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才疏学浅,无知浅薄,自然不敢与母亲相比,但诸位大人吵闹了半日,也未见得有什么高见,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兴许有本宫旁听,此事能够快些结果呢。”
话未说完,早有內侍搬来了席子放在一旁,陈知沅自顾坐下,哪管慕丞相脸色好看不好看。陈知沅私心里想,他最好别痛快,不然自己白来一遭。
慕丞相看了陈知沅两眼,想她坐在一旁虽然碍眼但未必碍事,也不再理会她,转而向王君道:“君上,姜齐不和多年,北境战事这些年断断续续从未停止过,如今有个不费兵卒便能稳定边关的大好机会,君上不可错过啊。”
罗将军立刻反驳:“丞相大人此言差矣,若是齐国有意求和,不必等到现在,前些年齐国还强盛的时候,可没少扰乱北境。如今局面,明眼人皆能看出,是齐国因内乱而颓靡,不敌我姜国,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求和。既然如此,则更应该乘胜追击,将齐国杀个片甲不留,要他们从此不敢觊觎北境十一州。有齐国杀鸡儆猴,一旁还虎视眈眈的越卫两国,也必然不敢造次,更遑论其他小国。故而战则好处良多,还望君上思量。”
“罗将军可真顾念大局,人不在北境,却将北境拿捏得清楚,只是罗将军所想周全,却未必能如愿。姜齐皆是大国,此前一战已经折损良多,边关将士也是君上的子民,断不可再让他们涉险。”
“既然从军,便知终有一日会为国捐躯,若心中毫无准备,又谈什么报国。”
罗将军的话,倒是与永康侯,与裴大将军,与裴言不谋而合。又或者说,他们习武从军之人,都是这样的心思。
“君上,臣知君上膝下只得三位皇子,子嗣微薄,故而多加宠爱公主。可公主本不该享此荣宠,全仰赖先王恩典,予以特权,这些年风光无限,权势逼人,人尽皆知,难道又只是享权而不尽责吗?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愧对百姓供奉,叫天下人心寒。”慕丞相声泪俱下,看着还挺像回事儿。
这话在陈知沅耳朵里听得无比恶心,她看了看苏照,实在想不明白,苏照这样霁月清风的人,怎么能是慕丞相教出来的。苏照似乎察觉到陈知沅在看他,抬眼看过来,眼里忽然多了些不明的情绪。陈知沅看出他尽力了,文臣中唯他一人主战,他又不过是个年轻的光禄大夫,有慕丞相在前,他无足轻重。而他看陈知沅一眼,便知陈知沅看出了他的无力。
他非软弱之人,但也会力不从心。
陈知沅起身:“慕丞相所言,犯了好大的忌讳。其一,丞相大人感叹王室子嗣微薄,满口都是不满与痛心,那么本宫不免疑惑,先王圣明,王君仁德宽厚,太子聪颖勤勉,两位皇子虽年幼却知礼守节,来日必能成为治国理政的不世良才,如此王嗣,慕丞相却觉得不够?还是说慕丞相以为,像齐国那样皇子众多,人言众多,纷争众多,为了权位阳谋阴算尔虞我诈不顾兄弟之情,才算好事。其二,姜国这一代,原是没有公主,本宫按礼该封为翁主,可先王垂爱,进本宫为公主,这才让本宫做了名头上的姜国王女。这些年各位大人多的是说本宫名不正言不顺,德不配位,有损姜国体面,说先王恩宠太过,失了礼法,来日本宫若犯大错,必叫先人蒙羞。可如今要本宫和亲,却闭口不提心中不满,从前见不得本宫做公主,今时却恨不得本宫长长久久地做公主,可见人心虚伪,难以揣测,既无真心,也没资格多话。既然本宫也不是正经公主,来路惹得诸位时时进言,那何妨再来一个公主,替本宫了结此事,本宫记得,丞相大人家中,便有个与本宫年纪相仿且才貌双全的女儿,冠着临阳第一才女的名号,比之本宫,讨人喜欢许多。丞相大人满口为国为民,誓要鞠躬尽瘁,拳拳为国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本宫感动之余难免想为大人尽尽心力,保全大人的一颗真心,莫要轻易被践踏。故而本宫可替丞相大人向王君讨个恩典,封令爱为公主,享与本宫同等尊荣,即日出发和亲,好全了你的报国之心。”
“公主怎么如此荒谬!”慕丞相怒目圆视,可见是忍陈知沅很久,不愿再忍了。
陈知沅岂会怕他,她也忍耐太久,不想忍了,于是反问道:“荒谬?要你女儿远嫁便是荒谬,怎么,天下万民此时还比不过你的女儿吗?你口口声声说要为王君分忧,可王君宠爱本宫不舍本宫,你却不愿意献出自己的女儿来解困,可见你的话,全是假的。面目虚伪可憎,实在令人作呕。”
当然陈知沅不是真的想慕安安替她去和亲,她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且慕安安人还不错,虽然在苏照的事上总是找陈知沅的麻烦,但为人还算正直善良,与陈知沅也能说得上话。但见慕丞相气得面红耳赤,陈知沅恨不得拍手叫好,可她学乖了,晓得什么是不能喜形于色。
慕丞相气得咳嗽起来,陈知沅心中舒畅,但听得与苏照同为丞相门生的长史赵大人道:“殿下受先王恩赐得封公主,十七年来荣宠无二,也当知身为公主便有公主的责任。”
此话一出,半数朝臣纷纷附和,罗将军想要反驳,却被陈知沅抬手止住。陈知沅知道罗将军此时私情多过大义,他必然受永康侯夫妇嘱托,无论如何要护着陈知沅。但这并不是谁护着谁就能解决的,王君一直一言不发,陆让想要进言都被陆谦按住。这些被陈知沅看在眼里,其实也就大概明白了,抉择在她,只在她。
陈知沅若不愿,王君便会出兵;陈知沅若愿意,万里山河皆束红妆。
可谁想陈知沅愿意,谁又想她不愿意?
“看来诸位大人都觉得,以本宫一人换两国十年太平是件很划算的事。”
陈知沅环视一圈,看着他们都沉默着,便站起来,挨个从他们跟前走过,他们中有底气不足的,立刻就垂下头,不敢去看陈知沅。陈知沅站定,看了看多日未见的苏照,想着若是从前遇上这件事,自己必然慌张地方寸大乱,遗憾他们没有两情相悦,不然自己必然早早求王君赐婚,现下做了苏夫人,也不必为和亲的事发愁。可现在陈知沅却并不为此遗憾,不遗憾苏照不喜欢自己,不遗憾没做苏夫人,她甚至小小地庆幸,今日局面虽然艰难,但却正是因为她还未出嫁。
她还未出嫁,也没嫁给苏照。
陈知沅朗声问着殿上所有人:“那么十年后呢,两国若是交战,本宫如何自处,是应该向着本宫的故国,还是偏于本宫的夫家?若真到了那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本宫怕是只有自戕于两军阵前才算死得其所了吧。诸位大人心怀天下心怀苍生,张口家国大义,闭口百姓安乐,本宫也是众生一点,却不见得诸位大人为本宫思量一二。由此可见,你们口中的怜爱与悲悯,都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苏照的唇动了动,陈知沅给了个眼神,止住他要说出口的话。陈知沅的境遇再惨淡,也还有兄长在场,何至于要开口为自己求情一二的,先是他苏照呢。何况这会落人口实,对一个光禄大夫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陈知沅转身看着陆谦,她敬重的大哥,想他为自己说几句,哪怕只是打圆场的话,可惜也没有,不仅没有,陆谦还死死摁住了陆让。除了陈知沅不想再连累的罗将军与他身后的武将外,没人理会她。他们想陈知沅答应,却没问陈知沅,她愿不愿意。
所以苏照说什么都没意义,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而陈知沅自由惯了,不喜被人这样束缚,窗外飞鸟尚且能来去自如,为人却要顾虑许多,所以她当然不愿意。
可是她昨夜惊梦,像是先兆,要告诉她该如何抉择,所以今日她站在议政殿上,孑然一人却分外有底气。退无可退的时候,陈知沅就不想退了。
何况百里战火不灭,死去的是姜国的血性男儿,殃及的是姜国的无辜百姓。多少人流离失所又家破人亡,多少人祈求平安却死于战乱灾祸,多少人艰难求生却落得下场凄凉,他们遥望王都的时候盼望着上位者给予他们活下去的庇护,让他们颠沛流离中还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