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姝抬起头,眼睛的泪水像是关上了闸,那晶莹的泪珠,便挂在了她的脸上,一闪一闪的,“夫君他还活着吗?”
“是的,王爷还活着。”邢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他厚重的嘴唇,有频率地上下开合,语气就像地平线,毫无波折,“紫蛇胆世上稀有,生长在高山之界,这种药草药性奇特,分冬草跟春草。冬天开的紫蛇胆,能让人麻痹失去生命迹象,服下半个时辰,气息会由微弱渐转消失,整个人呈现假死状态。直到冬草在体内作用,将毒气化解,一天一夜之后,便能慢慢回复气息,再度清醒。”
阮姝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听到最后的“清醒”两个字,终于由雨转晴,露出了八颗小白牙,“太好了。”
她的夫君还活着。
阮姝凑过脑袋,用侧脸蹭了蹭陆渲俊冷的脸庞,“夫君,你可不要像来福那样,不要姝姝了。”
“王妃,时辰不早了,奴婢为您打盆热水,您洗洗歇下吧,可不要熬坏了身子。”王嬷嬷拂去脸上的老泪,心疼道。
“王嬷嬷,那就麻烦你了。”阮姝的粉白小手,握起陆渲那长着薄薄茧子的手,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他看,就差把他化在了眼里,“夫君,姝姝给你擦擦脸,你快好起来。”
……
那长长的一天一夜,阮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就这样没日没夜守在陆渲的身边,摸摸他的头发,跟他说说话。
一日三餐,她都感觉不出饿,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几口粥就打发了。
她实在有点累了。
当陆渲醒来的时候,又到了深夜,阮姝已经撑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渲狭长的星眸微睁,皱眉,只觉有一团柔软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指。
侧脸看去。眼下,只见阮姝柳眉紧蹙,微微闭着双眼。
她的睫毛湿绵绵的,像是冬日早晨地上的白霜,覆着一层朦朦的雾霭。一只手,软软地握着他的手臂,细细的手指,软软的,似乎没有什么力量。
陆渲闭上眼,她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的瞳仁,便浮现在脑海中。
那双眼睛,奇异温软,又似海底的月明珠,总是忽闪忽闪,荡着微波粼粼的星光。
脑海中她那粼粼的眸光,挥之不去。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烦躁。
睁眼,再睁眼时,眼中的猩红已经褪去。一双如黑曜石般深邃的黑眸,鄙夷地望了一眼阮姝,“邢磊,是谁允许她在这里的?”
“王爷,王妃说要看着王爷醒过来。”邢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外进来,表情依如往常,像极了一块巨大方形的木雕脸,“需要属下将王妃处理掉吗?”
“你说呢?”陆渲森森冷意的黑眸,看了一眼低头示意的邢磊。
“她是圣上钦点的王妃,属下认为,不便处理。”邢磊认真禀道,“属下请王爷指示。”
“带出去,本王不想见到她。”陆渲狭长的凤眼,凝视眼下睡得正香的阮姝,声音极低极冷,像深夜里冰潭。
“是。”邢磊应声,大步上前,便将娇小的阮姝打横抱了起来。
那高大的身躯,在灯火下,拉出一个长长的身影。
陆渲瞥眼看去,只见邢磊怀里的人,自然地伸手,挂住了邢磊的脖子,却丝毫没有醒的意思。
蠢货,要是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陆渲的黑眸,浮上莫名的躁意。
留这样的蠢东西在府里,只会让他见了心烦!
“邢磊。”他喊住正一脚跨出了门的邢磊,“明日,打发了她,送回国公府,免得扰了本王清净。”
“是,王爷。”邢磊转身,行礼道。那怀里的娇小身子,感觉到了动静,最后却只蜷了蜷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往邢磊的怀里钻了过去。
蠢顿至极!
陆渲眼中的鄙夷更深了些。
他摸摸了左肩上的伤,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传说中的紫蛇胆果真名不虚传。
—
次日一早,“铃铃铃”的铃铛声,细细碎碎冲入陆渲的耳膜。
“夫君,你醒啦。”阮姝就这样半俯在陆渲的眼前,见陆渲睁眼,伸手便要抚摸陆渲的脑袋,“姝姝给陆渲做了白粥,王嬷嬷说夫君刚苏醒,只能喝粥。来日,姝姝给夫君做更好吃的。”
“你扰到本王了。”陆渲修长的二指,迅速夹住了阮姝伸过来的手,那骨节突出的手指,将阮姝的小手牢牢梏在半空,不容一点靠近。
“那夫君再睡会儿,姝姝在这里等着夫君。”阮姝连连笑着,看到陆渲的脸色有了丝气色,脸上充满了盈盈的笑意。
“邢磊?”陆渲缓缓起身,眼底是压制的怒意,声音暗哑极沉。见邢磊进屋,用几近蔑视的余光指向阮姝,“本王吩咐你的,是忘了吗?”
“属下还未来得及处理王妃的事。”邢磊顺着陆渲的视线,望了一眼还浮着笑意的阮姝,低头缄了缄口,又抱拳作揖回道,“属下一早收到密报,耽搁了,请王爷处罚。”
邢磊办事向来干脆利落,他口中的密报,应是有关东无通了。
东无通天下第一毒师,也是天下第一药师。
现在,唯寄希望于此人。
陆渲自中伤后,左肩的伤口,一直反反复复,全是因为身上中了奇毒。
如今,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不是靠紫蛇胆强撑着,他早就没有了性命。
只是,东无通来去无踪,更有苗土一族追杀。若是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东无通,那他就再无生还的可能。
陆渲闭上双眸,将眼中的怒气收敛,沉沉“嗯”了一声。
孰轻孰重,他自然有掂量。
他强支起身子,脸色微凝,对阮姝道,“粥放下,出去。”
“夫君,小心起身。”阮姝紧张地皱着小小的脸,阮姝只道是陆渲生病,脾气古怪,并未放心上。
待陆渲坐稳了,便从桌案上,端起还热乎乎的粥。
这可是她一早就开始熬制的。
她要在陆渲醒来之前,就为他准备好热粥。
可夫君迟迟不醒,她又怕粥冷了,便一直守在大铁炉子旁,没火了,就再填一把柴;粥快熬干了,便再加一勺水。
为了熬这碗粥,她好像把心都快掏干了,总觉得只要陆渲把它喝完,就能好起来了。
“啊~夫君张张嘴。”阮姝比了一个张嘴的姿势,又吹吹了碗中的粥,生怕陆渲烫着,“夫君小心烫。”
邢磊抬眼,只见那娇小的王妃坐在床沿上,露着月牙弯的明媚笑意,虽王爷只是沉默得看着她,但对于不喜生人靠近的王爷来说,已属新奇。
邢磊摇头琢磨其中意味,忽而想起王嬷嬷昨日的话,“小两口子吵架,旁人最好不要插手。王爷没有亲人,等日后,王妃为晋王府添个一儿半女的,王爷也有个寄托。”
王嬷嬷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邢磊木头方脸颔首,躬身行礼,低着方木脑袋,便知趣地退了下。
陆渲微冷的脸,看到阮姝手中的粥后,变得越发冰冷。
呵,那哪里是白粥?
只见那黑黢黢的黏稠液体,在阮姝拾起的勺子上晃荡着,且越挨越近。
陆渲冷得凝住鼻息,脸黑,沉如乌云密布。
毒粥?!
第4章
那温热的带着怪味的粥,越靠越近。
陆渲眉头紧锁,只觉一阵反胃,“拿开!”
阮姝向后靠了靠,“呼呼”对着小瓷勺中的粥吹了吹,“夫君小心烫着。”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粥,并未在意陆渲那阴沉古怪的神情。
生病的人,应该多体谅些才好。
她想。
只要能吃能睡,应是比什么都吃不下好多了。
从前,来福生病时,她也是这样照顾福的。来福不愿意喝,她便这样一口一口喂它。
她的眼眸闪烁而明亮,将吹凉的粥,送到陆渲眼前。
小小的手,握着瓷白的小勺子,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夫君听话,就能好起来啦。”
“嘭!”
一声脆响。
只见陆渲反手一挥。
那眸中森冷的寒意,挟着胸口的怒意,瞬间迸发。
阮姝尖叫一声,猝不及防的外力,让她向后倒去。
她想护住手中的粥,可那娇小的身子,由于没有支撑,便连人带碗都摔在了地上。
“刺客?”屋外,邢磊一个跃步,便跳了进门。
“噌~”手中的白剑出鞘,亮晃晃的冷剑刺目惊心,照在一脸狼狈和惊恐的阮姝身上。
邢磊心中一愣。
眼前,只见一个软软糯糯的白衣女娃子,半身倒在地上哭哭戚戚,而地上是撒了一地的粥,碗渣子在地上摔了粉碎。
而王爷,此时正敛眉闭目,一言不发。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此情此景,他该怎么办?
邢磊握着剑的手,置在空中,那方木的脸,犹如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像,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犹犹豫豫,最后半退着,往旁边靠了靠。
真若不行,王爷手指一点,他杀这个女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就是!
总归,这个王妃,不过是皇后一党用来羞辱王爷的,身份低微,杀了也无人追究!
“本王的话,听不明白吗?”陆渲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语气阴沉,眼眸森寒,鄙夷地看了一眼地上眼泪汪汪的阮姝。
他最烦女人哭了!
且没想到她如此软弱无力,只轻轻一碰,便摔了去!
虽然他不是有意为之,但事情既已如此,那便正好借此,将她打发了出去,“这里不需要你,出去吧!”他冷道,望着那欲哭出声的阮姝,将语气又放缓和了些。
“姝姝不走。”阮姝咬了咬唇,吃力得从地上爬起。
夫君这样说,只是怕连累她。
就像娘亲一直生着病,却总爱对她说,“莫要管娘。”
阮姝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将手中的污秽擦去。
低头看那掌心,已然被烫得通红。
阮姝定了定神,看到满地的碎渣和污秽,便担心夫君下床的时候会受伤,弯下腰,小心将碎片捡起,“夫君,下床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被碎片割伤了。”
陆渲森冷的眸光,看向床边低着身子捡碎片的阮姝。
那一袭白衣背影,蹲在地上,小小的蜷成了一团。
陆渲冷哼。
无辜、弱小?加上哭啼啼的模样,真是演得极好!
像他这样的将死之人,她这般费劲心思靠近、讨好他,怎会没有所图?!
不过皇后监视他、屈辱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阮姝的父亲阮巍奕,娶了华玲蓉为妻,而华玲蓉又是皇后华芙蓉的亲姐姐。
他六岁失母,守丧两年被安置在天龙寺。
人前温和的华芙蓉主动请缨,将陆渲收置膝下。
八岁那年,他被接回宫中。
朝中大臣皆以华芙蓉温良贤淑、举止大度,将其推封为皇后。
然而日复日,那温和的面具终于露出本性。
十二岁那年,他终于知道。原来,他的生母文妃,便是华芙蓉使了手段,指使人将“巫蛊小人”放在母亲的床下,致母亲被打入冷宫,后生生抑郁而死。
如今他半卧床上,也得益于皇后的“功劳”。此恨,他定是要一件件,血淋淋还给她的!
想及此,陆渲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他冷冷地盯向阮姝那小小的背影,手上的拳头不禁握得更紧了些,仿佛就要把那小小的人捏碎在掌心。
“滚!”他从床上缓缓起身下床,字字如针,“本王从不留没有用处的人,你也一样。”
无用之人?
夫君是这个意思吗?
阮姝的心,好像被生生剜了一下。手中的碎片,随着她心中剧烈的颤抖,生生在掌心,划开一道鲜红的口子。
“夫君不喜欢姝姝吗?”阮姝眼含一汪清泉,琥珀色的眼眸,像是被水洗后般的清透明亮。
望着那掌心滴淌的鲜血,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有用处。
泪眼低眸,那滚烫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晶莹的泪珠,跟着一滴滴艳丽的鲜血,在她那白色裙摆上,渲染出触目惊心的红白小花。
“……”又哭了!
陆渲的剑眉紧蹙。冷眸指向她的衣裙。
轻凝了一口气,重重吐出。
那艳红的鲜血和似乎无休止的眼泪,搅得他心头烦躁!
他闭目,轻笑。
喜欢?
什么荒谬的问题!
从他的话语和行为中,他对她的厌恶应是显露无疑,谈何喜欢?
真是蠢钝之极!
狭长的星眼微抬眼,他懒得再去看她。声音低沉,压制着几分不耐和火燥,“是,本王不喜欢爱哭的女人!”
阮姝擦了擦眼泪,琥珀色的眼眸子忽闪明亮,一脸期待投向陆渲,“姝姝不哭,夫君就会喜欢姝姝吗?”
陆渲阴冷的脸沉沉,不知不觉吐纳了一声长气。
他这又在跟一个傻子计较了!
陆渲不再言语,凤眼森冷,只若有似无瞥了一眼阮姝。
只见她的白色裙摆上,已经被血迹沾得斑斑。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对退至一边的邢磊道,“还不快把她带下去处理。”
邢磊微微一愣,处理?
陆渲瞥了一眼方脸木雕的邢磊,看到了他眼底微闪的杀意。皱眉扶额,沉默片刻,又复道,“带下去给王嬷嬷。”
—
晋王府西厢内。
“王嬷嬷,是不是姝姝的手艺不好,夫君才会不想吃姝姝做的?”
阮姝乖乖地坐在凳子上,鼻尖还带着哭过未消的通红。她将头埋得低低的,有些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