抬头仰望蓝莹莹,白花花的万里晴空,三七二十一的数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朵朵浮云,两刻钟后,催眠成功。
这一眠,睡得并不甚长。
待得醒转过来,睁开眼时入目依旧一片璀璨刺眼,那轮红彤彤的烈日仍金灿灿高挂九重天。我以为时辰尚早,打算翻个身闭眼继续入寐。
不料头顶一个阴测测冷嗖嗖的声音如鬼似魅般飘了下来:“醒了便站起来,我这地方委实太窄,难容糗掌门再接再厉的鼾!”
略微耳熟。
我并未第一时间仰头去看道者何人,而是摸了摸身下软趴趴毛茸茸一片物什,垂目一觑,却是头麻花山鸡正努力扑着翅膀在云端里驰骋。
这年头,脾性喜好奇葩到以养鸡豢崽逼上天为人间至乐的有名之士,唯有破穗族党首比鸦一人。
如今世道,修仙界中的庞然大物笼统也不过那几家,各部领袖掌权均互相有过几面之缘。说到比鸦,亦与我有几轮邂逅,并不能算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老熟人了。
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我抖了抖衣袖,熟稔的同他打招呼:“想来如今当真是世风日下,竟连鸡鸭等家畜亦能上天,着实令本座讶异了一把。”
比鸦脸黑了半边,再自黑便青,青黑一阵更迭,总是恢复了正常,背着手冷言冷语:“都传水明山掌门行事做派很是出人意表,前几番谋面尚未窥见,今日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
我愣了少顷,他这话是在激刺我的落魄之态,对于这一点,作为本尊的我也是难辞其窘,只得随口敷衍:“谬赞谬赞,亏得鸡奴路见不平,方免我受日晒之苦,这厢有礼。”说着我便装模作样将手搁在腰间,矮膝一伏。虽然也不见得这矜持端庄的一伏有何诚意,但此种境况,表面工作尚需做足。
许是遭前头那一句无心之言给刺激了,他脸上再度五颜六色变了几变,眉毛也顺势拎了起来,瞪我:“鸡奴?”
“额,外头不都如此口口相传的么,说比族长您乃圈门养鸡之奴,简称鸡奴。”举头三尺有神明,句句属实。
他多半也晓得我说的是无可反驳的实话,再怎样不中听也只得听了,遂憋屈了半晌,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鸡奴甚好,符合本座平素风格。”
大约是觉着这话题无多少营养,不待我琢磨着接腔,话锋一转,换了付郑重严肃的表情问我:“咱俩虽已有了关系,终究尚未落实,待这次喝完旮旯老道的寿酒,择日我便遣族人送上聘礼,早些把婚事办了,名分这东西虽无甚打紧,总亦不可少。”
我瞠目结舌,拿疑惑到惊悚的目光瞅他。
他给我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弄懵了,背着的手放了开来,往我脸上一指:“你这是何形容,莫不是要出尔反尔?施水施粥施援手,重金厚酬以身许也,此话我可听得明白,若非如此,我何必千里迢迢循着你的声音觅过来相助?哼,冷淡洁身如我,也只有欲抱红颜归,才会多管闲事。”
诚然,那几段求救信号确实产于我口,但那也不过是在困境之际为了吸引英雄过来救美么,实乃违心之言。何况按照话本戏剧里的套路来演,诸如此类的桥段,即便英雄救了美,在面对俏佳人以身相许时也要莞尔推距一番才显得正人君子的风度。是我高看如今的单身汉子了,这年头,正人君子委实乃稀有动物。
许是自然不能许的,然直截了当的否决却又不妥,比鸦这大嘴巴子常喜嚼舌根,日后传了出去,都道我言而无信,未免有失身份。我在唏嘘中酝酿两全其美之策。
这策略还没思索出来,那厢比鸦却坐不住了,气急败坏的蹙眉,拔高喉咙:“你这样忸怩,莫非已有了意中人?”
妙计!
于是,我顺水推舟的点头:“正是。”诚然,我心中一片澄澈兼空明,但此情此景,唯有此法可行。
他吃醋中开始暴跳:“你且道出他是谁,我将之灭了,咱们便可名正言顺。”
这情绪委实忒狠厉了些,我们修仙者中的常识一向讲究修养,平心静气,最忌狂浮气躁,他这番失态,实乃大禁!
正打算宽慰规劝几句,又想他之所以有此冲动,全因怀春,且对象堪堪是我,若由我来进行排解通常只会越描越黑,越排越堵得厉害,只好刹车。
我拍了拍他肩膀,咳嗽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曲解了最后头那一句的含义,这本是一道选项题,额~三选一的意思,既然最后一项不可行,那便退而求其次,本座赐你两枚五品灵石以作报酬,就此揭过便了。”
五品灵石乃修仙界钱币中的最大单体数额了,往下依次便是四品,三品……以此类推。我觉得两枚的价值足够抵消这场滴水之恩,遂随口敷衍交代两句,便拱手告辞,丢出法器踩着云头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他那麻花鸡躯体笨重,自然追我不上。
因早到一日,旮旯老道的寿宴要待明日方才开席,剩下的时间需要打发,我不喜与那些半生不熟的嘉宾寒暄客套,觥筹交错,想想藏在榻底的那坦陈酿等我等得着急了,便直接绕过前坝大殿,去了厢房。
从榻板下拖出旮旯老道赠送的那只酒坛,摆在案前端详,里面泡的是一头大王菜花,额头上的王字鳞纹闪闪发光,遍体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死后沦为食材尚具如此灵力缭绕,想来生前道行匪浅,多半是平素吊儿郎当,虎落平阳给旮旯老道擒了塞入酒罐,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实可喟可叹。
默默替它哀悼唏嘘了一回,我怀揣满兜期待,双眼炯炯有神的拎开了罐盖。
第3章 第二章变故
享受了一阵人间至味是清欢的鼻间体验,接下来便开始品酒了。
此刻正值中酉,已临近傍晚。我扬手吸过檀木桌上的茶杯,抱起那只琉璃瓷烧制的坦罐,奔上六楼房檐,就着夕阳余晖,将手伸进罐内舀了一盅,端簋就饮。
又偃乐了半晌人生九曲十八弯的回味无穷,顺道赞了一句好酒琼浆,果然不负我望,打算再接再厉再灌两盅。
岂料手臂刚探入壶去,掌心蓦地一痛,如遭针扎,紧接着一股灼烧炙烈感自胳膊肘传上肩头。
我暗呼不妙,丢开瓷杯,将手凑到眼前一觑,小心脏忍不住突突突连蹦三跳。
只见左手虎口出赫然显现两颗钉眼儿大小的黑孔,血液与青气混淆,袅袅升腾,乃中毒之兆。
再去瞧那只搁在横椽上的酒坛子,就见一颗椭圆形的蛇脑袋摇摇晃晃挪将出来,拖着湿漉漉姹紫嫣红的身躯,正慢慢优哉游哉的嗫嚅,试图游出桎梏。
我目瞪口呆,浸泡了五百年竟仍生龙活虎,真真是桩奇迹。
大约是因醉酒之故,大王菜花扭摆身子的动作甚为迟钝,很吃力费劲的模样。我向来乐善好施,忍不住要助它一臂之力,遂夹起卷在坦罐里的后半截尾巴,将它提了出来。
这番作为成功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原本朝东南方游移的脑袋吐着性子九曲十八弯倒拐过来,一双阴鸷透冷的狭眯眼七荤八素瞅着我,透着疑惑迷惘兼醉醺醺,一幅人畜无害的形容。
我揣摩对方到底是一头开了灵智的大妖,需给予重视,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象征性打声招呼。还没斟酌出如何启齿,掌心便是一股剧痛,我顺理成章的晕厥过去。考虑到眼下这地方忒过陡峭,实在不宜困觉,一不留神便要滚下楼去,昏倒之前连忙将脚抬上横椽,以消坠楼之祸。
这一晕弥补了我之前的遗憾,六个时辰之后方才姗姗醒转。
而这六个时辰之内,我魇入梦境。
这个梦莫名其妙,说不上具体是噩梦还是好梦,因为梦中的主角与情景与我无关。
那是一片陌生的区域,云埋雾锁,铺天盖地的皑皑浓烟,看不见来路,辩不出方向。我站在浅滩边,面对大海彼岸,眺望汪洋。
赤红色的海域,仿佛盛满血液,深而沉,中间是一轮由海潮怒涛卷起来的漩涡,煞气与杀气源源不断汨涌而出,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名处在碧玉桃李之间的鹅黄衫少女搂着一人踏云而来,降在礁上,哭哭啼啼哀哀戚戚,犹如生离死别。
我没听见她们在诀别些什么,也没仔细打量那位被拥在怀中的人儿是何模样,双眼直勾勾盯着她裙底,纹丝不动。
呼啸中的狂风将她衣裳下摆拂得东飘西荡,像蹁跹的白蝴蝶在风中凌乱。只是,一尘不染缟素装上却被蘸了点点朱绯,犹如隆冬里盛开的腊梅。
裙下露出两截胫腓骨,而两条腿足踝之前的脚掌已不见踪迹,唯有斑斑血渍,滴滴答答落在沙砾中,很轻,几乎微不可察,但我却真真切切的听到看到了。
心头突如其来犹首雷击,蓦然一疼。
这股痛感还未消散,那厢鹅黄衫少女却纵身一跃,将臂弯里的残躯往前方海域中的巨大漩涡中一抛,断足人顷刻间坠入波涛汹涌之中,为海澜淹没。
然后,那少女乘云离去。
正困惑间,东方苍穹突然飞沙走石起来,跟着一朵黑漆漆的乌云落在先前那少女所站之地,却是位男人,一名生了张毁天灭地好容貌的男人。
我躲在暗处,尚未来得及审视那人身上的细节,他便飞身投下血海,沉进万丈凶浪之下。片刻后,他怀抱一具惨不忍睹的畸形血尸冲上岸来。
他那双光辉璀璨的眸子顷刻间万念俱灰,抱着那堆被绞得支离破碎的残骨缺躯,梦呓般喃喃自语。
“这就是命吗?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连神亦无法违拗抗拒的命?”
“可你也说过,若一个人出生时没有夭折,那么他的命会很绵延很长,我才临世啊,怎么立刻就有遗恨了呢。”
“你还说因果报应,那么你现在呢,是不是也重蹈我的覆辙啦,是不是遭报应啦。你可曾后悔,可曾懊恼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说欠债还款天经地义,你欠我的都没还呢,你怎么可以赖账。我曾经想忘记你,忘记那些繁花似锦却生不如死的记忆,可是为什么,你在我脑海里的总是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了很久,煽情又缱绻,看得人潸然泪下的。我本想出去宽慰他一句节哀顺变来着,却因恍惚与迷惘耽搁,待反应过来时,男人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他抚摸刀刃,眼中是藏不住的悲怆与凄凉,惨然一闭,挥手砍下了自己的一双足。
鲜血飞溅中,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这一醒令我目瞪口呆。
倒不是因为梦中翻身滚下楼去,只因睁开眼目光聚焦时,瞄见一张生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男人脸。
梦中,我光顾着看热闹,忘了犯花痴。待以一梦黄粱这个词覆盖住由它带来的混沌感后,我便开始名正言顺的流哈喇子。只把这场怪梦视为胡思乱想,不必在意。何况诸如此类的海市蜃楼也非一朝一夕间的一回两回。这于我而言,不过是道家常便饭。梦嘛,谁又不做梦,过去几千年的日日夜夜,诸如此类的怪梦不晓得瞅了多少回,只是今日梦中的角色颜值都颇为耐打。
扪心而言,这些年我于修仙界摸爬滚打,见识倒也不算短浅,何况世上人类便只男女二别,而这二别中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不足一千也有八百,但这些俊彦人才,都不及眼前这位单手托腮掌心支颐的美男子来得惊艳。
说到美,确是绝无仅有,很稀罕,也无需具体表述,总之便是一个绝字。真正令我惊诧的,乃是他肥胖臃肿的好身材,透出一股传说中杨贵妃的珠圆玉润,媚猪玉吟的环硕丰腴,气质颇与众不同,犹如含苞满月,敛蕊胜春。
我瞧着他白白胖胖的脸盯了许久,忍不住要拿他在心里做着脑补,同庭中那几株雪琼菡萏相比较,竟破天荒的觉得那几颗芙蓉相形见绌,不值一提,绝对的颜值碾压。
尽管他瞅着我时面色有异,似乎来者不善,但仍情不自禁伸手去掐他右颊。
唔,弹滑柔腻,润泽软糯,手感颇佳,却是一张优渥的好皮囊。
只是,软绵鲜嫩中,却滤出一股黏韧,貌似这张皮年纪也不小了。并且印堂冒青,身上煞气妖气魔气重得一塌糊涂,且鼻腔里满是王锦鳞甲表皮上的恶臭,几欲作呕。
我晓得了,他便是那只被浸在酒缸中泡了五百年的大王菜花,肌理之所以臃肿,那自然是给泡胀了。
“洗澡水好喝吗?”
一个清幽冰冷的声音腊月寒风般凉凉乍响,那男人薄唇微启,霎张即合。
嗯?我愣了片刻,不明所以。
他大抵明白我没听懂,遂朝我绽出一抹绿意新缀般的料峭笑容,复再解释:“本王的洗澡水,滋味如何?可还合糗掌门胃口?”他挑眉,左手兀自托腮,右手伸过来挑起我下巴,迫使与他四目相对。
我猛力甩头,抛却脸红心跳花痴状,木讷的回他:“还行,就是体臭太重,腥气太重,污秽太重,说不定依附在你身上的虱子蜱虫都给洗了下去,忒也腌臜,有损身体健康。”
其实烈酒消疴疗毒,即便上列诸般莫须有的虫儿乃必须有,亦早给杀得片甲不留了,有损健康云云,纯属瞎扯淡。只是他既出口成章恶心我,有仇不报非君子如我,自无道理闷不吭声,驳回理所当然。
他脸色瞬间发黑,瞳孔瞪了起来,真给我吓到了,竟巴巴低头去摸身上有无寄小虫。
我趁机扭过了头,瞥了瞥周遭情景。
眼下已是华灯初上,殿前熙来攘往,除太白山数百弟子在为明日的宴席绸缪外,还有少许提前受邀而来的宾客,明明是清心寡欲的道观,竟也敲锣打鼓唱起曲来。
抬头觑空,今日却是长河月圆。我不喜热闹,却深谙饮酒之道,晓得此时此刻正值良辰美景,应当找个同僚金兰对酒当歌一番,但一想到那坦琼浆乃身后这头妖精的洗澡水,却毫无胃口兴致。
不过,我这厢意兴阑珊,他却兴致勃勃,在数度确定自己身上并无所谓的虱子跳蚤后,如释重负的抱起酒坛子挨到我身边来,将一枚新幻化的酒杯塞入我手中,里面斟了满满一盂。
他蹙眉吐槽:“女人便是造作,泡过死尸的酒敢喝,活尸便胆怯了,无论我是否苏醒这都是我洗澡水,怎地醒后便脓包了,也不晓得矫哪门子情。”
我有半晌无言,虽然貌似他也说得一语中的,但我从来争强好胜,只要有人挑刺,非反唇相讥不可。有理不饶人,无理便强词夺理。
但眼下我并无兴趣同他计较,另一桩疑惑不得不向他咨询:“你且同本座说说,你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王?”
他水波不兴的斜睨我:“你没资格质疑我的身份。”
哟呵,了不得。
一般像他此等修为,自非泛泛之辈,却也高不成低不就,多半是裹在一群狐朋狗友中里头在某处犄角旮旯占山为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