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前世种种,她又怔怔地望着前面的姚舒云同样单薄的背影,鼻尖一酸眼眶便湿了。
她曾是她最敬爱、最依恋的姐姐,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就是这样的人,竟毫不留情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为什么呢?
自她出生起,母亲就因她大出血而死了,父亲在她的印象中也一直是整日疯疯癫癫、嗜酒成魔,一回家动不动就打骂她们姐妹。
那些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还总是一身伤,她们只能相依为命、互相舔舐伤口。
后来一个寒夜,父亲醉酒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死了,她们更是成了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
那时多温馨啊……但姐姐似乎在进宫后就变了。
变成了她的仇人。
雪越来越大了,冷风如刀子般戳在脸上,让姚正颜不禁打了个寒战,桐油伞上的雪层也抖落许多。
身后的动静引起了姚舒云的注意,她面色凝重地回头瞪了妹妹一眼,气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姑娘们先前该听奴婢的话,把衣裳换了才是,如今雪越发厚重了。”
冬晴也回头看了看两位小姑娘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中不忍,无奈地长吁一声,只盼望陛下能对她们从轻处置。
姚舒云忙垂泪欲泣,朝着冬晴欠了欠身:“求姑姑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待会在陛下面前替我们求求情……”
冬晴拧着眉头虚扶起她,为难道:“陛下他,不是我等奴婢能求得动的。”
闻言,姚舒云身冷心更冷。
她这身薄薄的粗布根本不起暖,更别说抵抗这样酷烈的风雪了。早知这样的福分如此浅薄,她就不该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矜持说等到沐浴再更衣。
这下好了,滔天权贵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到底有多昂贵舒适,她这辈子恐怕再也体会不到了。
她又愤愤不平地咬了咬后槽牙,这该死的姚正颜,简直害死了她!
“我们走快些吧。”
说罢,冬晴加快了脚步,身后抖成簸箕的二人也不得不紧紧跟上。
一路上,姚正颜看着这周遭陌生又熟悉的皇宫,心中五味杂陈。
又想到皇上,心更乱了。
————
在御书房外,如前世一样,冬晴姑姑又好心告诫她们:
“陛下素来不讲什么情面,但到底你们有救驾之功,奈何他前脚刚赏赐,后脚你们就打碎了,此罪如何定夺发落,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不过切记,陛下不喜女子哭哭啼啼,尔等待会进去后莫要犯糊涂,否则便真是死路一条!”
“是,多谢姑姑。”
姚舒云那张原本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小脸,此刻又白了白。
而方才挨了一巴掌耳光的姚正颜,因着这一路洗涤风雪,两边脸颊都冻得通红,恰好将掌印暂时掩盖了下去,竟叫人半点看不出痕迹。
通报之后,竟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安海公公,亲自出来迎接。
两鬓略染斑白的安海公公跑出来,殷勤地笑出一脸褶子,忙前忙后似的迎她们进去,还走边感叹道:
“哎呦这大雪天的!两位姑娘有什么事命人通禀一声即可,何苦亲自过来一趟?”
姚正颜躲在后边,将脑袋又垂了垂。
而冬晴和姚舒云则是尴尬地眉头一拧,好在冬晴替她开了口:“公公所言极是,只是此事非同小可”。
御书房内很暖和,没了方才的寒风摧残,姚正颜的脸开始烧得厉害。即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越往里走,那股压迫和窒息感越发强烈。
那是来自帝王的威压。
三人跪下行礼,一旁安海公公也忙弓着身子朝着上首的帝王禀告:“陛下,两位姑娘到了。”
大殿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姚正颜咬着嘴唇冷汗直冒。她知道,皇上此刻正在凝视着她们。
虽然前世,她也是这般惧怕到至始至终不敢抬头仰望他,但还是能想象出,他此时会是用怎样一种森寒淡漠、不含丝毫怜悯之情的眼神来看她们。
她咬了咬唇,实在不是她不想抬头,而是他太令人畏惧。
何况还有前世他们在青梧院里发生的那档子事……
这叫她如何有勇气面对他?
上首终于传出些许动静,大抵是帝王搁下奏折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那道冷冽得令人心尖发颤的声音:“何事?”
——听这语气,似乎心情不太好。
这样的僵硬场面,即便早有预料,姚正颜还是被吓得浑然一抖。
她想,陛下当真是块冰做的。
冬晴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她是真舍不得这两个苦命的小姑娘就此轻飘飘陨落在陛下口中,最后便壮着胆子求了个情:
“陛下,奴婢瞧着两位姑娘实在可怜,绝非有意要打碎御赐之物,求陛下留她们一命!”
只是打碎了点东西?
夜听微微皱眉,他对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并不关心,只想知道底下那个恨不得把脑袋埋地里的小姑娘,为何非得如此怕他?
明明私下是个胆大的小东西,却一见着他就变成个鹌鹑。
真是越看越堵心,烦躁的很。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要逼迫她抬头的话。
但这样的寂静和僵持,让殿内的气氛更加阴沉恐怖。
“这……”安海公公也没想到竟是这样麻烦的事。
他本想着这对姐妹花救驾有功,又得陛下亲自下令带回宫,虽实在稚嫩了点,但想必是有何过人之处。
说不定陛下真对女子动心了呢?
哪料到这才刚进宫就在老虎头上拔毛,简直是自寻死路!
安海又抬眸,只见陛下一脸的无动于衷、风平浪静。
啧。
看这样子,陛下要么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拿轻放,要么是在思考如何折磨人才够残忍有趣的法子。
陛下的心情,真无法琢磨。
姚舒云偷偷瞄了眼龙椅上的男人,心中又喜又怕,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却还是果断诚挚地磕头替妹妹求饶:
“陛、陛下…颜儿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日我们有幸帮了陛下一把,却得陛下隆恩浩荡,许我们姐妹进宫。可颜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向来毛毛躁躁的才会酿成此祸,求您、求您网开一面,饶了颜儿这回吧……”
说罢还拽了拽姚正颜,拉着她要一起磕头。
她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说是求他绕了妹妹,其实也是在撇清关系。毕竟别人的过错凭什么要连累她?
就算是亲妹妹也不行。
然而此话一出,安海和冬晴皆是神色一顿,暗道这乡野来的小姑娘,到底是稚嫩没什么眼力见。
别看陛下此刻没生气发怒、沉默不语的就以为是脾气好、心情顺,更别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竟如此直白还提那点恩情?
先不说暗卫找到陛下时,她们也才不过刚顺手把人从河里捞上来,也就仅此而已,说白了其实还算不上什么救驾之功。
倒是陛下过于“怀恩”了。
再者,她这一番话说的好听点,只是想让陛下再给个情面,饶了她妹妹;可说得难听点,这是在暗暗威胁陛下,逼迫他对她们那点恩情感恩戴德,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姚正颜也是煞时脸色一白,抬手扯了扯姚舒云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提什么救驾之功了!
谁能想到,姚舒云一直引以为傲的救驾有功,殊不知是姚正颜巴不得此生都无人提及的秘密……
没错,还是一个可怕的秘密。
第6章
◎她先救的他◎
十日前。天还未亮。
姚舒云一早就起来在矮窄的木屋里忙活,“颜儿,快些起来把衣服洗净,咱们今日还要入林检些干柴回来。”
“哦……”
姚正颜睡眼朦胧地伸了伸胳膊,瞬间被外面的寒气吓一哆嗦,急忙缩回。然而这一来一回的挣扎,反倒是将被窝里原先那点暖意丢失得所剩无几。
她冷不丁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只能一边下床一边暗恼这令人讨厌的天气。
又突然想起了个事,她连忙追问道:“可是姐姐,王婶儿不是说了今日要过来提亲吗……”
王婶是黄牛坳村长的婆娘,总想让她儿子王强子把漂亮又能干的姚舒云娶进门当媳妇。
说实话,村长家比她们家过得富裕许多,而且王强子长得高大威猛,人也老实,最重要的是他对姐姐倍儿好,是她心目中早早认定的姐夫人选。
虽然舍不得,但姐姐嫁过去,日后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
“住口!”
她的话像是触到了姚舒云的霉点,对方扭头声色俱厉地喝了她一句,重重地丢下手里的瓜瓢,又愤愤地砰然一声拉开门出去喂鸡了。
姐姐不喜欢王强子,那她想嫁谁呢?
姚正颜不敢再多想,只悻悻地闭了嘴又草草梳洗一番,才抱着换洗的衣物跑到河边躲起来。
比霜雪天气更可怕的是寒冷刺骨的清晨河水。她缩着脑袋,哆哆嗦嗦刚把衣服倒下去浸湿,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当即狐疑地扫视一圈湖面,果真见不远处的河岸边躺着一个人!而且胸前还插着一根长箭……
虽然不知是死是活,但想必可能是从河的上游冲下来或者刚倒下的,因为他周遭那些原本清澈的河水不断地被染成了淡红色。
这里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因而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也没人问声赶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还小心翼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是个高大精瘦的男人。
她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什么感觉,看来是真死了。
他应该是个什么大人物,因为他身上穿着她从来没见过的华贵衣服,即便那张白皙的脸有些发绀了,但依旧掩盖不了他气质不凡且长得非常好看的事实……
好看到姚正颜想破脑袋也挤不出一个像样的形容词来比喻他的美貌,总之是比她那谁见了都忍不住惊叹一句“美人”的姐姐还要好看许多倍!
但他的美又极具攻击性,不知是因为这副死人样恐怖还是他生来就这么锐利,叫人一眼望去便无端心生寒意、脊背发凉。
好在他现在已经死了,不至于把她怎么样。
姚正颜又看了一会,才沉重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让她回想起了自己那被雪冻死的父亲——都是一副冻得紫绀了的死人脸。
“纵使生前富贵,死后却曝尸荒野,也是个可怜人。”
她感叹完后又有些于心不忍,想到他身上不断渗出的血容易吸引水里嗜血的脏东西,于是压下心中的恐惧,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水里拖上来。
——人看着挺瘦的,没想到居然这么沉。
她还顺手把插在他胸口的那只箭拔了出来。
毕竟都决心要做个好人埋了他,总不能让他的尸身插着一支箭去地府投胎不是?
那样也忒不体面了,尤其是对于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来说。
但她光顾着感慨,没注意到拔出箭的那一瞬,男人的睫毛颤了颤。
大抵是他失血过多,箭拔下来之后伤口并没有喷血,但单靠姚正颜一个人显然不能把他安葬妥帖,于是她净了净手上的血,准备跑回去喊人来搭把手。
没想到才跑出一小段,身后便传来一阵尖锐喑哑的鹰叫声,惊得她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被小石头绊倒,掌心擦出妖艳的血丝。
她扭头一看,果真有只秃鹰从对面的参天大树上附身冲下来,直奔那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尸体。
河里的那点鱼早早被人捕净,这东西想必是饿疯了,竟连死尸都敢来抢夺。
秃鹰来势汹汹,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抓起手边的石头,一把一把的胡乱丢过去,嘴上还骂骂咧咧的,企图吓跑那只凶猛的秃鹰。
“快滚开,不许动他!”
秃鹰在尸体的上空扑棱着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不敢真的冲下去撕咬,只能依依不舍地又飞回树上,再伺机而动。
姚正颜虽说看不清秃鹰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它非常愤怒,所以她不敢离去,反而跑回到尸体旁边守着。
正当她庆幸自己的善举才让这人的尸身没被野兽瓜分掉的时候,定睛一看他的脸,顿时十分心虚又尴尬——
原来她砸秃鹰的石头也砸到了男人,此刻他除了穿着衣裳看不见皮肉的地方,以及原先就有的刀伤之外,尤其是他的脸,真真被砸的鼻青脸肿,那高挺的鼻子下的孔正在流血……
竟是她糟蹋了人家的尸身,最罪过罪过!
她诚挚地对着他鞠了两个躬。
本想过来帮忙把衣服洗快点的姚舒云正好过来看见了,她先是震惊道:“颜儿,你怎么还不……这是怎么回事?!”
看清楚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后,姚舒云又被吓的不轻,好在姚正颜及时向她说清楚后,她才缓缓放下心来。
但一看到男人的那张俊脸,她又不免暗觉万分失落,像这样不凡的男子,才是她未来想嫁的郎君,若是这人没死该多好……
然而她只能惋惜地叹息一声,对姚正颜道:“我先在这里守着,你回去拿的药膏来,我帮你处理手上的伤口后咱们再一起葬了他。”
“好。”
姚正颜准备着大干一场积攒阴德,兴奋地匆匆跑回家拿了药膏后便又赶去河边。
远远就看见姚舒云将原本放在地上的男人抱在了怀里,她心下诧异又迷惑,但还是乐呵呵冲她喊道:“姐姐我回来了……”
等她跑近了,才发现男人居然起死回生睁开眼了!
她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顶着糊了半张脸的腥红的鼻血,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轻易勾起她方才砸伤了他的罪恶感。
姚正颜心存侥幸地想,他应该不知道这事是她干的吧……?
姐姐笑得比春天的花儿还明媚喜悦,她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温声同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