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善反应过来这场缠斗已终止,点点头,一脸复杂地去医馆了。
谢厌并未注意台下的人,他脸色自出剑始便一直不虞。
剑锋寒光,削铁如泥,最末一击将摇曳空中的树叶划成三段,随风轻落在谢云重的血迹旁。
猩红与嫩绿的交缠,在他晦暗的眼中辉映出一抹明亮。
谢厌看着倒在地上的谢云重,沉步逼近,声音不疾不徐,淡淡道:“我若是你,便去争,去夺。遇困顿,便窘迫难当,一味后缩,当年我为何费尽心思将你带出谢宅。”
他说着尹婵听不懂的话。
谢云重却是瞳眸一颤,眼里闪烁着羞愧,狼狈地爬起来。
但伤势已重,双腿发软如何站得住,踉跄两下又摔倒。
这次,他索性跪坐在地,头无力地垂下。
地面是呕出的血,他自生死关头一遭,耳听谢厌的话,眼神不禁迷茫。
盯着那处腥涩的血迹,神思回到了多年前——
那年的谢宅比现在还乌烟瘴气。
原州匪乱沸沸扬扬,偏生越是难,却越要生子,谢宅一下子多了数十个新生稚童,养育颇艰。
谢云重便是其中一位。
在这日子紧巴巴的时候,京城信阳候带来一周岁男童,并五百两银,解了燃眉之急。
谢宅就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这五百两如何分配,成了现今的难事。
银钱人人想得,却不是人人都有,譬如相较正房长子谢歧,旁支庶出且不受宠的兄弟谢云重,便自然只配喝西北风。
养成皮包骨头,吃的是剩菜剩饭,受欺负也不敢还手。
一晃十三四年。
当日被信阳候丢弃的谢厌,成了原州人人喊打却人人畏惧的“疯子”。
一次游街寻找吃食,在柴房角落,遇见了正被围揍的谢云重。
谢厌靠在墙边看了一阵,想起往事,发善心救了他。这便是第一次见面。
又是两年过去。
十六岁的谢厌,突然从原州消失了。
他去了京城,再回来时,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俨然性情大变,成了谢家不敢招惹的存在。
谢家试图给他安排崭新的宅院时,他正脸色青白,披头散发,径直到柴房角落,把缩在里面啃脏馒头的谢云重拎了出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带你离开谢家,倾囊相授,你应我一事。”
谢云重馒头掉地来不及捡,发怔着看他,然后,猛地点头。
谢厌把他带到所住的旧院子。
谢云重什么都不知道,恍惚地,像条尾巴跟在他身后。
他看见谢厌从一个破烂脏污的包袱里,无比珍惜地拿出一幅卷成画筒的丹青。
画中姑娘十分青涩,娇憨却更美丽。
谢厌抚摸卷轴,眼中没有丝毫亵渎与唐突的情暧,像在对待高高在上的神女,顿了顿,将画交给他:“四年,我给你四年的时间,学成武艺。”
谢云重心智还很不成熟,抱着画,懵懂地问:“然后呢?”
谢厌又将画卷夺走,低着眼睛,乌发扬起,露出一张脸的瘢痕,嗓音多了嘶哑:“护着她。”
谢云重最后接过了画卷,日日挂在床头。
他谨记公子的话,感念公子的恩情,不要命地练武,日复一日。
每晚都要看着画才能入睡,渐渐的,分不清是因公子练武,还是为了这画中连姓名都不知的姑娘。
一幅画是冰冷,一个人却是温热。
山林初见,他看到了尹婵的身影,画中人成了真实。
几次再遇,她声音,她容颜,清灵柔美,时隔几载,终是懂了当年谢厌看向画卷时的虔诚。
垂涎之心已起,再难消弭。
他喊住谢厌,直膝跪下,愧悔不及道:“公子苦心栽培,属下有负,而今再无面目以见,请公子废我一身武艺,逐出原州。”
深深拜倒在地,声音沉厚,此意已决。
谢厌心思何其敏锐,不出片刻便明白了所有。
他抓着谢云重来到演武高台。
几番缠斗,击溃在地,鲜血淋漓。
谢云重自过往中回神,抬起黯淡的眸子,逆光而立的谢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口中说着让他争,让他夺。
何其简单。
谢云重自嘲地一笑,张了张嘴:“我争了,公子会让给我?”
谢厌漆黑的眼珠点点颤动,沉声道:“她不是可供人拿取的物件,如何能让?”
谢云重突然笑出了声,胸腔震了震,唇边又生血丝。
他听见谢厌微冷的声音:“倘若争也不敢,只知一味退缩,更甚,自以为是对我尽义,对她尽了情。那么,谢云重……当年我错看你了。”
谢云重愕然抬头。
谢厌扯了扯唇,见他浑身僵住,一俯身,伸出了手:“若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便收起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话落,眼神一寒。
暖阳当空,春日好时节,谢云重脊背凉了凉,垂在地上的手指细颤,臂膀使力,缓缓抬起。
他握住谢厌的手,但眼一闭,已是昏迷。
欧阳善回来得很巧,大夫赶紧让人将谢云重抬进房间。
谢厌站在演武高台定了定,垂目,眼神一默。
他走下高台,一声含着担忧的呼唤在耳畔炸开:“谢厌……”
谢厌周身紧绷。
方才面对谢云重时理直气壮的话,到了尹婵跟前,宛如被戳穿心思,只恨不能缩进土里。
他逃避般走到一旁,尹婵即刻跟上。
良久的静默,终是尹婵先问出了声。
她绕到谢厌面前,看着他闪躲的眼眸,想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对话迷茫又好似明了,似是在说……
尹婵唇抿住,还是难为情,没有开口。
谢厌却在古怪的安静中轻轻一叹气,倾身牢牢锁住她面容,神色坦然:“我告诉你。”
他自顾开口。
从见谢云重的第一面,说到先前与他在此打斗的原委。
尹婵听完,蓦地一怔。
嗓子哑了哑,不知该怎么说,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双手略紧了一分,踟躇道:“你废了他的武功?”
“没有……也不会。”
谢厌说出这句话时,复又朝她迈步,幽幽地将她逼退到廊柱前。
方才缠斗累了,他周身袭着热浪,暖阳高空,开始炙烤她,这股热息很快绕在尹婵皙白纤长的脖颈间。
与他便是没有肌肤相对,也心尖忽悸。
尹婵后背抵柱,却很好奇谢厌为何会对谢云重说出那样的话。
以他、往日的性情,该是不会如此的。
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谢厌目光落在她秀美的眉眼,敏锐地发觉到。
他静了一下,抬手拭去尹婵额角的一滴汗,薄唇喃喃,却似虔诚道:“春雨蔷薇,粉腻袭香,我独爱她。她不可方物,理当得到许多人的爱慕,我不能阻止,只愿日日夜夜守在身旁。花枝向着旁人倾倒,我就浇花,施土,年复一年,终有倾回的一日。”
尹婵愣住。
听他一声一声,缱绻绵绵。
宅邸也被谢厌移栽了挂满墙的蔷薇,在长廊尽头,她失神地看去。
朱粉含香,霏红落沿。
她心口被勾得慌慌张张,震惊地后退,却已抵廊柱,再无逃脱的可能。
恰是此时,一下属捧着请柬跑来。
打断了两人被覆了情暧的氛围。
尹婵见他往下属看去,便蓦地偏过头,手心压在胸前,轻轻喘气。
“公子,这是乡绅们送来的请帖。”
下属颇为紧张地传话。
谢厌往他手里看了两眼,琢磨时辰,似乎已知晓帖中内文,双手不自觉往后负着,轻轻一咳:“念。”
说归说,余光悄悄瞄了尹婵一下。
尹婵还在往蔷薇架子看,没注意他。这样让谢厌有些窘迫,倒是下属微愕,不解地顿了顿。
每逢春初,便有这些帖子送来,但公子每每都推拒了。
今日怎么……
半晌没有声音,谢厌目光淡淡扫向他,下属双手一紧,立刻展帖,念道:“适逢三月,大地回春,公子生辰在即,原州万千之喜。薛某府内略备薄酒,盼公子尊驾,三生有幸,敬上。”
尹婵心口猛地一跳,收去了端详蔷薇的念头,凤眸瞪大,惊喜亦紧张地问:“公子的生辰?”
谢厌先是声音淡淡地挥退下属。
扭头,眼巴巴看向了她。
那莹亮瞳眸含着急切,谢厌自认一颗心正突突发跳,下颌微收,十分矜持地点了个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栀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小谢啊……太太塑造的这个人物实在是太好了!】
-完-
第57章 、找到
◎鬼使神差的,尹婵唇有些干。◎
“阿秀——”
翌日,初阳。
阿秀听到这声时立刻从甜梦中睁开眼睛,想到昨儿尹婵说的,紧着起床,洗脸篦发,急急推开房门。
院中,尹婵拾掇齐全,笑盈盈地朝她招手。
阿秀有些困,过去挽着尹婵的手,甚是敬佩:“小姐起得真早啊……”
尹婵捧着脸颊,轻轻嗯一声,虽有些臊却是拉着她往外走:“两个时辰内,要把原州逛完,你且快些。”
春困得很,阿秀嘟哝:“谢公子的生辰还有十来天呢,小姐急什么。”
尹婵笑眯眯道:“这你便不知了,虽是十日,但我赠他生辰礼,定不能随意,想来需得挑个三五日。再后,乡绅们递了帖子,说不准他都是要去的,一来一回,几日又没了。你瞧,可见十日虽多,却也不经用啊。”
听她喋喋不休,阿秀哼唧:“知道了,小姐可别再说。”
尹婵伸手点了点她鼻尖,但笑不语。
生辰礼是惊喜,待当日再揭开真面目。楚楚是谢厌的人,尹婵便没叫她陪着,只唤了阿秀。
说来在原州一段时日,不曾把街巷走完,但对左右路径已了然于胸。
她托腮想了想,决意先绕河岸的商铺走。
四周情状,与上次来时相差无几,江面停靠大大小小的商船,忙着卸货。
尹婵遥遥看了两眼,转身,走进一旁的珍玩铺子。
三月的商船已进出多道,往年只月初出发,但去岁深冬大雪,各家各户废了许多东西,便商量着多去几趟。
像现在停在江岸的商船,便是第四次了。
领头负责的仍是李大,照旧如以往每次,站在高处主掌全局。
毕竟岸边人多,稍有不慎,货物不明是小,若被原州外的山贼土匪等钻了空,便为大事了。
今次货物甚多,忙了快一个时辰,早饭也没吃。
李大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看商船要空了,松懈下来,去早食铺子。
很快,拿着一块烧饼边啃边走。
到岸边,见卸货的人都围着,李大拨开众人挤进去:“都愣着干什么?”
一男子指向躺在江岸的三人:“李头儿,方才打捞上来几个人。”
“啊?”李大嘴巴张大。
三人浑身湿淋淋,脸色青白,看起来奄奄一息,不是本地人。
“李头儿,这怎么办啊?”
李大也晕头转向。
按理,该立即送去医馆,可……他皱眉往江面一看。
这条商船行过的河道防守有多严苛,他最清楚不过,怎会出现原州以外的人。
他想到附近的山匪。
但再仔细看,几人容貌称不上俊,却也与贼子一流挨不着边。
李大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突然喊:“五姑娘来了。”
他面上一喜。
这事他做不得主,但姑娘行啊。
如同得了尚方宝剑,他迫不及待转身,正见尹婵与一丫鬟出了珍玩铺,朝商船靠近。
李大快步走去,拱手道:“五姑娘。”
尹婵也是见江岸挤挤攘攘,怕有什么事,遂与阿秀前来一看。
听李大三言两语说清了原委,她走近,那三人气息微弱,濒死之状。
尹婵咬了咬唇,面上几分焦急:“先送去医馆,我即刻告知公子,严查其身份。”
李大称是,立刻着人抬去。
尹婵琢磨他话中之意,的确,原州城防极严,若有贼人钻了空子,便不好了。
如今立储在即,不可有任何差错。
她已无心思闲逛,和李大告辞,打算回府邸。同一时,气息奄奄的三人被抬上板子,中有一人伤势较轻,被周遭动静惊到,昏昏沉沉睁了眼皮。
许是碰到伤口,咬牙闷哼了几声。
尹婵闻声回眸。
医馆的学徒大大咧咧,尹婵看着便觉得疼,不由走去,低声道:“小心,我瞧他浑身都是伤。”
学徒才发觉这人手被压着了,麻利摆弄下。
尹婵沉了沉肩膀,松口气,刚要走,忽然被那伤者攥住衣角。
她不解地蹙眉。
伤者是一年轻的男子,此时努力地睁大眼睛,发白的嘴唇不停颤抖,尹婵要十分静心才能听清他的话:“是……是你,找到了。”
“什么?”她倾身凑近两分。
那人如痴如梦,口中反复嗫嚅着两个字。
“是你……”
学徒临走前,与尹婵告辞:“五姑娘,劳您和公子说一声。”
尹婵衣角还被捉着,冲他点点头。
学徒赶紧将伤者抬走。
他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微微松了,指骨发抖,攥不住尹婵的衣角,被抬着越来越远,眼睁睁见尹婵的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