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很安静,却一直有细碎的响声,非常突兀。
竟是含柳的牙关在打颤。
康王这次出手狠厉,难保贺沧笙不会先要了她的命。
贺沧笙却很平静,侧首示意芙簪将那纸还给含柳,道:“拿去给苏屹。”
含柳惊诧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你回望羲庭去,对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贺沧笙扫了她一眼,接着转头看向窗外,“就像是你从未倒戈本王一般。”
含柳嘴唇嚅动,不确定地道:“殿下……”
贺沧笙不再看她,道:“就这么办。”
含柳怯声应了声“是”,被步光握着手臂拽起来。步光见贺沧笙侧脸冷淡,便推着人往外走,同时道:“为了你的命,记着别露了破绽。”
含柳哪里敢驳,连声承诺,这才出了门。
贺沧笙站在原地没有动,透过窗看着含柳出了院。雨水连夜不歇,此刻才略微转小,在这蒙蒙亮的晨,看得出天澹星稀。
她闭眸晃了下身。
芙簪立刻上前扶住了人,见贺沧笙面色有点儿苍白,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
贺沧笙微微摇头,轻轻挣开了手臂。
她道:“过两个时辰,你带上近卫去看一眼含柳。墙头草似的婢子,莫出差错。”
芙簪道“声”。
“本王这次撤了周秉旭,又要动司礼监,看起来是触了贺峻修的禁\忌。”贺沧笙看着嵛,“如此看,贺峻修在其中也拿了油水,那么本王还偏要查下去不可了。”
芙簪想起昨日赵贵妃的嘱托,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年本王参政,对皇帝、对朝廷、对万民,也算是问心无愧。”贺沧笙缓缓道,“可本王的父皇带着皇兄贪墨,又将本王的母家拴得死。他们都以为,本王夺位是因为要握住权柄……”
曙色渐出,点亮了贺沧笙的瞳。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她仿佛回到了少时,在学堂里诵读,字字清晰又坚定,“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2]。”
她沉默下去,芙簪深深地看了她许久,逐渐几乎哽咽。
“芙簪,”贺沧笙如有所感,轻声唤她,“你说,本王能逃得过此劫么?”
“殿下已知康王凶计,尽可未雨绸缪。”芙簪低声回话。
“本王说的不是这个。”贺沧笙眉眼稍动,只把话说到这里。
她的劫是苏屹。
少年和她一样,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却在和她一处时成为了她从未见过也臆想不到的光明和热烈。她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承认已经动了心,一次次纵容苏屹逾矩,甚至在觉得苏屹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有些开心。
昨夜苏屹照顾了她一整晚,脱了外袍卸了发冠,却独留了风领。若不是他事先已知她是女子,试问谁人会如此行事。
贺沧笙喜欢苏屹,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相等的感情。众人都在博弈,苏屹的细作身份她没有忘,也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大隐患,迟早会被翻出来,让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的一切分崩离析。
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康王攥着苏母,他的令,没有苏屹反驳或者不遵的份儿。
苏屹——会对她动手么。
贺沧笙出门,挡开了芙簪递过来的伞。她走在雨中,看着王府园中冷雨浇花蕾,再一次觉得好冷,再一次凄丽地笑起来。
她该怎么办。
苏屹。
她该拿他怎么办。
心给他了,命呢?
冬春交季时的风带着雨打入长廊,苏屹攥着来自他主人的命令坐在桌案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庭前的石阶。
“你说话啊!”含柳站在一边儿,神色焦急,“主子已下了令,要你取了楚王的命,此事由不得你。只问你何时动手?”
苏屹眸光微动,问:“为什么?”
含柳一愣:“什么为什么?”
“康、楚两王争皇位,此事再明显不过。”苏屹沉声,“可为什么要杀了她?”
“当然是因为楚王的手伸得太长了!”含柳多少也知道些朝上事,回答道,“先是要援助玄疆,又是整治贪墨,主子自然容不下她。”
“楚王所请都是为了苍生,这倒成了别人要她命的罪过。”苏屹似是出神,声音低缓道,“一定要这样么?”
“当然,这是主子的令!”含柳略微抬声,“此事你必须做。”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
他忽然想起了贺沧笙的许多,新婚夜穿着鲜红的冰冷妖媚,后来受着病痛的脆弱委屈,为了他和康王交锋时的温柔挡身,还有昨日猫儿般的亲昵依赖。
苏屹这么想着就停了步,双手在袖中逐渐紧握,站了许久。
含柳终于耐不住,再次出声催促。苏屹也不说话,抬手就关了门,回身看着她。
“不过是杀个人,”他陡然露了笑,“姑娘放心,我很擅长。”
作者有话要说:[1]:《分甘余话》清·王士禛[2]:《礼记·儒行》西汉·戴胜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第37章 摊牌
今日并非与内阁议事的日子,贺沧笙归得早,只是她实则心神不宁了一整日,面色不好看。
贺沧笙在府门前解开了斗篷,近身伺候的丫鬟立刻接过去,又双手递来了汤婆子。殿下冷脸,她们这一众伺候的也就全部头也不敢抬。
贺沧笙在门前站了一刻,像是在观雨,随后才跨步进去,道:“去望羲庭。”
她说话时尽显平静,其实人是发了一会儿呆的。
因她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苏屹。
她行走园中,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像是宿醉未醒,可贺沧笙知道不是。
才要拐上窄径,那边儿就快步走来了芙簪。贺沧笙停下,身后的侍女们都知道规矩,垂首站在十步开外。
“殿下,”芙簪走近行礼,低声道,“含柳死了。”
贺沧笙倏然抬眼,先皱了眉。
“是真的。”芙簪道,“奴婢辰时三刻去了一趟,见人死在自己屋里了。奴婢先关了院门,等殿下回来发落。”
含柳算是苏屹院儿里的大丫鬟,因此住的是望羲庭的偏房。贺沧笙思索片刻,抬脚直奔望羲庭,略微侧脸道:“叫近卫。”
芙簪立刻跟上,身后的步光挥臂,攀附在屋顶的四名近卫立刻一跃而下。侍女们见这阵仗,立刻乖觉地侧身,并不一起过去。
进了望羲庭就见苏屹站在廊下,看到贺沧笙先露了笑。贺沧笙没向他那儿走,身后的近卫停在院门口,步光和芙簪跟在她身后,一副根本不让旁人近身的架势,径直拐了弯往偏院儿去。
只扫了他一眼。
冰冷得让苏屹也僵了肩膀。
他看着贺沧笙快速地穿过长廊,风撩起了她的碎发,细缕的乌黑落在肩头,偏她今日还穿了身深绛红的衣,颈间裘领的颜色像火,妖艳地烧到他心里。
他今日也是惴然,只觉得被贺沧笙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觉得有什么就要压不住了。
贺沧笙那边儿已经上了阶,趁着推开屋门的空儿短暂地闭了闭眼。房里有些冷,含柳躺在地上,发散鬓乱,双眼半挣,人已经没气了。
手里却还攥着那张来自康王的密信。
贺沧笙看着含柳,微微侧首问芙簪:“今晨便是如此?”
“是。”芙簪回话,“自奴婢辰时来时人就是如此,不曾动过。”
贺沧笙安静地看着含柳,半晌后微抬了下巴。芙簪会意,立刻上前蹲身,将含柳手中的密信抽出。然后她看向贺沧笙,贺沧笙微微颔首,她便伸出手,为含柳阖上了双目。
贺沧笙从芙簪手里接过密信,目光还落在含柳身上,很温柔地道:“她还如此年轻。”
芙簪和步光垂首,贺沧笙明显心情不佳,于是他们并不接话。
贺沧笙又站了一会儿,凤目里碎着午间雨中的胧光。
她读得懂此情此景。
这是苏屹传递给她的信息。
他不会遵命,他杀了含柳。
她在片刻后转身离开,出了门又稍顿,回头对步光道:“着人将姑娘好好安葬。”
微雨飘洒庭中,苏屹还站在门前。少年收敛了一切神色,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雨,显出了不一样的成熟。
贺沧笙已走到了他面前,她并没有上阶,芙簪给她撑着伞,就站在苏屹面前。她小幅度地仰颈和苏屹对视,面色沉凝地道:“你杀了她。”
苏屹一滞,似是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淡然的反应。但他还是笑起来,道:“是的,我杀了她。”
贺沧笙摩挲手中密信,苏屹也看到了,但他面色不变,也不隐瞒或者辩解,甚至颇为愉悦地眨了眨眼。
她总要知道的。
知道他是康王派来的细作,知道他骗了她。
他已准备好面对贺沧笙的问讯或者怒气,谁知殿下无波无澜,道:“跟我来。”说着转身就走。
苏屹略微呆滞,步光立刻上前一步,抓着剑鞘的手臂已经抬了起来,道:“苏侍君,请吧。”
苏屹看着贺沧笙的背影,几乎已到了院门处,压根儿没有等他的意思。他没有看步光,面对横在面前的兵器也不屑一顾,抬脚跟了上去。
芙簪的伞自然只遮着贺沧笙,苏屹和步光都走在雨中,一路静默。
这算是苏屹第一次进入贺沧笙的书房,里边儿简洁整齐,书卷气非常重。他快速扫眼,唯一的色彩就是窗边的一盆红梅。
贺沧笙让步光等在外面,侧身对芙簪低声吩咐了几句。苏屹站在堂中,看着芙簪从内室捧出了什么,随后也退下了。
屋内只剩下他与贺沧笙两个人。
贺沧笙在案后坐下,抬手卸了冠。长垂的发散下来,有一些堆在臂弯处。金冠碰到木桌上时发出的响声很突兀,她听着这声音,好看的指尖点在桌边,缓缓地看向苏屹。
少年的衣发都被雨水濡湿了,站在几步开外,也正在看着她。
贺沧笙道:“跪下。”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从未让他跪下过,就是在蛮蕊馆中初见时也不曾。
苏屹在一声的冰冷里十分懔然,没犹豫地跪了下去。他单手撑在膝头,还在看着贺沧笙。
贺沧笙从桌上捡了玉骨扇,啪地一声打开了,道:“你杀了含柳。”
“是的。”苏屹回答。
贺沧笙的脸半遮在扇后,问:“为何?”
“因为她让我杀了殿下。”苏屹直白地道。这事儿他只当贺沧笙不知道,可他直视着那双冰寒妖娆的眸,最终没能在那里面找到一点儿情绪或者温度。
心里被一种晦涩的感觉逐渐笼罩,苏屹停顿片刻,继续道:“而我并不愿意,也不会那么做。”
“是么?”贺沧笙扫了眼仍在桌上的密信,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摇着手中扇,问,“含柳让你杀了我?”
她稍顿,没有等来回话,狭眸半眯,道:“本王竟不知自己的侍君已听命于一个小小婢女了。”
苏屹看着贺沧笙,只觉得有股冰凉从脊椎窜出去,很快遍布全身,让一向不怕冷的人觉得手脚冰凉。
“是康王。”苏屹道,声音沉了下去,“含柳是康王的细作。”
他停顿少顷,再次苦涩地开口,道:“我也是。”
贺沧笙点在桌沿的手乱了节奏。
她道:“你这会儿倒是赤诚。”
她一早就知道苏屹的身份,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此刻听他自己说出来,还是如此平静地说出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眉眼间稍微露了狠戾,那折扇收得迅猛,她陡然抬手拂袖,一桌的笔墨纸砚就这么被横扫下去。那金冠当啷一声滚落地面,正往苏屹手边去。
苏屹垂指轻按,不动声色地让那冠停在自己身侧,人还看着贺沧笙。
除却睡梦或是醉酒时,这是贺沧笙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鲜明直白的神色。这从来少情冰冷的人露出了凌厉愤怒,竟像是终于有了烟火气,面上浓丽更甚,惹得人心惊。
他在这千钧一发时心思竟还能往别的事儿上去,也不枉“少年风流”四个字。再回神时贺沧笙已起身离了座,在他面前微俯身,伸手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颚,就这样让他抬起了头,另一只手里的折扇也逼在了他的颈边。
这动作一气呵成,冰冷的指上却没有真正用力,颇有佻达的味道。
苏屹就在这咫尺间和贺沧笙对视。
“你骗我。”贺沧笙抛开尊称,话间的冷却分明可以沁入苏屹的骨。她不再询问,而是哑声陈述:“从一开始,这就是康王的局。”
苏屹被捏着下颚,折扇的冰凉蹭着他的颈。他没有回答,那双眼却把什么都交待了。
“很好,苏屹,你有本事。”贺沧笙猛地甩手,看着苏屹摇晃上身,“本王该杀了你。”
苏屹端正了跪姿,仰脸沉默地看着贺沧笙。
她要杀了他么。
也好。
本就是他对不起她。
贺沧笙站在他面前,垂眸时眼中似有湿润。他们都是被命运唾弃捉弄的弃子,纠葛缠斗,其实根本没有最好的结局。
贺沧笙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苏屹。”
苏屹立刻道:“我在。”
就像是无事发生,就像是他们没有走到此刻的境地。
贺沧笙在这一声“我在”里尝到了酸涩,那感觉缓缓向,就逼在眼眶鼻尖,似乎她动一动就会绷不住。
她却没有移开眼,就这样在重压下和苏屹对视,问:“贺峻修既是你主子,为何抗命不遵?”
“贺峻修在奴隶市上买了我,但我从没有认过他做主子。”苏屹忽然显出了傲骨,还有些固执。
贺沧笙说话时带了一点儿鼻音,问:“你有什么把柄在贺峻修手上?”
苏屹回答:“我母亲。”
“你不来杀本王,日后难保不会后悔。”贺沧笙声音低缓,折扇有节奏地轻拍在掌心,“你可曾想过,本王也许没有你这么好的心肠。”
苏屹垂下目光,笑时露了齿,却尽显苦涩,道:“我都听殿下的。”
“你这副样子倒是乖巧,”贺沧笙冷声,“本王身边呆着个细作,窥探本王私事,给本王的敌人传递消息,还随时准备取了本王的命。你这样的身份和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