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伞柄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不善花言巧语,不懂讨人欢心,他的声音有些颤,只是一遍遍重复:“我不想你离开,不想。真的,不想。”
从前的咳疾,本是好了的,但在风雪里受寒,沈雪柠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色煞白,牵动了身上昨夜才处理好的烫伤,额前冒了些薄汗,她淡淡地开口:“侯爷,放了我吧…”
顾清翊命人在沈雪柠身旁烤了火盆
他眸色愈紧,咬紧后槽牙,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性子,走了就不会回头的。你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补偿你,我可以补偿你。”
沈雪柠不说话,倔强地跪在风雪里。
这一跪,沈雪柠跪了一整天。
顾清翊也撑了一整天的伞。
二人无声无息地对抗着,成为侯府最奇怪的风景。
从前隐忍卑微又不得宠爱的夫人跪地求着和离,侯爷在风雪里冻着站了整天都不肯离。
直到沈雪柠身子受不住,摇摇欲坠起来,眼看要昏迷过去,顾清翊一把抱她入怀,拥着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揉进骨子里似的,他低声喊着,带了些祈求:“别跪了,沈雪柠起来……”
沈雪柠淋了一天的风寒,在他怀中闻着淡淡的清冽松柏香,忽然想到,她从前有多么贪慕这个怀抱,她吸了吸泛酸的鼻尖,如玉的十指按在他肩膀上,缓缓且用力至极地推开他,继续跪着:“雪柠跪求侯爷,签下…放妻书……”
她柔弱而坚定的声音,随风雪飘散。
顾清翊窒了一息,心脏绞痛了下,他下意识捂住心脏,深吸口气望着大雪中执着的女子,凝视她良久,眼里有些受伤,郑重地、妥协了:
“我,签。”
随后,他将她拦腰抱入怀中,公主抱的姿势,自浩铭轩大门口一步步抱去书房,十来步的距离他用却脚步灌铅般走了很久。
二人谁也没说话,死寂、沉默。
他将她放在暖炉旁的软榻上,为她送过去碗姜汤后,坐在了书桌前,提起毛笔,在和离书前夫那栏,顿了很久,迟迟未落纸的笔尖滴下黑墨。
终究,最后他还是签下了顾清翊三字。
在放妻书的末尾,他笔尖虚浮下笔无力,有些颤栗地写下前人的一段话:“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媚,巧呈窈窕姿,选聘高官之主,衣食无忧而平安喜乐。”
末了,他停笔,折好放入信封,递给沈雪柠:“我将城中最繁华地段的五间铺子,与城南三街的四合院、城郊百亩的庄子分给你,另外会让云管家从账房支八千两白银给你。愿你……”
祝福的话,临到分别,顾清翊却有些吝啬了,他眉眼失落,却极力控制情绪,做出怪异的面无表情来,嘴角微微往下弯,笑了声:“愿你此后,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丈夫。”
四年夫妻说到最后没点难过是不可能的,沈雪柠猝不及防,有些红了眼。
时至今日,顾清翊才发现他的妻子,长得极美,细细的黛玉眉、玲珑白润的鼻尖、不染唇脂便自带樱粉的唇,出水芙蓉、清丽绝伦,雪肤花貌,是那种很纯的长相,如夏夜栀子、秋日雪樱,美而不妖,带着清新味儿…
他望着她失神了下。
沈雪柠接过和离书,微微福了福身,最后施了一礼,勉强勾起抹笑意,鼻尖酸的离开:“民女沈雪柠,与侯爷,就此别过。”
他永安侯,万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与她云泥之别,只怕就此离开后,此生都不会再见。
离别旧人,尤其是诀别昔日的挚爱,就宛如撕掉身上一层皮那般疼,她转身与顾清翊擦肩而过,二人衣袂相交。
一人向前走,一人朝后看,背对而立,越走越远。
顾清翊最终还是转身了,看着沈雪柠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成拳,无力至极,眼眸沉郁,周遭的气场威压肃冷,冻的人害怕,蓦地,呕出一口血…
“侯爷您这是何必?”沉云野哀叹,忍不住道,“其实从您带她回军营开始,我就觉得侯爷对夫人越来越上心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可能连自己都没看清自己的感情。”
“您想放她走吗?您愿意嘛?”沉云野递去一杯热水。
顾清翊摇头:“不愿意。”
“那您为什么还要放她走?”沉云野十分不理解。
“因为,她想走。”
所以,他放了。
*****
江嵘刚去取了世间绝佳的烫伤药,就听见侯府门口的小厮交头接耳讨论:“夫人真和离了?”
“那可不呗,刚刚搬出去,唉。”
天知道,江嵘在旁边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有鼓掌!
他看到不远处正扶沈雪柠上马车的青玉,赶紧大喊:“青玉,福安,等等我。”
二人皆是一愣,看着满脸笑容恨不得把高兴两字写在脸上的江嵘,忍不住嘀咕:“江公子这是遇到什么大喜事儿了……”
马车中,白玉般的十指尖尖伸出来,推开木窗,沈雪柠看向江嵘:“江公子昨夜冒进火海救我,又为我寻了伤药,若不是你,我恐怕…”
江嵘笑容灿烂,露出白牙,俊脸生动起来,坐在他牛车上,一手攥着竹枝鞭牛,与马车并行而立:“小事一桩。我今日又去找故友寻了最好的烫伤药,这里有十瓶,先给你家小姐用着。”
话罢,十个白药瓶被青玉接住。
“青玉给钱。”沈雪柠在马车上将头探出来,笑道,“不忍心让江公子破费,救命之恩尚未报,怎么还好意思白收你的东西?”
江嵘雅俊的脸上剑眉挑起来,眼里攒着六月暖阳般的笑意,很是开朗,他今日穿着一尘不染的竹青色云纹长衫,腰间配了翡绿的陶笛,风一吹,陶笛微微晃动,他嗓音清越如山泉泠泠,笑道:“我也没付钱,是我挚友送的,你不必给我钱。”
其实,真相是,他冲进薛沉玉的药谷,一顿胡乱翻找抢走了最珍贵的十瓶烫伤药,薛沉玉事后心疼的差点气晕过去。
可没关系,只要沈雪柠不留疤不疼,他抢了整个药谷也是小问题。
江嵘在飘扬的小雪里,在牛车上,仰起笑脸,眼里藏着细碎的星光与暖意看着沈雪柠:“你现在要去哪里?找到住的了吗?”
“找到了。”上次和顾清翊吵架后,她就拿着攒下的钱,在城北街买了个老院子。
“在哪里?“
“在城北。”
“好巧啊,我舅也在城北买了院子,我也正好打算现在去城北,顺带能帮你们搬搬家。”
青玉眼前一亮:“那真是太好啦。”
和离后,沈雪柠因为上次白桑半夜放信鸽的事,心中有疑虑,并未带她一起走,只带了陪嫁的福安和青玉。
五人七弯八绕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沈雪柠掀开车窗,见江嵘还跟在旁边:“江公子的舅舅也是住在这边吗?”
“是的……”
沈雪柠停在一处老旧且破的院子前。
院门结了蜘蛛网,蜘蛛顺着细细的蛛丝爬来爬去,青玉有些害怕,连忙护在沈雪柠面前拿起扫帚挥舞道:“别别别过来!”
沈雪柠哑然失笑,捡起地上的残枝,挑破蜘蛛网,蜘蛛落荒而逃。
福安推开院门,好在是冬末,院中并未生多少杂草,只是长了不少青苔,地面铺着石头还算平整,所见十分陈旧,正厅里的桌椅板凳皆是厚灰。
沈之默弯腰一吹,满面灰尘呛的他咳嗽。
牛车停在沈雪柠门口,江嵘走进屋中,注入内力悄无声息地重重拍了拍房梁支柱,并未出现裂缝和摇晃,还算结实。
他一声不吭抓起扫帚,清理青苔和厚灰。
等沈雪柠和青玉他们放下包袱,打开各自的卧房门通气时,见江嵘已经扫好了院落,拿着抹布擦柱子、桌子、椅子…
“江公子!”沈雪柠大步走去,手按在抹布上:“我和青玉福安他们收拾即可,你是客人。而且,你不是要去找你舅舅吗?我们怎好耽搁你的时间?”
江嵘额前忙出晶莹的汗珠,笑道:“你叫我江嵘就行了,公子公子的听着太客套了。巧了嘛这不是,我舅舅就住在隔壁,我未曾想到你居然买院子在这里!”
“隔、隔壁?”沈雪柠微愣,她记得左边的住户是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才十九,比江嵘还小,却是他的舅舅了?
“是啊,我表舅。”江嵘放下抹布,仓促地笑了声,“我先和我表舅打个招呼,待会儿再来帮你们。”
他转身,面上笑容消失,走到隔壁敲响了门,只见里头的人一脸茫然地问道:“你是……”
江嵘直接推他进院子,砰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单手拎着他的衣袖飞进正厅,把他按在墙壁上,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兄台,和你商量个事儿,我买下这你院子,你装成我表舅跟我走一趟,然后搬出去换个地儿住。”
“啊不是…仁兄你这也不是商量的样子啊……”教书先生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拎着他衣领的手,瑟瑟发抖,“你能先把我墙上放下来再说吗……”
“哦,行。”江嵘将一叠银票放在桌上,不甚在意道,“这里大概一千多两,你拿去——”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江嵘和教书先生面面相觑,以为是沈雪柠来了,他微笑,亲切地拍了拍男子的肩膀:“记得,你是我表舅。”
江嵘刚抽掉门闩,忽地,一道疾如闪电般快速凌厉的掌风袭来,来者抓住他的胳膊,单手关门插上门闩,将他逮住朝里走,沉沉道:“我买下你这院子,价格你出。”
“顾清翊?”江嵘微眯眼睛,以掌风逼退他,眼底隐有火星闪烁,冷冷道,“按律法,私闯民宅可是犯罪,你这么做不好吧?万两黄金,我都不卖,烦请你出去。”
“啊不是……”教书先生小心翼翼地嘟囔,“我还没答应卖呢……”
“银票不都给你放在桌上了嘛?”江嵘怼道,“那一千两够你买十个这样的房子了,你赶紧走吧,这房子归我了。”
顾清翊从袖口里拿出两千两银票,按在教书先生手里:“卖给我。”
“我先来的。”江嵘微眯眼睛,眼里隐有威胁之意。
顾清翊冷沉沉地看着他……
教书先生在二人的目光中,在那些银票里各自拿了一半,弱弱道:“这院子你们一人一半,成不成?我各收一点…”
“不成。”顾清翊与江嵘异口同声。
“你到底是谁?”顾清翊扫量江嵘,冷笑,“前脚雪柠刚离开侯府,你就跟上了,沉云野说你是山野村夫,一个山野村夫能随手就掏出一千多两买宅子?你待在她身边,不怕我查到你的身份吗?”
“你的意思是我身份见不得光?”江嵘回以冷笑,眼眸浮现出杀意,“有本事,你就查我呗,看看你能不能查得到。”
“可以。”顾清翊点头,气场强大,二人目光间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江嵘?你在吗?何先生在吗?”沈雪柠叩了铜环,柔声开口。
“在。”江嵘勾唇一笑,笑意满满地看了眼顾清翊,“前夫麻烦让一让,阿柠来找我的。”
开了门。
沈雪柠换了身淡灰色裙,拴着围裙,雪白的指尖微抬,碗边沿有些烫手,莲藕乌鸡汤冒着腾腾热气,氤氲着香味儿,飘进屋中,何韫肚子咕噜一声,江嵘立刻接过热碗,诶了声:“香。谢谢阿柠…”
那是从前给他煲的汤。
这样的汤,他每个月都能喝到好几次,可现在……她的汤端给了别人?
沈雪柠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顾清翊,愣了下随后绕开他,走到江嵘面前,道。
“何先生是江嵘的表舅,真是太巧了。先前来买宅子,何先生还帮我讲价,我在厨房熬了汤,若你们不嫌弃,可以喝来暖暖胃,以后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不嫌弃。”江嵘舌尖添了口鸡汤,眼睛一亮,闻着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何韫也是咽着口水走过去几步,却被江嵘推开几步,他笑眯眯道:“只有一碗。你是我表舅,不至于和侄子抢吧?”
看在那一叠叠银票的份上,何韫舔了舔唇角,唉了声。
江嵘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喝完鸡汤,很主动地把碗洗干净,双手呈给沈雪柠:“真是有些饿了,还没吃晚饭…”
“江嵘,你与何先生,不如晚上到我家吃?我做了不少菜,权当是乔迁新居的庆祝了。”沈雪柠忽略了顾清翊。
“好啊。”江嵘勾着何韫的肩膀,一道去了隔壁。
顾清翊站在原地,喉结微动,隐有醋意:“你不叫我一起去吃饭吗?”
沈雪柠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微施了施礼,礼貌而疏远:“各不相干。”
她说的是和离书上写的,和离后,各不相干。
顾清翊有一瞬间,心是真的被扎到了。
他紧蹙眉头,点点头,跟在沈雪柠身后:“我…就是看你离府时,没带走地契和房契,特地给你送来的,你一个女子,住在这种荒凉落败的地方,不安全,还是去城南住吧。”
城南,侯府也在城南。
沈雪柠笑容极浅,推开那叠房契银票:“侯爷,回去吧。我在这里会过得很好。”
她的动作轻柔,疏远有度,明显在躲避他。
她转身进了家里,刚要关门,顾清翊脚踩进去,双手撑着两扇门:“我…也饿了。”
“你饿了,你回家吃啊。”江嵘坐在饭桌前,幽幽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