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当真没再遣人跟着她了。
也似是改去了那般喜怒无常的性子。
不知是否因身在病中,身子乏力,便连言语间都柔和许多。
折枝的指尖不安地揉着自己的衣袖,渐渐生出些欺瞒过后的不安来。
“那折枝便等哥哥好些了再回去。”她垂眼错开谢钰的视线。
话音方落,低垂的秀脸便被抬起。
谢钰冰冷的长指抵在她的下颌上,那双漆眸晦暗,却并无一丝笑影:“妹妹有事瞒着我?”
折枝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正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却倏然想到了什么,眉眼随之一舒,轻轻笑起来:“折枝确是忘记了一件事。还好有哥哥提点。”
她说着低下眼去,从袖袋里寻出那编好的丝线过来,拉过谢钰的手,将红绳绕过他冷白的手腕:“折枝听半夏她们说,端午是要往腕上系五色丝线的。折枝便也替哥哥编了一条。上回哥哥喜欢红色,折枝便也选了红色的丝线——”
她细细说着,方想将红绳末端系上,谢钰却抬手摁住了她的手背,眸色微深:“妹妹可不要后悔。”
折枝有些不解。
不过是结个丝线罢了,怎么能谈得上后悔二字?
她这般想着,便将春衫袖口撩起了些,给谢钰看她系在皓腕间的红线,轻声解释道:“荆县里有这样的民俗,说是端午的时候往腕上系五色丝线,可得神佛保佑。一年到头,无病无灾,身子康健。”
她说着弯起杏花眸笑起来:“这样好的事,折枝怎会后悔?”
谢钰垂眼看了她半晌,并未解释,只低笑了一声,收回放在她手背上的长指。
折枝便当他是同意了,遂将红绳末端在谢钰的腕上系好,又替他放下了袖口,这才有些遗憾地轻声道:“哥哥不知道,今日朱雀长街上好热闹,照影桥下还有赛龙舟。”
“可惜要来年才能去看了。”
她说着,又抬手替谢钰往上掖了掖锦被:“哥哥早些歇息吧,今日的热闹,折枝在马车上看见一些,明日再说给哥哥听。”
她的语声低低的,总是带着几分没去看端午的遗憾。
藏也藏不住。
谢钰轻轻捻转着手里那只小巧的香囊,薄唇微抿。
终是抬手握住了小姑娘替他掖着锦被的柔荑,将人抵在床榻上,语声淡淡:“在这等着。别一沾枕头就睡。”
说罢,便披衣自榻上起身。
折枝一愣,慌忙从榻上坐起身来:“哥哥要去哪?”
“浴房。”谢钰答得简短。
浴房,还不让她睡——
折枝似是明白过什么,雪腮骤然染上绯色。却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般,匆匆打散了发髻便阖衣钻进锦被里,迅速阖上了杏花眸。
待谢钰回来的时候,却见小姑娘似已将他的话忘到了耳后,只将自己裹在锦被里,睡得浓沉。
满头青丝流泻在锦被间,似一匹柔软的乌缎,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谢钰上前,淡看了一阵。
终是缓缓将手探进锦被中,冰冷的长指搭在小姑娘柔软的腰肢上。略想一想,倒没再去挠她,只是轻轻俯身,在她耳畔低声提醒:“今夜不设宵禁。”
锦被里的小姑娘羽睫轻颤了颤,却并未睁开那双潋滟的杏花眸。
谢钰轻笑,将搁在长案上的更漏拿过来,放在她的枕畔,指尖轻叩了叩银制的漏刻,低声提醒:“若是再不走,可真要天亮了。”
折枝迟疑一下,从锦被里探出头来看向他。
谢钰立在榻前明净月色下,着一身星白色的绉纱袍,墨发以玉冠束起。腕上的红绳并未取下,被浴水浸透后,非但未曾褪色,反倒愈显殷红。
便连那霜白的面色,也似在这绯意映衬下温润许多。
折枝的视线缓缓自那段红绳移到他的面上,终于探出一双雪白的莲足,踩在牙床的脚踏上。
“哥哥要带折枝去哪儿?”
谢钰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足踝,替她将绣鞋穿上,薄唇轻抬。
“去过端午。”
-完-
第60章
◎红绳系给情郎。◎
“过端午?”折枝讶然望向他:“哥哥是说今日吗?”
一年到头, 不设宵禁的日子并不少。
可桑府里的规矩重,她还从未在夜里出过门。
“妹妹若是不想去的话。等来年也无妨。”谢钰淡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握着她足踝的手, 抬手去解自己领口的玉扣,似要重新往榻上睡下。
“哥哥等等。”折枝忙攥住了他的袖口,杏花眸微微亮起来:“折枝还没见过夜里的盛京城。且今日还是端午,一定格外热闹。”
谢钰薄唇微抬, 淡应了一声,自脚踏上起身, 抬步往门外行去。
折枝忙自枕畔拿过一支玉簪,便匆匆也从锦榻上站起身来,加快了些步子,跟上谢钰的步伐。
那辆鸾铃轩车正停在府外,折枝方随谢钰往车内坐落, 便听银鞭脆响, 是泠崖驾着轩车往盛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折枝倒了碗清水放在车内的小桌上, 就着这面微微波澜的水镜顺了顺自己的长发, 绾起一个简单的百合髻。
就在将要着簪的时候,却隐约觉得自己手里的发簪似比往日里长了一些, 有些不大趁手。
折枝迟疑一下,将发簪放到眼前, 略看了一看。
这才发觉自己匆忙之下, 竟拿得是谢钰的发簪。
只是发髻已绾好,加之车内并无其余可以替换的物件, 折枝迟疑一下, 便维持着绾发的姿态, 悄悄抬眼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谢钰。
谢钰阖目倚在迎枕上, 清冷月色自锦帘下潜入,落在他垂落的羽睫上,似积了淡淡一层碎雪。
愈发显面色霜白。
大抵是察觉到折枝的视线,谢钰皱眉睁开眼来,也随之抬目看向她。
待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支玉簪上,便轻抬起薄唇:“拿错了将就着用便是。看我做什么?”
折枝低头轻轻‘哦’了一声,将白玉簪绾进发髻里。这才空出手来,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看着他的面色,有些担忧地轻声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折枝略停了一停,似乎想起紫珠曾与她说过,谢钰有头疾的事。又想起他时不时喝的那碗药,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觉得头疼吗?”
“妹妹想知道?”
谢钰轻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放在小桌上:“那便看妹妹的手段了。”
“折枝能有什么手段?”折枝雪腮微红,低声否认。
“是么?”谢钰不置可否,只轻哂了一声,便将身子重新倚在迎枕,淡淡阖目,不再多言。
折枝等了一阵,见谢钰当真没有再启唇的意思。
迟疑一下,还是扶着车壁缓缓挪了过去,往他身侧坐落。
又轻轻伸手环上他的颈,抬起脸来,往那淡色薄唇上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啄,伏在他耳畔软声央道:“折枝想知道。哥哥便告诉折枝吧。”
谢钰睁开眼来,抬指轻捻了捻她柔软的唇瓣,轻哂出声:“敷衍。”
折枝有些心虚地轻瞬了瞬目,只得略微提起裙裾,坐到他的膝面上去。这才重新俯下身去,轻吻上谢钰的薄唇。
风灯里的红烛燃得热烈,渐渐爆出一枚火星,溅落在琉璃灯壁上,碎成星斗般绚烂的明灿之色。
折枝双手环着谢钰的颈,以齿尖咬开了他领口的玉扣,那芍药花般柔美的唇瓣便顺着他的下颌缓缓移落,轻咬了一咬谢钰冷玉似的颈,终是徐徐停落在一处旧伤上,以温软的舌尖轻轻吻过。
谢钰皱眉,长指骤然收紧,那双微垂的窄长凤眼里渐被晦暗夜色所侵,不似往日那般清冷疏离。
喉结滚动,呼吸也随之浓沉了几分。
折枝却在此刻停住了动作,只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希冀地望向他,语声甜软:“哥哥现在可以告诉折枝——”
语声如被海潮淹没。
谢钰紧握着她的皓腕不让她逃离,长指垂落,轻轻拂过小姑娘莲红色的裙裾。
如南风过境。
云缎面的罗裙随之摇曳,似夏日里的雨水浇打在莲叶之上。
小姑娘柔嫩的雪腮涌上赤色,垂落的羽睫如冬日的蝶翼般轻颤。
鸾铃疾响间,马蹄凌乱,似是过了一段荒路。
车内颠簸不定,折枝坐在他的星白的绉纱袍上,绣着银红色缠枝莲的绣鞋勉强点着地面,随夜风而轻轻颤抖。
红烛辉光下,那柔白的小脸上染着一层薄雾似的绯意,婉转动人。
似一朵重瓣芍药被抛在湍急的江流之中,随着浪潮逐渐被抛至最高处,连那绯红色的花瓣都随之颤抖。
谢钰紧握着她的皓腕,冷白的长指抵在她的下颌上,迫使她轻轻抬起脸来。
雪腮绯红,杏眸迷离,一双微启的红唇未涂口脂,却依旧潋滟如带露的芍药,诱人沉沦。
谢钰的视线一寸寸描摹过小姑娘娇美的容貌,抵在她下颌上长指略微收紧,颅内似又隐隐作痛。
小姑娘小的时候,总是裹在厚重的衣裳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便似一只甜口的糯米团子,洁白软糯,见谁都弯起一双杏花眸笑得甜软。
如今长成了窈窕少女,幼时的影子皆淡了。唯独那双杏花眸仍是明媚,眼尾修长,天生泛着淡淡薄红,求起人来含烟笼雾,波光潋滟,鲜洁得似一枝带露的芍药,夺人心神。
他眸色微深,渐渐忍下了这点疼痛,薄唇轻抬,带起一缕轻嘲。
有时他不免会想,若是小姑娘生得丑陋些,令人厌憎些便好。
也许便能如他初来时所想那般。
睚眦必报。
良久,谢钰低笑出声,垂首去咬她圆润的耳珠,语声低哑:“是妹妹总在梦中对我纠缠不放。”
风灯里的红烛烈烈燃烧着,似将那柔软的腰肢都烧得化作了春水,流淌在他的胸膛上。
折枝渐渐没了力气,伏在他肩上哭噎出声。
“哥哥骗人。”
红烛燃尽,车内归于晦暗,看不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妹妹不信,便罢了。”
谢钰轻笑,拿帕子沾了清水,替小姑娘清理,惹得小姑娘又是一阵颤栗,启唇咬住了他的领口,将那金线密密织就的云纹也咬得发皱。
谢钰任由她咬着,只将彼此的衣衫重新理好,又替小姑娘重新绾好蓬松的发髻,这才在她耳畔轻声提醒:“马车已经停了,妹妹可要下来看看?”
折枝松开了齿尖,只是抿唇不理他。
直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勉强回了些力气,面上的绯色也褪了些,这才忍不住心底的好奇,缓缓抬手将车帘撩起一角,着眼往外望去。
却见轩车停在梧桐树浓阴下。不远处,正是盛京城里最为热闹的朱雀长街。
街面上人流如织,灯火明如白昼。
折枝杏花眸微亮,小心翼翼地踏着脚凳下去,左右望了一望,像是第一次来盛京城似的,看什么都新奇。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便被不远处的一家小摊给吸引了过去。
“是卖小食的”
折枝晚膳用得不多,闻见小食的香味立时便觉得腹中空空,只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往摊位上看了一圈,便笑起来,一连串地对摊主道:“要两只粽子,一份油糕,一份打糕——还有那绿色的是什么?”
“是艾馍馍,端午才做这个,平日里吃不着的。姑娘可要试试?”那摆摊的婆子笑道。
折枝看那艾馍馍青翠诱人,便连连点头道:“那便也来两个。”
那摆摊的婆子快手快脚地将东西装好递过来,见她买得多,便也分外热切些:“姑娘拿着,再送您一个绿豆糕。”
折枝笑着谢过她,刚伸手往袖袋里去拿荷包,谢钰却已经行至她身畔,顺手替她付了银子,将装着各色吃食的油纸包接过。
视线往上一落,便轻笑出声:“吃这么多,也不怕夜里积食。”
折枝弯起杏花眸,那小竹签挑起一块打糕吃了,又挑起一块递到谢钰唇畔:“折枝又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与哥哥分着吃便不多了。”
打糕软糯又粘牙,谢钰往日里不爱用这等吃食。
但看着小姑娘都递到唇畔了,略微皱了皱眉,还是低头吃了,勉强咽下。
旋即淡淡移开眼去:“你自己吃,吃不完再给我不迟。”
折枝笑应了一声,也不勉强,只带着谢钰往街上行去。
今夜里的朱雀长街分外热闹,像是全城的摊贩都在同一日里出摊了。
折枝看得眼花缭乱,手上却也没停过。
看见套圈的摊子要去试试,看见卖南北杂货的要去挑挑,便连看见胸口碎大石的也要走上去瞧个热闹。
只可惜那壮汉刚伸手解衣,都没看见石头和大锤搬上来,便被谢钰皱眉拉走了。
唯一令折枝略有些不习惯的,是街上妙龄男女时不时投过来的视线。
或是含羞带怯,或是带着些炽热,像是要将这熏风微烫的夏夜点燃。
每来上一个,谢钰的面色便冷上一寸。
稍顷终是惹得谢钰心烦了,他拉过还立在一旁看着猴戏的折枝,皱眉道:“过来。”
他的步子很快,折枝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只是腿上还软着,没跑几步便有些走不动,便抿唇停下来,小声道:“哥哥要去哪?折枝还没看够呢。”
谢钰的视线落在她姿容姝丽的小脸上,并未多言,只是眉心愈紧,只冷着面色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一家卖面具的摊子前停步,买下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递给她,不悦道:“戴上。”
折枝看着那狰狞的青鬼面具愣了一愣,弯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笑起来:“哥哥这是嫌折枝招眼了?”
她说着也走到那家摊子跟前。
许是想起谢钰说过喜欢红色,便挑了个最为狰狞的赤鬼面具买下递给他,只小声反驳道:“方才街面上看哥哥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哥哥难道就不招眼了?若是要戴面具,那也不能折枝一人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