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体弱,要谦让他。
晋王喜静,不可大声吵嚷。
晋王性冷,要常陪伴他……
因着晋王恶疾缠身,礼数并不繁杂,可一番折腾过后,也早已经月上柳梢。
绕过几处回廊,乐声渐渐在耳边远去,四下里慢慢恢复了阒静。
阮姝在府中嬷嬷丫鬟的带领下,款款步入主屋。
屋内红烛摇曳,针落可闻,浓烈的药味几乎弥漫着整个房间。
她小心靠近,一步一步走向床前,偷偷掀起盖头的一角,便觑见了床上躺着的人。
他并不着喜服,只一身薄薄的月白寝衣,修长冷白的指节搭在柔软的丝绸被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影影绰绰的红烛跳跃,就像阮姝心中的小鹿。
她秉着呼吸,再往前挪了两步……
第2章
重帷之内寂静无声,鎏金镂空香炉中细细的烟雾在炉顶缭绕。
屋内只有床头那对红烛曳动烧灼,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芒,偶尔砸砸一声响动。
借着盖头下微弱的红光,阮姝蹑手蹑脚地靠近床头,生怕惊扰了软塌上沉睡的陆渲。
一步、两步……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衣角摩擦的声音。
阮姝缓缓挪步,那短短不过一丈的距离,她却觉得像是走了一个黑夜那么长。
“铛铛铛……”
脚腕上的铃铛,随着阮姝步履姗姗,发出清泠的声响。
阮姝心中的小鹿也随之一蹬,心脏像是跳漏了一拍,身子僵硬,绷得她不动不敢再动。
她屏住了呼吸,双瞳怔直地看向软塌上的陆渲,只见他那长密的睫毛安然不动,仍是沉沉地睡着,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夫君病得好厉害。
会不会……醒不过来?
缓过神,阮姝心中却又多了一份担心,将粉白的杏仁小脸凑近。
眼前的男子,五官精致宛若刀刻,长眉入鬓,长密的睫毛微卷翘起,挺直的鼻子如高山峻拔,薄唇紧抿,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白。
在昏暗的灯光下,尤显得淡漠清绝。
原来,她的夫君竟长得这般好看呀!
阮姝盯得出神,看到陆渲面色苍白,又想到爹爹说,晋王在疆场身受重伤,又中了毒,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
从前她养过一条小奶狗叫“来福”,也是这样病了,但只要她摸摸它的脑袋,来福便能活蹦乱跳起来舔她的手心。
阮姝缓缓倾身,伸手去碰陆渲的额头,却浑然不知头上的红绸,已慢慢滑落在男人的脸上。
橙黄的烛火洒落下来,柔软的绸面上浮现出男人俊美凌厉的轮廓,狭长的眼,高挺的鼻,精致的唇形,再好的丹青手也难以描摹其风采之万一。
阮姝竟有些看痴,浑然不觉红绸之下,男人已蓦然睁开眼睛。
淡淡的呼吸扫过鼻尖的绸料,顺着男人苍白的脸颊滑落,随之而来的,还有厉然一声低喝。
“找死。”
阮姝怔愣之间,手腕忽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桎梏,清晰的钝痛让她立即回过神来。
低沉暗哑的嗓音划过耳膜,恍如从冰冷的寒洞传来。
阮姝被吓得往后一弹,“砰”地一声撞上身后的春凳。
沉寂的黑夜,在一时间被她震得稀碎。
“呀,好疼。”
阮姝疼得眸中水气涟涟,捂着自己的后背揉了揉,小小的眉心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一抬眼,看到床上的男人竟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方才的恐惧一冲而散,化为甜甜的笑意。
她的眉头舒展,眼里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夫君,你醒啦!姝姝以为你快要……”
阮姝嘴边的“死”还未脱出口,便被男人冷淡阴鸷的一双眼睛吓得滞住。
陆渲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榻板上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夫君?
她唤他夫君?
他略一思忖,已然想通了来龙去脉。
宫里那些人还真是不怕折腾,看他时日无几,奄奄一息,竟给他送个姑娘来冲喜?面子上的功夫做得倒是充足。若是不知他们背地里做了些什么,他恐怕还要多谢他那父皇母后的恩赐。
陆渲寒眸低垂,仿佛有一簇低温怒火顷刻便要迸发出来。
“是不是姝姝吓到夫君了……”
阮姝见他不说话,以为夫君不高兴。
她一张小脸拧巴,眼中的星星火光变成一汪泉水,在灯柱下闪着透亮的银光。
望着眼前,似乎一瞬便能滚下泪来的阮姝,陆渲略略掩下深处的愤怒与寒意。
他最头疼的,就是见到女人哭。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情绪疏淡,“你不走?”
阮姝怔忪了一瞬,走?
她为什么要走?是夫君不要她了么。
她脑中忽然很乱,小嘴张阖不知道该怎么回,良久才眨了眨眼睛,“姝姝不走。”
阮姝撇撇嘴,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水雾般的杏眸中有种灼灼的坚定,可声音却是绵绵的,“爹爹说,姝姝嫁给夫君,夫君的病兴许就能好起来。”
“呵。”他似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用未受伤的右手支起身体。
忽明忽暗的灯火,落在他淡漠清绝的脸庞,神情晦暗难辨,“你们都觉得本王要死了?”
“不是的……夫君,快躺好!”
阮姝一下子就看到陆渲左肩处的素色白衣微微洇红,睁大双眸才发现伤口处有血渗了出来,她急得手忙脚乱,慌忙起身想让他躺下,可伸出的手却被陆渲挡了回去。
阮姝吓得怔怔看他,方才抑制在眼眶里的泪珠子也簌簌滚落。
夫君病成这样,话都快说不出了,可力气却还是很大,轻而易举便将她推倒在一旁。
“跟着本王,不怕来日让你殉葬?”
看到阮姝哭得梨花带雨,陆渲的脸变得更加阴沉,又带着些许不耐。
“殉葬”这两字,阴沉得厉害,惊得阮姝后背冷汗涔涔。
“新婚夜,夫君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呀!”
阮姝小脸鼓鼓的,眼眶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夫君不会死,姝姝也不会死。”
“……”
陆渲剑眉紧蹙,额头浮出一层冷汗,青筋凸起,似在极力压抑着痛楚。
他低头,用巾帕捂住左肩渗血的伤口,可才一息的时间,嫣红的鲜血便顺着他的指缝慢慢滑落下来。
陆渲靠在床头,沉沉地喘息。他的双眸紧闭,惨白的面色让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千万年不化的寒冰一般,冷得彻骨。
良久,他沉声道:“拿纸笔来,本王为你写一封休书,你自可离去,改嫁他人。”
阮姝豆大的泪珠霎时落下,两手攀着床沿,“夫君别赶姝姝走。”
陆渲见她纹丝不动,一双杏眸眼巴巴地盯着他,心底忽然烦躁起来:“本王的话已经不管用了,是吗?”
语毕,他抵唇连咳数声,嘴角也落下殷殷血迹。
阮姝不住地摇头,看着夫君痛苦的模样,不禁伸手上前,想扶住他。
陆渲闭着眼睛。鼻尖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沁入喉口,他只觉有一团温热又绵柔的娇小物体,在他眼下笨拙地靠近、晃动。
“还不滚。”
陆渲猩红色的双眸忽然睁开,那眼眸中的森森寒意,投向正蹑手蹑脚上前的阮姝,让人躲避不及。
“夫君,你快不要说话了……伤口会疼。”
看到陆渲的白衣,已经被浸成了赭红,阮姝着急得不知所措,想要给他擦一擦冷汗,却又不敢再靠近。她怕夫君激动,把伤口扯得更痛了。
陆渲心下冷哂。
这具身子无时无刻不在煎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活几日。
跟着他有什么好?等着死么。
她这么急着讨好他,难不成,她也是那些人派来监视他的。
陆渲想到这一层,冷冷勾起一侧唇角,似是自嘲。
阮姝小脸微微怔了怔。
烛火之下,小姑娘的脸庞秀丽晶莹,琥珀色的眼瞳带着盈盈泪光,似有宝光流转,“姝姝既然嫁给夫君,那夫君就是姝姝的亲人,夫君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渲嗤笑:“亲人?”语气中是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阮姝愣愣地看着他,难道夫君不知道,成了亲,就是亲人了吗?
或许是她的夫君与人不同,常年在外征战沙场,所以并不知情。
阮姝仔细想了想,这才一脸认真地对陆渲解释道,“是亲人呀。”
陆渲冷笑,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什么叫亲人,今夜一个蠢货告诉他,她是他的亲人。
陆渲只觉得刺耳。
他沉默半晌,冷冰冰地开口道:“你也算嫁本王一次,休书也好,钱财地位也罢,今日你想要什么,本王都会给。这些奉承的话本王听得多了,再让本王听到一次……”
“不是奉承!”
他话音未落,手掌忽然落了个软乎乎的东西,阮姝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粉腻的脸颊泛着晶莹的泪光,看着陆渲那阴沉的脸,怯怯地说,“姝姝只是想让夫君高兴,没有别的目的。”
陆渲不喜欢与人接触,看到那细嫩的小手握住他指节,包都包不住,心中却忽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仿佛蚂蚁一点点地爬上指尖,窸窸窣窣的绵软感觉顺着指骨一点点蔓延至心口。
原来,这就是触碰。
第3章
屋内的红烛摇曳,忽明忽暗。
因陆渲低着头,阮姝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轻轻蠕动唇畔,低低的声音,仿佛快要没入尘埃,“夫君,不舒服吗?”
就在阮姝抬眼看他的时候,正巧撞上他的紧盯着的眼神。
只见他深邃的双眸,寒意未减,嘴角却勾起一抹邪魅的微笑,“走近些。”
她屏息,乖乖又小心翼翼得,再往前挪了一步,“夫君是想躺下吗?”
陆渲皱眉。那白嫩嫩的一团子手,因为紧张,已经渗出细汗,黏黏湿乎乎的,将陆渲的指节,握得更紧了些。
“嗯。”只听他低沉浑厚地闷哼了一声,先前被血染红的手,拽住她那喜红的衣袍,将她猛地拽至眼前。
他和她的脸,近在咫尺。
“夫君,你……怎么了?”从他深邃猩红的眼眸里,阮姝仿佛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脸颊绯红。
夫君为何这样盯着她看?
是她脸上有花吗?
陆渲温热的鼻息浮在她的脸上,阮姝只觉得痒痒的,她本能向后靠了靠,他却反手桎住了她的手腕。
只见他冷冰冰地注视着她,脸上却是一番意味不明的魅笑,“伺候本王,会吗?”
慌乱中,阮姝看到陆渲松开的衣襟下,是一道刺目惊心的黑红色伤口,长长的,一直从左肩处沿至胸口位置。
阮姝从未见过这样的刀伤,那血淋淋的伤口,如同剜在了她的胸口上,让她的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她不由地凝住了呼吸。
好疼!
疼得好像是有人绞住了她的心脏。
“夫君,快不要乱动了,伤口留了好多血。”阮姝呜咽道,声音细颤,那小小的身子,仿佛也跟着颤抖的声音,抖动着。
看她眼泪婆娑,他轻嗤。
她竟是在为他留眼泪吗?
还是她在他面前演戏?
陆渲嵌着她的手,不由地用力。感觉到她因着疼痛微微急促的呼吸,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不愿走,他便有千万种方式,让她自愿离开。
阮姝被他的苍劲大手,握得生疼。没想到陆渲的力气这么大,即使是虚弱成这样。
她想挣脱开手,却发现他冷峻的眉眼已经沉重地垮下,眼眸深邃,却似有无尽的苦楚。
“夫君,你不行了吗?”阮姝的眼泪,像是清晨的露珠,“呼呼”地又滚落下来。
“……”
不行?
陆渲吐了一口血……
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只感觉有粘稠湿漉漉的东西,“啪嗒啪嗒……”打在他的脸上。
一滴一滴,直到他渐渐失去知觉。
深黑的夜,晋王府因为陆渲的昏迷,忙作了一团。
等一番忙乱后,已是寅时。
晋王府内的所有大小家丁,都集在了院外,只留了几个亲近的在房间内。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默着。整个晋王府上下,犹如这深沉的夜幕,只剩下焦灼、沉重的气氛。
“夫君。你醒醒……”阮姝伏在陆渲的胸口,鼻涕眼泪已经将陆渲的衣服湿透。她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小脑瓜沉沉地耷拉着,声音软弱无力,“爹爹不是说,姝姝嫁过来,夫君就能好吗?你快不要吓姝姝了。”
除了眼巴巴看着闭着眼睛的陆渲,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一如在两年前,她眼睁睁看着来福死去。
她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生死离别。
在生死面前,她真的觉得自己弱小极了。
一旁,陆渲的侍从邢磊,双手插在胸前,身板站得笔挺,像是一堵高高的墙,矗立着。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好似那一堵城墙,毫无波澜,“王爷吃了紫蛇胆,现在还不能醒。”
“紫蛇胆是什么?是它让夫君醒不过来的吗?”阮姝红着眼眶,那红红的眼睛,加上她那雪白的皮肤,仿佛一只受伤的兔子。
“王妃快快起来吧……”王嬷嬷抹了一把老泪,看到眼前这小小个子的女娃,王嬷嬷心中不免有些心疼,“王妃不要哭坏身子了。刚刚邢磊的意思是,紫蛇胆能解王爷体内的毒气,但是要睡上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