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脸上温温的一串泪珠揩了干净。
尹婵借着拭泪之机,余光悄悄往后觑看,谢厌仍是一动未动,静立在旁,面庞更没什么表情,好似正等她发话。
尹婵自然有话待说的,只是方才情景又惊又怕,此时要启唇便难掩哭腔。
少顷,咽下委屈,闷闷地开口:“公子武艺超群,冠绝原州,故而动辄持剑动刀,好不威风。”
她承认自己时有骄纵,且身在原州便得依附谢厌,容不得僭越。
可谢厌这番拿自己的命玩笑,算什么?
总归事已至此,即便谢厌恼她厌她,要……要任她在原州自生自灭,也决然忍不下这口堵在嗓子眼的气。
只是说归说,尹婵手捏着锦帕,眼睛又是一酸,没来由地掉泪。
她只能一把恼怒一把啜泣地哭着。
没脸见人了。
肩膀抑制不住发颤,忍泪抽噎的低声钻进谢厌的耳朵,便是再呆傻,他也能听出尹婵话里含嗔带讽的意思。
当下愈感无措,脚底长刺发痒,在原地待不住,迫切地想拿剑去庭外砍一砍。
拿剑……
尹婵才说他不该持剑动刀。
谢厌低眸,直愣愣对上她发后的小髻。
圆圆的后脑勺让那简单挽作的髻愈发好看,小小的簪环怎配得上。
是了,原州没什么好的首饰铺子,但相隔百里的郡府却不少,他要去给尹婵买回。
思及此,手下意识收紧,绷着薄唇转绕到尹婵的对面。
却没有坐下,低头正见尹婵擦泪的动作一顿。
谢厌伸手,指尖触到桌中央的匕首。
方才手起刀落的情状犹同再现。
尹婵骨子里一个激灵,霸道夺过,垂在眼睫的泪花禁不住,打着旋儿啪嗒掉在脸上:“公子还想作甚?”
她美眸圆瞪,谢厌忙缩回手:“别哭。”又启了启唇,决然说道,“匕首给你,我往后不用了。”
尹婵一愣,意识到自己错解了谢厌的意思。
一时握着的匕首都在发烫。
她面生霞红,难为情地把匕首放回原位:“我且不会舞刀弄枪,做何给我……平白耽搁了它的威风。”
说话间眼神闪躲,口不应心地小声咕哝着。
谢厌岂知她的口是心非,在她说不的当头,便生急切。
忽听那句“不会舞刀弄枪”,心思顿转,隐隐压根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可传授你一二。”谢厌认真道,“匕首短小轻便,适宜女子防身所用。”
尹婵瞪圆眼睛:“你、你……”
谢厌皱眉,大惑不解。
尹婵几乎要恼羞成怒,抬眼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去。
谢厌身形颀长,瞪视他难免脖颈酸累,尹婵索性手撑着蝙蝠纹桌站起来。可即便已站得端正,看他时仍得抬起下颌。
“不敢让公子辛劳。”她干巴巴说。鼓起腮,唇边梨涡不乐意地成了小包。
复想起一事,更觉心力交瘁了,嘀嘀咕咕道:“照这般算,还得分出时间让楚楚授点穴呢!”
早知谢厌性情如此,她、尹婵欲哭无泪,咬唇闷气横生,恼他一眼。
怎奈谢厌对女子心思犹视无物。
听尹婵小声嘀咕,四平八稳的派头有些禁不住,眉宇犯愁,满脸疑惑:“何故同楚楚学点穴?”
尹婵忽觉说漏了嘴,飞快眨眨眼。
他问及原委,尹婵当下便想起晨间还没走近此院时,听到的几言污语。
心口一动,神色忽然怔了去。
那时、那时着实气恼得慌了神,才会在楚楚面前说出凭叫脸红耳热的话。
尹婵捏了捏手心,耳根彻底红透了,不想同谢厌解释。
原想这练功夫的话就没头没尾散了吧,哪知谢厌却极其在意点穴,所想与她截然不同。
他肃着脸,撩袍袖落座,屈指搁在桌面,轻敲了一下,便沉沉开口道:“点穴一功上,楚楚尚有浅薄。你若喜欢,我定倾囊相授,只是……”
谢厌脸上交错的疤痕都在为她担忧:“此手法颇难,非三五年不可成,恐怕要你劳累了。”
尹婵:“……?”
什什、什么。
眼睫还未尽的湿意唰地变深,尹婵脑子直接空了一息。
抬起眼梢,歪着头,对上谢厌一张义正辞严的脸匪夷所思,天晓得他脑子时时在想什么。
一时教她耍弄匕首,一时又是点穴手法……尹婵蹙了下眉,心里乱糟糟不可言说,搁在身侧的手捏紧,只盼今日不要再和谢厌说任何的话。
她一定会被气死。
索性抓起摆在桌上的匕首。
柄骨处雕刻着一个“厌”字,正稳稳压着她温软的掌心。
尹婵不曾细看过匕首,自然没有察觉到。
谢厌却将这小小的动静看得真切,脑子里飞出一阵遐思,恍如那“厌”字与他融为一体。
“公子多虑了。”尹婵说着眼尾一红,倔强道,“楚楚好得很,倘若要学,我自去请教她。”
语毕便恨不能夺门而出。
一转身,却与门扉旁的楚楚和阿秀目目相对。
尹婵面浮薄红,止在了原地。
她们都……听见了?
楚楚接到欧阳善的消息刚赶来,见门扉未阖,本要敲门,不想正听见尹婵夸自己。
再看她步履紧张,面色忽红忽白,手里还牢牢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不是……
楚楚眼神暗暗端详匕首的雕纹。
是主子常日系挂腰间,把玩不休的那一柄。
楚楚咋舌,这匕首对主子意义重大,绝非府中寻常刀剑可比。如今被尹婵握在手中,倒让她不禁多觑了谢厌一眼。
从未想过它有落在别人手中的一日。
莫说还是女子。
楚楚暗笑,对尹婵于主子的重要更明了几分。
阿秀站在楚楚身边,刚一进来,便发现小姐脸色不对,显然有哭过,连忙去扶着她,想问清原委。
尹婵眼神试图闪躲,莫名掺着些心虚。
与谢厌的这些糊里糊涂事,如何说给阿秀听。她眼下怕看阿秀担忧的神情,咽住抽噎,摇摇头只说没事,便借机拉着阿秀离开堂屋。
谢厌目光紧追尹婵,直到她离得远了,再看不清身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瞥见楚楚还在,思及尹婵宁可跟着她学点穴手法,唇角拉了下来,不紧不慢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楚楚对他的嫌弃甚是了然。
心道,她何曾想打扰主子与小姐私语,扰人姻缘那是要遭报应的,无奈回他:“属下知罪,但原州牧有要事,不可不禀。”
谢厌眼神一凛:“说。”
“欧阳善派人来报。”楚楚正色道,“那土匪身份有疑,掳绑之事亦有内情,请主子即刻前去官邸。”
谢厌长眸微眯,撩袍起身:“走。”遂提步而去。
楚楚紧跟在后。
却不是要同谢厌到官邸审事,她已是尹婵的丫鬟,时时刻刻当以小姐为先。
方才尹婵情绪不对,她作为丫鬟,理当关怀。
只是,远远见尹婵伫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低垂眼帘,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欲前去,忽被阿秀拦住。
阿秀一双眉拢得深深的:“小姐说想静一静。”
楚楚步伐微顿,点了点头,又听阿秀懵然询问:“楚楚姐姐,阿秀学识不精,你知道‘无言独上西楼’是什么意思吗?”
楚楚纳闷:“怎的说起诗词了?”
“刚刚小姐正念呢。”
楚楚的疑惑霎时拨云见雾,遥看那方海棠花树下,白底绿绸裙的清瘦女子,像极莲塘边绰约柔美的一株细柳。
楚楚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阿秀突然在她耳畔嘀咕:“这宅子里有叫西楼的楼吗?”
楚楚:“……”
“小姐要登西楼做什么?”
楚楚唇角抽了抽:“……小姐之事,丫头怎知。”
阿秀顿悟。
是夜。
尹婵抱着薄褥子在床榻翻来覆去。
盯着床柱上的宝莲花纹发怔,时不时又被帐幔顶部坠落的流苏牵动心思,左右睡不着。
谢厌今日离院后,便一直不曾回来。
她没心思出府游逛,和楚楚阿秀在小院赏了半日的花。临到入夜,谢厌方处理完官邸的事,急匆匆返回谢宅。
却、却仍是去了莲塘对面的旧院子。
尹婵蹙起眉尖,在夜深人静里,不安地揪紧了手指。
不知现下什么时辰了。
她撩开薄被,揣起一颗怦怦、怦怦乱跳的心,默不作声从床榻起来。
仅隔着泥洼莲塘的院子,她悄悄过去瞧一眼,定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引自《孟子》
“无言独上西楼”引自李煜《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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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6章 、嗅手
◎肮脏与暧昧的问候。◎
尹婵轻手轻脚推开扇门,院子比寝屋亮堂不少。
只因廊檐垂挂着一串串灯,照亮深寂的夜。
她提起一盏绢纱灯笼下了廊,临出院门,回眸瞧了一眼楚楚和阿秀的屋,压轻声响,悄声走去邻院。
柔曼身影一经消失,楚楚便从里屋打着哈欠出来,晃悠着步子跟上。
直见小姐安全踏进旧院的门,方回去继续睡。
白日约莫能见大致的院景,但总归隔着距离,所见不算真切,但现在,尹婵才彻底懂了楚楚如何说会做噩梦。
门锁是坏的,左右墙皮斑驳脱落,地上杂草甚茂,足有膝高。
夜晚的杂草堆难免窜出长虫,尹婵将灯笼提高,踮脚小心翼翼往里走。院子不大,约新院一半,不多时她便走近主廊。
木廊红漆褪去,挨着地面的几处甚至已经腐烂。
斑斑点点的黑灰痕黏在上面,尹婵蹙了眉尖,嗓子不自觉咽了咽。
若她自幼便被丢弃在此,怕已崩溃得长不到如今年岁。
出房门时有学着谢厌的样子,将那匕首系挂在腰间,这时唯握紧刀柄,胆子才大些。
旧院不似她那处廊檐通亮,乌漆嘛黑,除提着的灯,便只天际的朦胧蟾光足矣让视野清晰。
廊阶凹凸不齐,尹婵指尖攥着裙裾细颤,怕留在这阴森的地方,慌里慌张想找到主院。
只是旧院于她太过陌生,眼前的几扇门长得一模一样,不知谢厌睡哪。
这踟躇的当头,倒叫尹婵清醒了神志。
绢纱灯里摇曳的烛火在她眼里一闪一跳,和怦怦乱撞的心合二为一,猝然让她呆立原地。
深更半夜,她独自来到谢厌的院宅,实在是、是……
尹婵猛然阖上眸。
眼前一团黑的同时,也让草丛里阴森可怖的吱喳声愈加明显,仿佛正趴她耳畔嘶唤,骂她不知礼。
一股酥麻麻的惧意直窜后脊,尹婵吓得一抖,连忙睁开眼睛。
提灯笼的手捏紧,骨指泛起苍白之色。
她不该来这儿的。
羞愧与懊悔的情绪传得飞快,占据了全部念头。
凉凉的夜,尹婵却口干舌燥。
裙裾摇曳间,她赫然转身,提灯要跑出去。却在踩上草丛的当口,目光撞见廊庑尽头的身影。
恰似一人闲懒不拘地躺在廊檐下的长石栏阶,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
尹婵霎时定在原地。
先前盘踞脑中乱糟糟的念头飞走了。
那是……谢厌?
院子穿堂的夜风刮得杂草阴森森响动,这个夜让人毛骨悚然。
尹婵轻咬朱唇,情不自禁握紧腰间匕首。轻捻那里的凹凸雕纹,指腹来来回回抚摸,好似可以缓解这没来由的紧张。
不知被什么牵引,她提灯到眼前,蹑手蹑脚走去。
廊庑的身影始终安安静静。
他、他睡着了么?何故要宿在院廊。尹婵揣着自己且捉摸不清的心思,战战兢兢靠近。
摇曳的烛火把分寸之地照亮,绢纱灯笼自下往上,一寸寸揭开藏匿在黑暗的身影。
盘桓交错的疤痕,夜阑人静时看,更显得狰狞,较平时诡异十分。
当真是谢厌。
尹婵没被疤痕吓到,反而飘摇的叶落地归根般轻呼了一口气。
此前的不安收回,唇角忍不住勾起笑。
谢厌长眸轻阖,细看睫毛竟也很长,好像乌雀的翅膀听话地乖垂,眼下落有两道浅浅的暗影。
“是因为噩梦,所以宿在外面么?”尹婵喃喃地问。
他看起来睡得很香,且沉。
廊庑的长石栏阶宽绰,他手长脚长,位置正正好。
既这样,尹婵没道理再留下了。
紧了紧提灯的手,转身便要离去。不想,突然听到身后响动,回眸看去,谢厌已经起身,眼神清明,哪有半丝睡意。
尹婵被他一双眼睛沉沉盯住,霎时热了脸。
“……公子醒了。”
谢厌站在廊下,四周昏黑,唯独尹婵提着的灯笼,将她面容朦朦胧胧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