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州城中灯火通明、无人入眠。百姓们都被动员起来,扶老携幼,在泥泞中惴惴而行。
南山村在江州城以南三十里,地势较高,洪水难以侵袭,可以暂做江州百姓的临时避难处。庐山上最富裕的紫烟山庄在南山村附近有一处别庄,名“云锦园”。江州通判范庭致和几个主簿带着大摞公文机要在云锦园先落了脚,紧接着马不停蹄地四处巡查。天灾人祸起时最怕谣言四起和人心离散,要是再碰上奸邪小人趁火打劫,那可容易出大事儿,范庭致必须亲自出面安置和安抚百姓。
叶如蔓一家走到南山村的时候已是深夜。范庭致将老幼病残安排到云锦园暂居,其余的人都在南山村外歇息。开阔平坦的高地上一座帐篷挨着一座帐篷,官差们在树上悬了灯,叶承远带着手下正在分发棉被,虽然人多,但也算井然有序。
叶如蔓一家分到了一个北面的小帐篷,远远地能看见万家灯火的江州城。换了一个新环境,叶如萧实在不太习惯,眼睛直直地瞪着,难以入眠。谭玉和叶如蔓也是毫无睡意,一边轻轻安抚如萧,一边各自想着心事。这无眠的夜,就在八方风雨中慢慢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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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破晓,雨也停了,万籁俱静。
远方突然传来仿佛洪荒时代的一声闷雷,狠狠地在人们心上炸开。
神婆芳玄的话应验了。
浑浊的江水冲垮堤坝,奔泻而出,吞噬了江堤下的众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古城和村落。江州城内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不停震颤,洪水奔流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很快,大水裹挟着巨浪,无情吞噬了它触角所及的一切生灵。
大水呼啸,大人小孩的呼喊哭叫此起彼伏。手脚快的人爬上了屋顶、城楼、大树,但更多的人瞬间掉进漩涡不见了。天地间,江州成了修罗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知府苏羡渊一夜都在江堤上指挥河工差役,眼见着大堤被撕裂出一个好几十余丈的口子来,焦急万分,大喊:“快堵决口!去准备几艘大船,全部装上石块和沙袋,再去搬几节埽土来,快!”几百名河工们赤着脚,组成一排排传送链,在决口两端向激流中投入石料、树干、沙包等各类物资。
日出之后,太阳明亮刺眼,天气异常闷热。河工官吏们忙碌了一天一夜之后脸色发青,口干舌燥,手上布满血泡,偶尔有人体力不支中暑昏厥。苏羡渊眼中布满血丝,鬓角横生一片白发,他知道众人已是极度疲劳,便带头喊起了号子。
“呼——哈——!”江堤上响起了响亮的号子声,传到远处,在绝望中给人一丝慰藉。
在江州众人不分昼夜试图堵住决口之时,长江决堤的事情传到了汴京。
“陛下,五月至今,长江陡涨二丈有余。六月十二日,江州圆石矶段堤坝溃决,沿江民房田禾均被冲损。现已报到,被洪水浸淹者共六州县,淹及城垣者共三县,江州情形为最重。此次洪灾淹没耕地五十万亩,冲毁一万余间民宅,淹毙人口约两千人…”
垂拱殿中金鸾座上,皇帝赵恒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正欲发怒,宰相丁谓上前一步奏道:“陛下,江州知府苏羡渊去年递过奏疏请示修护长江堤坝之事,三司的银两也在年初拨付到位,为何还会溃决致灾?臣以为,这其中恐有蹊跷。”
赵恒怒极,哼了一声:“朕看其中必有猫腻!年初三司下拨十万银两用于修缮堤坝,这钱到底用在哪里了?传诏给江南西路提点刑狱程慕贤,让他去一趟江州,给朕好好查一查。再传旨给苏羡渊,速开粮仓赈济灾民,毋令百姓流离失所。”
丁谓道:“陛下圣明!那是否还需另派人去赈灾?”
赵恒想了想,脸色又沉了下去,道:“让祐王去。朕看他放浪形骸惯了,简直不成体统。听闻他最近在刑部连应个卯都不去了,身为皇子还知不知道为国分忧?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这次就让他到江州,好好体会体会民生!”
文武众臣知道皇帝素来不喜欢祐王赵熠,但在百官面前破口大骂倒是头一回,都低下头来不敢置喙。皇帝见没什么其他事情,说了句“退朝”便走了。
第3章 不祥之人
太监梁全满拿着圣旨战战兢兢地往祐王府走去。他年纪很轻,刚调入内侍省还没一个月,资历尚浅,本来轮不到他去传诏书,可偏偏今天内侍省几个老家伙都说自己头疼脑热,只好由他代劳。
梁全满从未见过祐王赵熠,只知道他是皇帝的第四子,今年二十四岁,生母是先皇后郭氏,生下他后便去世了。皇帝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赵熠十岁的时候,皇帝把他送去驻守边关,美其名曰历练,实际上就是不愿见他罢了。赵熠在边关长到十八岁,皇帝又担心他在边境拥兵自重势力坐大,以封亲王为借口把他召回京城。赵熠回京后便在刑部领一闲职,偏居京城一隅,至今孑然一身,皇帝似乎把他忘了。祐王倒也不急不闹,在皇廷中过着闲云孤鹤的日子,如同透明人一般。
梁全满想着想着就走到了祐王府,门前的侍卫将他引入前厅。很快,一位头戴白玉冠,身穿烟青色交领宽袖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挺拔修长,眉目俊朗,目光和煦,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如同夏日林间的悠悠清风。
梁全满没想到祐王如此平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刻躬身行礼:“祐王殿下,奴才是来传旨的。”
“梁公公。”祐王略回一礼,带着王府众人跪下听旨。
“传陛下圣谕,着祐王赵熠南下赈灾,统筹江州等州县赈灾事宜,明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儿臣领旨。”祐王猛然听到南下赈灾的任务,脸上也没有一丝惊讶,从容接过圣旨站了起来,含笑道,“最近天气炎热,梁公公这一路辛苦,喝杯茶吧。”
梁全满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喝了一口,赶紧转身离开。出了祐王府门,梁全满直奔宫城,他要找那几个老家伙问问清楚,祐王明明如此谦和有礼,待人如沐春风,官家为何就如此不喜欢他呢?
到了内侍局,内侍张复正尖声训斥几个手脚不利索的小太监,好容易骂爽快了,一回头便看见梁全满老实站在他身后。
“哟!吓死咱家了……你是从祐王府回来了?”
“回禀张公公,是的,祐王待奴才礼遇有加。”
张复一乜眼,道:“哦?哼,这些表面功夫有什么用,官家又看不上。”
“张公公说的是,可不知官家如此厌弃他是为何啊?难道祐王曾经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