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一转,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么?”
苏屹缓缓抬眸。
“苏侍君可曾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这句话。”贺沧笙疏离地换回称呼,“本王明白地告诉你,含柳早就暴露,若不是本王要为此局布棋,怎会那般轻易地把你从蛮蕊馆带回来?”
苏屹听着,胸前剧烈地起伏。
她竟在那般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么。
少年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贺沧笙从初见时就一直保持着的疏离和调笑、和他详谈玄疆奏疏时的惊诧、还有要把他留在郊外别院时的意味深长,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可是后来,她对他那样好,甚至愿意露出自己的柔软和脆弱,又是为了什么?
苏屹竟一时分不清贺沧笙几时真几时假。
更重要的,若她一直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和他保持距离,那么她西院里那些那些侍君呢?
那不成她和他们都是来真的。
他浑身冰冷,胸腔里倒像是有火在烧,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嫉妒还是悲伤多一些。
“殿下,你是不是……”他喉结滚动,最终没能问完这句话。少年终于露出了哀悯的失落,目光垂下去落在面前的地砖上,还扶着那金冠的手也颓然松了力气。
“苏侍君,此事不过博弈而已。”贺沧笙缓步来到小几后,手下瓷器轻磕,“只不过这一局,你输了。”
苏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或者说,苏屹觉得过了许久,贺沧笙回到他面前。她垂手,苍白的纤指端着白瓷盏。
苏屹看向贺沧笙,缓缓抬手接过来。殿下脸上没有笑意,她平日里的骄纵风流似是随着这一场摊牌和对峙而消散殆尽,那双美目里只剩下迷雾与深潭,在昏暗的房里显得很深邃,也很冷漠。
“好酒赠予少年郎,”贺沧笙道,“见血封喉的那种。”
苏屹看了她很久,蓦然仰颈,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1]:《后汉书·班超传》感谢观阅。元宵节快乐,明天见。
第38章 作乐
酒盏轻轻地回到贺沧笙手中,让人如梦方醒地晃了晃身,几乎站不稳。
苏屹似是毫不在意,还伸手扶了她一把。少年指尖温度滚烫,坚牢地握着贺沧笙的腕,要确定她站稳才肯松手。
那瓷盏终是跌落在地,连带着她的小扇。贺沧笙在这清脆的碎声中压着气血翻涌,仓促地甩开了苏屹的手。
“你……”她扶着桌案,没有让自己跪下去。她睁着被水雾朦胧的眼,没有让泪流下来,最终道:“你是不是傻!”
他明明不用喝的,他可以拿她的女子身份威胁她,或者就凭着一身功夫拼出去,反正以他的本事,楚王府没人拦得住他。
苏屹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但这是他的选择。他没有回话,就这样看着贺沧笙。烈酒的辛辣还留在喉中,似乎有一点儿刺痛。
可他没有。
责任和私欲盘旋交替,让贺沧笙在几瞬里头疼欲裂。她多想和苏屹就此坦诚,恨不得将彼此的心都挖出来看一看,可是她不能。肩负的重担早就磨灭了她的热情,就是有真心也不敢露。
她忽然俯身,长指猛地掐住了苏屹的脖子。她没有真的用实力,又或者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眉眼带上了狠色,妖冶得让人不敢逼视。
“你骗了本王这么久,此刻欲相决绝,本王偏不允。”她靠近苏屹,让两人温热湿润的气息彼此纠缠,“本王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怎会轻易杀了你。”
苏屹有点儿喘不上气,喉结耸动,静静地听着。
贺沧笙缓缓松手,又缓缓开口,问:“听说过五害蛊么?”
苏屹喘\\息片刻,回答道:“南霄的产物,毒发时中蛊人心裂、血凝、身软、眼盲、发落,故称五害。”他扫了眼地上的碎瓷,“殿下想必就是用它制住了含柳。”
“不错,不愧是贺峻修养出来的人。”贺沧笙的眼中已复清冷,道,“你既知此蛊,便应也知,若是每月能得解药,那么它是断断要不了你的命的。”
她绕回案后坐了,道:“你听话些,本王不会杀你。”
“殿下待我与含柳一般,是要我反间。”苏屹背脊挺直,“如此佚而劳之[1],甚好。”
“多方以误[2],贺峻修在本王背后耍手段,就别怪本王效仿利用。你该感谢贺峻修,本王要对付他,这是才有了你活下去的机会。”贺沧笙抿唇,目光阴测,“此次含柳的死你尽可推到本王头上,就说是本王发现了她与贺峻修之间的密信而动手杀之,把你自己择出去。你的母亲本王也会想办法营救,只要你不露破绽,每月一次的解药就是你我之前的契约。届时本王登上皇位,自会放你与你母亲离开。”
苏屹看着贺沧笙,目光很深邃,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永久地留在眼里和心上。
贺沧笙问:“你意下如何?”
苏屹沉默了很久,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都听殿下的。”
贺沧笙看着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这些枷锁、责怪和冰冷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偏偏就是端着忍不住。
“那么,”她道,“合作愉快。”
她微微抬手,是个准许苏屹起来的动作。苏屹也没客气,掸袍站起了身。
“你自己想办法给康王递信儿,出府还是信鸽都行,步光和芙簪不会阻拦。”贺沧笙道,“无事便可退下了。”
“是,”苏屹行礼,道,“我……属下告退。”
他这样守规矩,和平时太不一样了。那巧妙地融合了不羁和无赖的少年似乎就这样消失,只剩下一位与贺沧笙相互利用相互桎梏的躯体。
贺沧笙看着他要转身,忽然道:“还是称你我吧。”
苏屹立刻回头,眼里很明亮。
“不是康王的人么?”贺沧笙道:“既不是本王的近卫,也不是本王的斥候,对本王称何属下。”
然后她看着苏屹眼中亮起来的光逐渐黯了下去,很规矩地道了声“是”,回身走了几步,又蓦然停下转了身。
“殿下,我不是个暗藏心事故意苦情的人,有些话还是想说清楚些。”他看着贺沧笙,认真地道,“我虽受制于人,但心中向谁,殿下想必是能看出来的。我的确是以细作的身份进入王府,可期间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
贺沧笙看着他,薄唇微颤,最终没能说得出话。
“我说完了,”苏屹笑起来,小虎牙很尖利,再次行礼,道,“就先告退。”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去,出屋时也没有关上房门,就这么走进雨中。
一身白袍,乌发高束,干净又沉重。
贺沧笙缓缓走出去,站在廊下时苏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后。她却没有回身,就这么站了许久。
那杯酒里,根本没有蛊毒。
当时她已经打开了养着五害蛊的罐,垂眸看着映在那猩红液体上的自己,心随着波纹抽搐似的疼。
她不忍心。
雨水飘进屋檐,轻打在贺沧笙面颊上,她听着铁马脆响,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这是在冷戳戳地发什么脾气。
人赃并获,审讯细作,反间用计这类事她再熟悉不过,没一次事后有这样的烦闷感。
只觉得有些后悔。
晚膳贺沧笙用得早,而且快。因平时大多是在望羲庭中,今日身侧无人,竟真的些不习惯。
她是否真的伤到了他。
就算是要互利制衡,却也不用将他推得那般远。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今日该做的事物已毕,就是心里搁着个苏屹,但猫一样个性的人才不会坐以待毙,贺沧笙思寻片刻,抬手召入芙簪。
“派人去告诉所有侍君,本王今日要去衔春阁许连翘那里,让西院里的人也过去凑个热闹。”贺沧笙微笑时竟露了狡黠,“记着是全部侍君,包括望羲庭里那位。”
芙簪与贺沧笙多少年主仆默契,早已明白贺沧笙的心思,故此挑了名十分机灵的侍女往望羲庭去。临走时又特意嘱咐了几句,见侍女确实记下了,才让人过去。
且说这侍女稳步到了望羲庭,只见那院中冷清,只有主屋亮着灯。苏侍君是近来最受宠的,侍女不敢越矩,就站在院里唤了人。
屋门一开,戌时都要快过了还穿戴得十分整齐的苏屹就站在那儿了。那双澄澈的星目扫过来,不知为何,竟让侍女觉得有些寒凉。
她暗道近朱者赤,这身利鸷,真真和殿下有些相似。
她起着架势,端端正正地行礼,道:“殿下有话,今夜歇在衔春阁许侍君处,让侍君去同乐……”
她这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对,扔了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苏、苏侍君!苏侍君恕罪!”
这歉道得毫无来头,苏屹却目不转睛,面色阴沉得骇人。
“殿、殿、殿下的意思是,不让、不让告诉您。”侍女有些哆嗦,紧声道,“殿下特意叮嘱过的,奴婢刚从别的侍君处过来,竟一时糊涂,给忘记了……奴、奴婢……”
她像是吓得再说不出话,却让苏屹完全听明白了意思。
贺沧笙今晚要去那个什么许连翘的院儿里,还要叫其他侍君过去同乐。
还特意嘱咐人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
“苏侍君,您且、您且呆在自己屋里,早些就寝。”那侍女伏身,“就当没见过奴婢!奴婢求您了。”
苏屹看着空廓的庭院,良久后低沉道:“滚。”
侍女这才起身,连声应是,又道了谢,匆匆忙忙退下了。
独留苏屹一人在原地站着,冷得都不用碰就能往下掉冰渣。
苏屹站了许久,身和心一起跟着这夜凉下去,又莫名化作热火从小腹烧上来。
很好。
他的殿下学坏了,真跟只猫儿似的,已经知道用小爪子或者尾巴搔他哪里最让他受不了。
招恨。
亏他还在院子里生了一下午的闷气,气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不找他对峙,先前也就罢了,近日他们明明那般亲近。还气她不信任他,气她不原谅他。他原本想着如果今儿晚膳贺沧笙来,两人就此谈开,此事就算揭过,后来等到酉时也没等到人,于是就变成了如果今儿晚上贺沧笙来他也就和她重归于好。
然而天黑了也连个人影儿没见着。
他逐渐动摇,再次变更计划。细作的事本就是他理亏,他气,贺沧笙大概也在气。他得哄着,等人气消了,他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还有侍君的头衔。于是纠结半晌,刚刚决定先低头,主动去玄徽堂找人,就听着院里有人唤。
他打开门时多希望站在外面的是贺沧笙。
结果。
别说人主动过来,他连去也不用去了。因为贺沧笙要去别人院里!
这事他忍不了。
一刻钟后。
两个打着灯笼巡园的常随看着一道白影矫健地跨过了小溪,两人惊呼出声,真的以为是撞见了鬼。
定睛一看,却觉得有点眼熟。
“苏……”其中一个常随捡着灯笼,不确定地道,“苏侍君?”
苏屹扫了他们一眼,脚下根本没停。
“您、您这儿嘛呢?也不带个人啊?哎,也没打伞啊!”常随知道苏屹受宠,于是讨好地想为他照亮,却被挥开了,只好跟了两步,问:“侍君您往哪儿去?这大半夜的,诶,您可小心着!”
“衔春阁。”苏屹头也不回,听着声却十分咬牙切齿,“找你们殿下!”
人已消失在了园子尽头。
那两常随半晌也没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道:“衔春阁?那不是许侍君的院儿么?殿下今晚歇那儿了?”
另一个道:“苏侍君这架势……看、看着怎像是去抓人的。”
他们是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论主子。可其实他们想用的词是——捉\\奸。
楚王府西侧住着侍君,每个人倒都有自己的院儿。今日贺沧笙在衔春阁,正是许连翘的住处。
有丫鬟守在院门口,见苏屹到时都是一愣,立刻上前拦人。
“苏侍君留步,”她们向着自家主子,自然视苏屹为敌,“殿下已经由我们侍君伺候着歇下了,您不能进去。”
院儿此刻还有乐声,苏屹压着怒火,眉眼在雨里也很凌厉。但他没有对女人动手的习惯,只道:“让开。”
丫鬟们自是不肯,苏屹瞄了一眼侧边,正在翻墙和硬闯之间选择,里边儿就出来了芙簪,见了他先行礼,很是客气。
“苏侍君,殿下身边有人陪,”她稍微面露为难,“您看您这……”
苏屹道:“我要见殿下。”
芙簪犹豫片刻,稍微点了点头。丫鬟们不敢反驳姑姑,也就不再拦着,苏屹对芙簪低声道了声谢,穿过了月洞门。
一进去身上就更冷了。
院中有个攒尖顶的方亭,正好遮雨,里面设了檀木的矮几和梓靠。正位上的人穿了身深红,颈间赤色撩人,面容虽被细雨模糊了点儿,一眼也知浓丽。
不是贺沧笙还是谁。
亭中有人在唱曲儿,身型不错,竟是昨日才败在他手下的邹沉蒿。而那位本该还在禁足的闻牵枳竟然也在,只是坐在侧座,没能到近前伺候。
而贺沧笙身侧的座位上竟然也有人。
许连翘穿着缟素的衣,银簪束发,正轻轻凑过去和贺沧笙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让贺沧笙笑起来。她这一笑,许连翘自然也陪着笑。
苏屹攥拳,眼神逐渐灼烫。你好啊贺沧笙,竟是聚齐了这些妖魔鬼怪。
还对别人笑。
他越走越快,眼神像是起了火,在这雨里不灭反盛,钉在许连翘身上。
这人的装扮是别出心裁的低调,看着年纪比闻牵枳邹沉蒿他们都要小,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显得非常乖巧。他虽与贺沧笙隔着段距离坐,肩却侧着,再往前一点儿就能倚到贺沧笙身上。
苏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咬牙的声音。
白衣、年轻、乖巧,这些哪样是他苏屹没有的,贺沧笙有他还不够吗,怎么还来找这个什么许连翘?!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孙子兵法》春秋时期·孙武[2]:李世民,出自《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感谢观阅。
第39章 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