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沧笙挑眉,道:“那要看本王的心情。”
“不行,殿下之前自己承诺过的,只宠着我。”苏屹瞬间耷了嘴角,一双眼明亮讨喜,看过来的时候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委屈,“那个许连翘有什么好,年轻贴心乖巧我哪样没有,你有我还不够么?”
贺沧笙仿佛看到了他疯狂摇晃的尾巴,抿了笑,道:“本王一向公私分明,苏侍君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本王谈条件?”
苏屹明白她的意思,又软了态度,下意识地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只是没有选择,”贺沧笙认真地看着他,“至少本王愿意这样相信。”
苏屹也认真地看着她,道:“殿下不会信错。”
贺沧笙鸦睫颤动颤了几下,苏屹俯首,离她很近,道:“殿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贺沧笙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苏屹的目光澄澈又明亮,直白得让她惊慌。可她在一刻不决起来,赵紫荆的那一句“你此生只能做男子”再次响在耳边,逼着她侧脸,打断了苏屹的话。
她道:“不要说了。”又忽然道:“我今晚吃醉了。”
苏屹不说话,贺沧笙看着雨,她眼角还带着微醺的颜色,确实有酒醉慵懒的意思。她呓语般地念出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1]。”
天边月白如雪,落了影在泉中,随着雨滴摇晃破碎再重组。苏屹的皓衣和那月是同一种颜色,醒目又好看。而贺沧笙墨色宽袍,她其实并没有站在阴影里,因为她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了许久。
贺沧笙极其缓慢地抬了眼,道:“待事情过去,本王会送你与令堂离开。”
她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在这一句里试图安慰苏屹,也试图说服自己。
苏屹眼中漆黑,并不接话。
最终贺沧笙坚持不住,先侧了身迈步,低声道:“走吧。”
此后两人还与之前一般,贺沧笙每日都在望羲庭留宿,从晚膳到处理公务到沐浴都在这里。西院儿里的人自然极其眼红,大概背地里都做了苏屹的人偶,没事就扎着玩儿。
可苏屹不那么痛快。
贺沧笙在明面儿上是把人宠上了天,实则两人夜夜分榻而眠,就是交谈似乎也比以前至少不多。按理说他细作的身份已被说开,贺沧笙却不知为何往后撤了一步,除了公务外不愿与苏屹多谈。
大狗狗的确黏人,奈何没得到什么回应。
但他不气馁,经常半夜蹲在床侧看着贺沧笙熟睡。
他已飞鸽和康王取得联系,含柳一死,楚王府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苏屹信上说贺沧笙已打算收手,矿税一事就此停在周秉旭身上,不会抓着司礼监,又说了贺沧笙近日都是在他房里批奏折的事。康王果没有再下刺杀的令,既然贪墨查不到他身上,苏屹又正得宠,还不如放长线钓鱼。
二月完全过去时风已暖了起来,桃李海棠都绽放,柳枝着色,春日正式地来了。
且说三月初时,贺沧笙因事要往南郊去。这一天是个晴日,她骑马出城,苏屹随行。最近几日步光不知在忙什么,竟鲜少跟在贺沧笙身边。既是要出城,苏屹自是陪着,先暂代近卫的职责。
两人并肩齐驱,苏屹看贺沧笙侧脸淡漠,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唤了一声,贺沧笙却没有回应。
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竟穿了身酡红色,颈间没有狐裘,就是高领束到颚下。这比正红还要亮一些的颜色极其挑人,稍微压不住就会显得不正经,偏被贺沧笙穿出了妖孽感。那一双凤目似乎都比平时浓丽,像是淬了焰,和着周身的冰冷气质,看上去诱人又薄情。
苏屹又叫了她一次,贺沧笙才转过了脸。
苏屹问:“在想什么?”
贺沧笙低声回答:“没什么。”
她今日的唇色也鲜艳,和往日的苍白完全不一样,翕动间美丽异常。苏屹半眯了眸仔细看了看,竟发觉她点了口脂。
还不等他发问,贺沧笙已经转过了头看着路。她今日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穿得如此精致,让苏屹非常不安。
那种躁动毫无来由,就是直觉,可也压不下去。
过了一线天就是上次二人小住的院子,然而贺沧笙也没停。两人打马绕过矮山,眼看着就要上大道,就见路边停着辆马车,步光和四名近卫骑马守护周围。车身大得很,款式和颜色却很低调。
贺沧笙勒马,缰绳让掌心有点痛。她掌心的伤已经痊愈,因每日的换药和包扎都是苏屹亲自来,除了她以外就是芙簪也碰不得。如今这里剩下一道疤痕,略显狰狞的印记就是贺沧笙和苏屹过去的证明,也是每当贺沧笙合拢手掌时就觉得心中一动的隐秘原因。
两人下马,贺沧笙带着苏屹往马车那边去,到了近前才回头道:“苏屹。”
苏屹站在贺沧笙面前,道:“殿下。”
贺沧笙的眼尾不知为何有一点红,她看着苏屹,明明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就这样看了苏屹很久。
山风带着新芽的味道旋过身侧,贺沧笙这才回神,侧身看向步光。步光立刻下马,挑起了车帘。
布帷晃动,后边儿露出了一张妇人的脸。灰白色覆了她的鬓,在细纹和风霜下却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的不俗姿色。
妇人有些忐忑地探身,目光就看向苏屹。她张开嘴,还没出声泪已先涌,良久后才颤声道:“屹儿……屹儿……”
苏屹的牙关咬紧了又松开,道:“娘。”
苏母甚至来不及下马车,她向苏屹伸出手,苏屹上前一步,两人搀扶着对方,终于拥在一起。贺沧笙安静地看着,目光从苏屹紧绷的双臂到微湿的眼睛。她转身,也命令步光和近卫们背过身去。
贺沧笙走开一段距离,站在初春的山间,面向山壁。
她今日没有戴冠,风不断地吹过来,她束发的带子都要被吹松了。鲜红的布料最终没能承住青丝,倏地滑下去。贺沧笙的发散开了,倾泻半身,她立刻转身,谁知那发带已经被递到眼前。
苏屹站在咫尺,正颔首看着她。
贺沧笙接过发带,却没有再束。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道:“谢谢。”
贺沧笙摇头,道:“不客气。”
风把贺沧笙的发送到苏屹的指尖,他没有拒绝,问:“你谋划了多久?”
贺沧笙道:“从含柳告诉我你母亲在康王手里开始。”
“殿下,”苏屹叹息,为贺沧笙挽着青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沧笙微笑,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这一句深刻晦涩,但苏屹听得明白。他们一起沉默下去,又一起微微红了眼眶。贺沧笙看着那双仿佛蕴着星光的眸子中只倒映着自己,忽然再也看不下去。她别开目光,道:“你走吧。”
“殿下,”苏屹低声,“你说什么?”
“你走吧。”贺沧笙依旧看向旁侧,道,“我答应过你的,会放你和你母亲离开。楚王的路还很长,苏屹的路也还很长,可惜并不能同道。”
前缘梦醒,翩然离散。
“这是通行令,可保你们自由无阻地进出各省。我从户部调了黄册,你们已脱流籍。”她从袖袋中取出亲笔信和两人的户籍,“康王依旧虎视眈眈,你定要小心,带着令堂离开京都,随意去哪里。也带上靖雪,那就,最好找个能跑马的地方。”
苏屹捏着那些纸,有些呆滞地看着贺沧笙,忽然明白过来。她今日穿的红,点的绛唇,莹的泪光,包括这绕指柔的发丝,都是为了分途的这一刻。她不能换下男装,但为他散发、着艳、点唇,是她能给他的全部柔情。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留在身边,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贺沧笙极缓地抿了笑,道:“我那日,给你喝的那杯酒里,并没有蛊。”
苏屹看着她,道:“我知道。”
他的眼中有日光,又像是星辰。他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是——”
女子。
贺沧笙打断他:“我知道。”她长久地看着他,笑意几次消逝又勾起来,最终微颤了声,道:“多谢,苏屹。”
苏屹还想说什么,事实上,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贺沧笙退后一步,道:“你走吧,莫要回头。”
然后她看着苏屹又站了一刻,最后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马车。那句“再会”就压在舌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冰化,等春时,等一场雨,等一句话,可她最终没有勇气来听,也不敢把心说出口或者送出去。她瞻前顾后,最终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苏屹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飞快地骑\\上靖雪,又探身为苏母落下了马车的帷帘。车轮滚动,轧着春日雨后柔软的泥土,就像这场迅速又潦草的告别,留下遥远悠长的痕迹。
最终消失在泪水模糊中。
寒夜蹭她的肩头,贺沧笙缓缓移开目光。她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
她喃喃道。
“就这样吧。”
这一晚望羲庭中再无人住,贺沧笙回了自己的屋,没有让任何人入内。
她沐浴完出来,颈间毫无遮挡。她散着湿发,坐在镜前,毫无来由地给自己再次点了唇脂,那颜色在烛光下不减反增。思念很奇怪,让人躁动又失落,提不起精神,可也想发泄一场。
贺沧笙的亵衣松垮,她从镜中盯着自己肩头的伤疤,忽然觉得很后悔。
敲门声压得很低,大概是芙簪。贺沧笙打开门,被面前的年轻人用阴影完全地笼罩了。
苏屹垂头看她,笑起来时露出了小虎牙。
作者有话要说:[1]:《鹊桥仙·七夕》[宋]苏轼感谢观阅。
第41章 妖孽
苏屹道:“殿下。”
贺沧笙并不回答。
他们不需要任何言语,贺沧笙不问,苏屹也不会解释,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心跳声急促又清晰,逐渐合二为一。云澹星明的穹顶中宿着雪白的月,落下来的光像柔纱一般模糊了苏屹的来路。
贺沧笙离他近在咫尺,垂着发,松着袍,艳着唇,光洁修长的脖颈毫无保留地露出来,那双妖娆上挑的眼里只映着他。这是苏屹多少个日夜的渴求,他不知此刻是圆梦还是唐突,但有种感觉热烈滚烫地胸腔中炸开,点燃了他的心头火。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只此一瞬的冲动,也是辗转反侧了几个月的压制无果。
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再次起风时苏屹猛然伸手抬高了贺沧笙的下巴,低下头快速又用力地吻她。
两个人的呼吸交错,少年的薄唇压下来,贴着贺沧笙肌肤的指尖在颤抖。
贺沧笙睁着眼,在这无声的一吻中和苏屹对视。两双眸都被对方眼里的光亮和自己恍得发昏,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苏屹很快分开距离,但贺沧笙看着他,知道他并没有满足。
她也没有。
他们脚步凌乱地跨过门槛,房门被推得关上,发出的声响惊飞了睡在檐下的燕。苏屹将贺沧笙抵在门上,一手就将她的腰环住了,另一只手摩过贺沧笙肩头的痕,迅速地贴上了她的侧脸。少年带着他一贯的温暖,手掌滑摸到她的耳后,又快速地转过来,抚着她的脖颈。
然后他低头,将嘴唇贴上去,又离开。
脖颈是贺沧笙身\上的禁\地,她在这一触即分里战栗起来。苏屹的手还将她压制在身前,他直起身看她,漆黑的眸像是碎了星子的光,深邃又明亮。
他暂时没有了动作,是询问的意思。
仅仅几瞬,苏屹却觉得过了很久。他的呼吸凌乱粗重,因为此时的暂停太痛苦了。
他要征求同意,然后凭着本事一鞠而就。
贺沧笙胸前起伏,被苏屹箍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没有再等下去,抬起手臂捧住了苏屹的脸。然后她的手绕到了少年的颈后,踮起脚去吻他。
这一吻很深,气氛又烫又危险,苏屹在刹那间反客为主,少年人在这方面从来都是无师自通,又兴许他已经研究很久。总之他抛开理智,带着一种忍久了的蛮横,几乎要让贺沧笙窒息,可又在把贺沧笙抬抱起来的时候无比温柔。
微烫的汗滑了鬓,白袍盖住了案台上的胭脂,像女子的肌肤一样染了桃花的颜色。长烛被人在匆忙中吹灭,他们终于可以分享那半床斜月,和彼此纠缠亲吻,不分你我,因为他们再也不要分开。
苏屹一手就握住了贺沧笙的两只腕,再变成十指相扣。他很愉悦,知道贺沧笙说不出来话,也不会为难她让她开口。他在肌肉骤收时还能呢喃地唤贺沧笙“殿下”,还有她的字。汗从下巴滑下去,他看着她为自己沉浸,秾丽的眉眼又添了从未有过的风韵,潋滟得让他受不了,偏她的眼尾还逐渐变得通红又湿润。
苏屹俯首。
他的。
都是他的。
贺沧笙。殿下。怀歌。
妖孽。
星辰渐稀,东方初现曙明时天空带着点秋槐色,院子里寂静无声。春时到,屋里早就已经挪了炭盆,但这会儿热度还在。
衣衫落了一地,从门口到床边,连桌上也有。
两人几乎没怎么睡,就眯了一会儿。苏屹先醒,侧脸看过了银制漏箭才发现已经快卯时了。他没挪动手臂,因为贺沧笙还被他圈在怀里。
殿下肤色白,容易留痕迹,这会儿露在被子外边儿的脖颈上都是。当然苏屹也没好到哪儿去,胸膛和后背上都有抓痕。然而昨夜的种种历历在目,苏屹看着贺沧笙长睫微颤,知道人就要醒了,忽然有点儿紧张。
窗外有鸟鸣啼,贺沧笙伸了下腿,又往苏屹怀里蜷。她迷糊地吟了声,听着不止是因为才醒的困倦。
苏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轻握了她的手,撑起上身,道:“殿下。”
“……嗯。”贺沧笙闭着眼,哑着嗓答了一声,又蹭了蹭,唤道:“苏屹。”
她声里带着点鼻音,跟撒娇似的。就这么一下,苏屹的火儿又窜起来,于是低头吻了贺沧笙的鬓。
“殿下,”他低声询问,“可有不舒服?咳,我是说,你……舒服吗?”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累不累?”
贺沧笙精疲力尽,连唇都懒得动,反正她也不用动,苏屹怎么也能撬开侵袭。
她的不回答就是对苏屹问题最好的回答,让少年有点儿不知所措。贺沧笙睁开眼,餍足后的绯红还在眼角,太勾人了。
苏屹踌躇,问:“还、还疼?”
贺沧笙看他,就这一眼竟让少年已经先软了态度和嗓音,道:“殿下……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