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是做光禄大夫的人,同龄的年轻子弟里没有比他更知礼节的,尊礼守礼一向是用来夸赞他的,陈知沅认识他也不算短了,从不见他逾矩。可是今日,苏照拦住了公主出嫁的车辇,不说是一位光禄大夫,哪怕是两侧的寻常百姓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陈知沅面色平静之余,其实有几分吃惊,不晓得他要送什么礼来。
苏照走到陈知沅车前,重新跪下,俯身在地上,良久起身,道:“臣恭贺公主盟结良缘、白首成约,愿公主与……主婿螽斯衍庆、笙磬同音。”
不知是不是陈知沅的错觉,苏照说“主婿”二字的时候格外用力,像是狠狠咬在牙里。陈知沅微微倾身回礼:“承苏卿美意,本宫与阿桓,谢过了。”
苏照捧起盒子:“此薄礼,赠予公主,聊表臣之心意。”
陈知沅看着苏照,心里有些感慨,竟还能有苏照恭贺自己新婚的事,委实不可思议。她抬手,迟迟立马上前,将苏照手里的盒子接过来,递到陈知沅手里。陈知沅放下扇子,双手接过盒子,迟迟立马放下车帘,将没有扇子遮挡的陈知沅挡住。
那车帘垂下前,苏照看到陈知沅脸上的妆容,清平公主不喜粉黛,总是素净着一张脸,今日涂抹得这般娇俏,他是第一次见,也该是最后一次。那一瞬而过,眼前又是看不清的车帘。
陈知沅打开那只盒子,里面是两只棋盒,盒子上的花纹精巧,不是常物。她打开其中一只,赫然是黑的发亮的黑子,陈知沅拿起一颗棋子,握在手里,那棋子立刻将温润传到陈知沅手掌的每一寸。
“冷暖玉棋子。”陈知沅摩挲着棋子,就晓得这是好东西,临阳城里只有两套冷暖玉棋子,一套收在宫里,先王爱用,先王去后王君收起来,再没拿出来过。另一套早年由王君赏赐给苏太师,苏太师棋艺精湛,苏照全然是得了真传。陈知沅不会下棋,可也知道爱棋之人手里有这么一套棋子必然是爱不释手,苏照现在送给自己,的的确确是一份厚礼了。陈知沅合上盖子,向苏照道谢:“多谢苏卿,只是本宫还是没有学会下棋,怕是要辜负你这番好意了。”
他们之间有过关于棋艺的谈话,也是在昌和四年,那年风林苑里,她曾请苏照教她下棋,苏照拒绝了,连带着这个请求一起拒绝的,还有陈知沅从前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意。那时苏照说自己并非真的想学下棋,陈知沅还想要挣扎几分,却被苏照的淡漠彻底浇灭希望。所幸陈知沅已经看开,做了决断,现在还能当做闲谈。她那不会下棋的遗憾,也就成了幸事。
苏照明显颤了颤,脸上是意料之中的苦笑,来送这套棋子,也是他的决断。苏照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力:“东西送给公主,便全由公主做主,公主便是束之高阁,也无妨。”
这话听得陈知沅连怎么回也不晓得,只好说道:“东西也送到了,苏卿可要去喝杯酒?”
“臣便不去了,公主收下东西,臣便了愿了。”苏照跪伏,“臣,告退。”
于是陈知沅也不多劝,任苏照礼毕起身,在她车前站了片刻却一言不发。苏照应该还有话想说,但不知该怎么说,今日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转身离开,路过裴言的时候顿了顿,仰头看了眼马上的裴言,极轻地冷笑一声。裴言观人还算准,看出那是自嘲,心里就更不高兴几分。
苏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人潮将山峙渊渟的苏照吞没,直到陈知沅从车帘的缝隙里已然看不见他,这才与迟迟道:“迟迟,你可听过苏令安这样说话的。”
以前都是自己追着苏照,讨好的话一筐又一筐,苏照也不为所动。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苏照方才的姿态未免低了些。陈知沅想不出他这转变为何,心里奇怪但说不出哪里不正常。
迟迟瞧陈知沅苦想,却并不打算陪着陈知沅想出究竟,她娇叹道:“殿下,今日怎么还说苏大人,今日是您和少将军的好日子,不能说别的。”
陈知沅轻轻笑笑,将棋盒递给迟迟:“我只是想,他真变了很多。罢了,你将这棋拿住,今日过了找个地方收好。”
这套棋子,应是永远不会拿出来用了。
公主与主婿的车马渐渐走远,向着大将军府而去,围观的百姓在车马过后围在后头,跟着要去看热闹。人潮散去后,素色衣裳的人还立在原处,他藏匿于人潮中,不愿被人瞧出,人潮过了,他还站着。
苏照站在长宁街正中,望着叫喊声消散的地方,眼神中是淡淡的哀戚。他也曾要为陈知沅和亲的事做些什么,可惜自己只是个勉强能在朝堂上说话的光禄大夫,没有帮到陈知沅半点。而裴言不顾一切,拿性命来赌,换得与陈知沅在一起。
陈知沅以前说欢喜自己,现在眼里全是对裴言的爱意,他们都是陈知沅说过喜欢的人,但从来就不一样。十六岁的定北将军与十七岁的光禄大夫,很有差别,而这差别到现在,便是陈知沅心里,从不相同。年少懵懂轻言喜欢,镜花水月骗人骗己,到头来大梦初醒混沌初开,深陷牢笼不得不自己救赎。
尘埃落定,良缘已结,清平公主陈知沅与定北将军裴言,天造地设,十分匹配。
苏照回身,往与热闹无关的地方走,那里是他的太师府,是繁华尽处,娇憨的小殿下醍醐灌顶后再没去过的地方。
母女
主婿高马在前,公主婚车在后,他们缓行到大将军府门口,一切事宜早已准备好。逐影递上三支箭来,裴言每一支都稳稳当当射在陈知沅的车顶上。三支全中,视为上上吉。
姜国婚嫁的规矩,是在外新嫁娘不落地,进门方可落地。陈知沅在车中静候,等着裴言上前,将她抱下去,向着府内去。
陈知沅透过扇子,看见裴言坚毅的侧脸,那仿佛刀刻斧凿般轮廓分明的脸上,一直带着笑。裴言这二十年来笑得都不如今日多,他一直未消的笑意,连带着陈知沅也心里喜悦,摸摸自己的嘴角,分明是勾着的。
他们进了门,跨过火盆,裴言将陈知沅放下来,立马便有人将红绸拿上来,给两人牵着。陈知沅握住红绸的一端,另一端是自己的将来。而裴言手中用力,比拿剑时更加紧张,生怕红绸从手中滑落。他们走进堂中,已有人高声说着祝词。
“两姓姻缘,一堂缔约。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群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堂上是裴大将军与长公主夫妇,三人平坐。陈知沅与裴言一到,主持礼仪之人便高喊:“跪——”
陈知沅放下扇子,两人握着红绸,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