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有大王菜花在此,我受益匪浅,之前打算将他踹出去的念头自然也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他留在山门好处确实多多,但获益的同时,弊端也如影随形尾了上来,首先便要算饭量供给窘迫一条。
倒不是衾幽这厮腹小胃口大,一顿十斤,他真身乃是一只菜花王锦,山门粮屯中胜产仓鼠,足够他果腹了,我也强调的是他日常修炼恢复这些年所损元气时需用的灵石。
虽然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奇珍异宝不胜枚举,但坐吃山崩,总用拿尽取竭那一日,虽说平素下山历练赚来的倒也能填补亏空,但经不起奢靡铺张兼浪费。是故门中数百人日常的开销用度,均由大公无私的二长老操持,所用所提皆有限制且都登记入册,撰得明明白白,杜绝超额。二长老无甚特权,唯独整座山所有的财富,都独揽他手,就连我这个掌门需要取款,也得经他批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非守不可。
可二长老这老顽固却是典型的铁面判官,不通人情更不论人情,他脾性戆直坦率,不会私自盗用库中积蓄,也不匀我这个做掌门的走走后门拉拉交情,是故要想寻些变通讨些便宜,比之令诸女弟子守节操更为难上几分,是人尽皆知人人唾骂的榆木疙瘩。尽管口碑不会,他仍坚贞不屈的操守原则,旁人的坑蒙拐骗,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皆是笨猪供蒺藜。
为此,我大伤脑筋。
但更伤脑筋的是,我那日从浮屠子手中扣下灵石后,觉着数量颇为理想,一时半会用不完,遂将之藏于床底留待后用有备无患,但次日晚间准备翻出来一同窝在被褥里入眠时,满满一袋子竟瘪了下去,只留了指甲壳大小一粒。
睡茗山上上下下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唯萌新不懂规则才敢胆大包天!
而山门中近百年未招新弟子,衾幽乃唯一的萌新!并且我寝殿前筑有结界屏障,一动即知,亦唯有蛇虫鼠蚁诸般能见缝插针钻得进去,也只他这只大王菜花,才会窃财!
我将那指甲壳儿般大小的灵石往他面前案上一搁,恶狠狠的拍了一掌木桌子。
他倒也实诚,斜靠椅中脚抵桌角,一副放荡痞相:“攒储紧张,暂借一用。”
“借?这倒也无可厚非,情有可原。不过大王您这方式与手段也忒……忒出人意料忒独特了些。”若盗取也能算暂借一列,瞧来如今民风当真变了。我捋起胸前垂发将脚踩上桌面,居高临下俯视他:“鄙人不才,跟不上世事变迁,观念也不及你们妖道的行事风格来得独树一帜。果然时髦,时髦得很。”
我总不太明悟,一般按照历来传统,为贼难免心虚,若给事主当场拆穿糗举,则还需低一低头俯一俯首以示胆怯。然他偷了我满满一袋积蓄,且我亦登门拜访,却仍一脸泰然自若,却不晓得如何能办得到。我在心头砥砺,要不要就将这袋灵石舍了,继而同他请教授业一番,日后再拿去与二长老进行较量,或许能胜。
“江湖救急,不拘小节。”他自袖袍底下伸出手,铃兰葳蕤般一招,已握茶盏在掌,启唇微抿。
我喉腔一堵,语塞。
少焉后,方才平息胸中窒气。我掰着手指掐了几算,也模拟他的形容端来一盏茶,用杯盖去拨弄漂浮在水面的几片龙井:“说得有道理,不过鄙人舍下概不赊账,如实在拿不出抵押便算高利牟贷,除本支,日增利息乃原额十层取三。”为了避免我那袋灵石不至于沦落到急水滩头放鸭子的地步,只好出此下策。
他终于肯拿正眼瞅我,但还没眨巴两眼,满口浓茶便如滚油炸麻花般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噗了出来。
由于俯瞰叉腰的我处于他的正对立面,很荣幸的受了他满嘴唾液的洗礼。那滋味,微秒难言。
虽然茶水温热,他的口水貌似也有那么些温度,但我身体却明显一僵。
我这番模样虽然狼狈,但一向淡定如蛋清的他亦首次失态,提高嗓子冲我吼:“你直接去山下洗劫或是开子钱家罢了,身具如此商业头脑,纡尊荒山委实屈才。”
哟呵,偷鸡摸狗还有理了!
我揩了把湿漉漉的脸颊,暴跳。说不得,土狗惹急了尚且跳墙,何况我堂堂正正一派之主,士可忍孰不可忍。至此地步,已无转圜余地,只好撸起袖子斗上一斗。
许是急中生智突发灵感,正欲同他商榷着出去斗斗法,一个闪闪发光的大胆念头忽然涌上脑海。考虑片刻,敲定了想法。
我压下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先去窗边东张西望一阵,确定隔墙无耳后回来,开始心平气和的同他交涉:“我且问你,这款你借贷与否?”
他闷着鼻腔哼哼:“市侩奸商!”
“多谢谬赞,我很受用。”嘉许一靥,我说:“鄙人素来大度,不过区区一袋灵石,赠了你也不打紧。”
他眯起狐媚眼睥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非也非也。”我从善如流的陈述计谋:“不若咱俩交易一笔,目的便是捞财,事成三七分成。”
他兴趣膨胀,将耳朵凑了过来。半刻钟后,他与我同时露出狡黠的微笑,击掌为盟,签字画押,然后各自收好一张条条框框拟得清清楚楚的契约,出了房门,直奔睡茗山钱庄。
两个时辰后,我们满载而归,光明正大原路折回。二长老杵着青冈木拐杖在门前目送我俩告辞,末了不忘意犹未尽大声提点:“掌门牢记时辰乃明日已初嗬。”
我头也不回的朝后招手回应:“好嘞,明日定要连汤带水扳回两盘。”
回到衾幽暂居寝殿,他砰的一声掩上大门,栓上门闩。迫不及待的取出一口麻袋,拆开绑缚,哗啦啦一连串滚珠炮,脚踏车挂飞轮般倒出一袋灵石,水灵灵蓝莹莹的光泽衬得我俩双目炯炯有神。
正要抓起一把放在脸上熨上一贴,不料衾幽的前爪提前盖了上去,另一只手竖起三根洁白无瑕的三根指头:“我利润较低,享受优先瓜分权。”
待他装走了自己那份,剩下便均为我一人所有,喜滋滋兼美滋滋的揣回自己寝殿。
这次的行动之所以顺风顺水,实要归功于大王菜花。
说白,倒也不是什么锦囊妙计,不过一场声东击西转移二长老注意力他再利用自己原身乘虚而入罢了。由于二长老沉迷棋道,我邀他博弈,大王菜花便化为原身在钱庄外的结界上啃出个小孔,神不知鬼不觉的钻了进去,拣了些碎灵石,兴冲冲捎了出来,再扮演一枚上奏谏言的小弟子随意觅个名目助我离席。滴水不漏,完美无缺。
只是,在下鄙人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暗度陈仓假乱真。后来不经意发觉大王菜花这厮原本于仓库中拣了十成,不料他足够阴险,老早便预先筹备了储物袋,出来之前提走九成藏好,再将余下一成拿出来与我分工。委实是笔筒子里眼观天,尖得很。
因他贪心不足蛇吞象,以至于后来老顽固清点开支时发觉亏空过多,机智聪慧如他,自能举一反三看出来我日日觅他下棋陶冶性情是假,计谋盗灵石是真,于是狼毫蘸墨一挥,在账单上龙飞凤舞提了一行:掌门提前预支逾额,未来十年内再无俸禄!
得不偿失啊得不偿失,都怨那肉锅煮汤圆的混蛋二百五!
为此,我七窍生烟的去寻那大王菜花理论讨公道要说法。
但当我上门兴师问罪时,大王菜花却混迹在一堆花红柳绿胭脂桃花中,同门中一干花痴女弟子打打情骂骂俏,卿一卿我一我,逍遥得很,恣意得很。
放肆得很!
我在门口路见不平一声吼:“成何体统!”虽然我平素的行事做派也不见得有何体统,但临阵不得不叫阵。
不过,一窝庸脂俗粉争着往前扑尚且自顾不暇,却无人搭理我威风凛凛的气场。
无人问津,我窘了片刻。认为之所以被无视,多半乃因了这一声吼中无甚营养,需投些有意义的内涵在里头,于是,我路见不平两声吼:“二长老提前给三十名弟子发俸禄拉,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须臾,一阵烟尘漫天过后,室内空空荡荡唯剩一人,便是那大王菜花铁青着脸晾在一旁,嘴里不晓得被谁塞进去的桂花糕还来不及咀嚼便垮了两坨。
女人这动物果然还是现实多一些。我发自肺腑的感慨。
摆出了得逞兼得意的笑,我朝他伸出手:“识趣的便多余的灵石如数家珍一齐奉上。”数量逆天,他不可能朝夕之间便汲取殆尽,定有不少存款。
他颇会控制情绪,脸色黑了片刻便即恢复正常,吞了口中中剩半边的桂花糕,行云流水的往足边椅子中一靠,极具标志性的二郎腿翘得拔高,鼻腔哼哼唧唧,指了指桌子上一捧亮晶晶的灵石:“此乃适才诸位姑娘聊表的一点心意,拿人手短,你取回去悉数替我奉还了吧。”顿了顿又扶额喟叹:“唉,如今竟连皮相也是桩烦恼,莫提其他,便是想安安静静独处片刻也归奢望,莫非貌美也是我的错吗?”
我吭哧。
第7章 第六章噩魇
他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腹:“那许多灵石均入了我丹田气海之中,你来迟啦。”
我瞥头去瞅他前襟大敞之下的腹肌,忍住淌鼻血欲掏丹田的冲动。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坐将下来端起桌上的酒杯就往口中送:“那你便渡我几成灵力,虽说仙魔不同道,但我以独家秘法中和中和倒也勉强可用……”
“别喝!”
我的话尚未交代完毕,大王菜花面色却突然一变,身随声至,伸手来夺我手中的酒杯。
机警如我,立马从他过激的反应上瞧出了端倪,估摸着定是这杯中琼浆十分稀罕,他知我嗜酒,忧心我将之喝干咽尽后自己便没得享用,故而出手干预。
思及此,在他手掌抵达之前,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抿了两口入喉。吧唧之下,我愣了刹那。
不过一杯辛辣的茅台,除滋味烈了些,平平无奇。
大王菜花抢去了杯子,还不过瘾,来掰我肩头,一脸莫名其妙的急迫,还有三分警告:“喝了多少?快些呕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我被他命令也似的霸道语气给刺激了,拨开他的爪子:“哟呵,喧宾夺主了。快些将灵力赔于我,否则后果自负!”
他春风动明月般笑了,丢掉酒杯退回椅中,一脸奸险:“那好,咱们骑驴看唱本,各负各的后果。”
此言貌似合情合理,我衡量一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吃亏,正要据理力争,不料腹中窜上一股非一般的灼热。还没将之压下,这灼热便晋升成了滚烫,迅速蔓延之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顷刻间只感浑身如沸,似六月三伏天般的炎炎烈日,煎熬得很。
尚未理清古怪蹊跷之处,便已炽得头晕脑胀,眼前一切物事均变得迷迷糊糊,双重叠影之下,我瞅见对面雕花木椅里搁着一坨七尺高的冰块,清凉沁爽在对我循循善诱。因实在热得厉害,我无暇寻思这大冰块从何而来,飞身跃过桌面扑了过去。
这一扑力道用得逆了,半途无法改径,脑袋撞上那寒冰一角,经酥骨麻伴随着热气蒸腾软绵绵的睡去。
这一觉甚是香甜,却也免不了进入稀奇古怪的梦境模式。
不过,与往常不同,此番黑甜乡却抽象得过了头,趋势隐约朝着惊悚的恐怖桥段在发展,权且听我娓娓道来。
幻境里,我依旧一如既往地屈身躲在暗处,梦中一切人事物看得见去摸不着,可望而不可即。
视线里头是两个女人在一幢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撕逼,准确的说,一个耀武扬威,一个狗急跳墙。
穿金戴银的那位趾高气扬,两手托于腰间,典型的矜持端庄模样,朝那一身缟素哀哀戚戚的另一位嫣然而笑:“如今你乃千夫所指的冒牌货,活着也是耻辱。我如是你便会悬条白绫自我了断了罢。”
白衣姑娘转过了头。
暗中的我又一次怔住,她那张脸,青涩中透着些许被掩藏粉饰的傲骨,五官竟同我别无二致,与上次那片黑暗深渊中迷路的红衣女神仙一模一样,只是眼下这位眉目含悲,一副要死不活的形容。
她哭丧着脸,外在地板上卑微的耷拉着头,默不作声。
画着精致妆容的气质女神仙继续打压:“事到如今,本宫不妨说于你晓得。真正的冒牌货,山寨版是我,你实乃正统。”
我与缟素姑娘同时愕然。
她是震惊诧异,我是疑惑不解。
气质女神仙说出口的话连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听来都不禁产生一股要呼她两掌教训教训的冲动:“很惊讶对不对,你且听仔细了,这中间的种种来龙去脉。那日我之所以能顺顺利利踏入黄陵外的屏障结界而你却千方百计进不去的原由,非血脉之差,不过是因有人从中作梗罢了。那结界乃你先祖所布,修为强者自可轻而易举便将之改了。再兼本宫事先的计划策略,伪造一些莫须有的假证据,收买你父君麾下的诸位卿候,一切都水到渠成拉。很简单的道理,你明白么。”
缟素姑娘眼里的愤恨无以复加。
听来,我倒也稀里糊涂隐约明了,这场恩怨多半是因权谋斗争而起。君之一字,意义相当于人间皇宫中的朕,瞧来这位缟素姑娘的身份来历非凡,应是一国公主。不过那些黄陵,血脉,什么的,着实一头雾水,不甚了了。
气质女神仙蹲下身纡尊降贵,举手投足均是和蔼,只是一字一句皆不如何中听:“待倾公子飞升上神,本宫会将君上之位过继于他,届时我便身为当今蔺墟国唯一之后。至于你,从此与他,将与这座繁华的宫殿彻底永诀,好生享受接下来这截短暂的时光罢。”说着仰头自鸣得意,如母鸡下蛋般畅快淋漓的哈哈大笑,什么矜持端庄统统无影无踪。
这话跟笑声闻在耳中委实使人心里愤懑,本来对她那身高贵雍容的气质颇以为喜,眼下这副嘴脸一显,怎么看怎么厌恶。
缟素姑娘的拳头攥得甚紧,只差蓄力一击,但她到底还是抑制住怒火,眼睛里是犀利的坚毅,她冷言讥嘲:“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果循环,善恶轮回。放心,你逃不了的,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撕下你的伪装,将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你这乱臣贼子!”
额~这是在表达决心么。我不禁翻白眼,跺脚替她捉急。这公主大抵真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宠够了,不谙世事,不知变通,脑筋不会转弯。面对敌人的嘚瑟与作威作福,需要懂得虚与委蛇,以圆滑妥协的技巧对白进行处理,让对方觉得你没有潜在威胁了,便万事大吉。反之,效应则与理想中背道而驰。
她的这番挑衅叫板,着实令我为她捏了把冷汗。根据我这么多年在浪迹风尘总结的惊艳判断,接下来那锦衣华服的气质女神仙将采取两条措施。一,当场将威胁斩首,永绝后患;二,以更凌厉的词藻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