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轻轻一愣,像是被铜盆中的火舌烫到那般,慌忙将指尖缩回袖中。
谢钰随之而笑:“妹妹在想什么?”
“没什么——”折枝错开眼去,小声道:“在想一会儿还去不去娘娘庙。”
谢钰将最后一页经卷放入铜盆中,看着雪白的宣纸在火焰下泛黄卷边,无声化作灰烬:“如今正在落雨,山路难行。妹妹若不急于一时,不妨在昙华寺中等到雨停。”
折枝抬眼望向殿外的雨帘,见春雨绵密,一时未有停歇之意,便起身对谢钰道:“折枝不急于一时,只是也总留在偏殿中叨扰母亲,还是往客房中等待雨停更为妥当些。
她说着,想起方才之事,莲脸又有些发烫,忙掩饰似地低下脸去。
——谢钰厚颜无耻,在菩萨跟前也不知收敛。躲到客房里去,总比在偏殿中让佛祖与母亲看着的好。
谢钰看着她微红的耳珠微微抬眉,却并未多言。只是打起一柄青竹伞,与折枝一同往前殿去行去。
颇为巧合的是,今日接待他们的仍是上回来昙华寺时为他们引路的那位小沙弥。
当时昙华寺还是一座小寺,香火不旺,香客不多。小沙弥便也依旧记得两人,见折枝与谢钰打伞行来,遂上前双手合十道:“施主兄妹二人冒雨来寺祭奠亡母,孝心可鉴,神佛亦为之动容。”
“小师傅言重了。”折枝心底有亏,被他说得愈发赧然,忙轻声转开了话茬:“今日天雨车马难行,只好劳烦小师傅引我们去客房中。待天晴雨霁,我们自会离去。”
谢钰随之将香火钱交与他。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穿起蓑衣将两人引至后殿客房处。
大抵是上回得知两人是兄妹,如今小沙弥便也未再将谢钰往另一处厢房中引,只将两人送至后殿廊上,便行礼离去。
折枝就近寻了一处客房,便想推门进去。可指尖还未碰到槅扇上的木纹,皓腕便被谢钰握住。
他长指垂落,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中:“妹妹随我来。”
“客房就在眼前,大人打算去哪?”折枝有些不解。
她的语声方落,谢钰便于廊上停步,抬手推开了一间客房的槅扇:“回当初那间厢房。”
折枝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整排一模一样的客房:“大人还记得?”
“记得。”
与穗穗度过的时日,即便是细枝末节处,他亦记得清晰。
谢钰薄唇微抬,与折枝一同行入客房。
房内依旧是当时的清贫模样。
折枝似也记起了什么,抬步行至长案跟前,垂手打开了一方屉子。
里头仍旧放着一套简陋的文房四宝,供在客房中借宿的香客使用。
当初就是在此处,她第一次怀疑过谢钰的身世。
只可惜,并未往深处去想。
折枝轻瞬了瞬目,重新研墨提笔,徐徐在宣纸上写下‘钰’与‘折枝’三字。
“大人往之前添上姓氏吧。”
折枝将手中的湖笔递与谢钰。
谢钰沉默着接过湖笔,将谢钰二字补全,却停在折枝的名字之前,迟迟没有动笔。
墨迹渐渐自笔尖滴落,在薄脆的宣纸上凝结成团。
折枝静静等了稍顷,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弯眉轻轻笑起来:“大人是想要谢礼吗?”
她走到谢钰跟前去,踮起足尖环上他的脖颈,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薄唇,笑着问道:“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折枝了吗?”
谢钰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说她敷衍,只是抬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穗穗,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为什么?”折枝面上的笑影渐渐淡去,红唇紧抿:“折枝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吗?”
谢钰羽睫低垂,沉默不答。
雨中的客房压抑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折枝藏在袖中的素手握紧了自己的袖缘,渐渐将袖口处绣着的如意云纹握得发皱。
细密的雨声中,她艰难启唇:“其实,折枝已经知晓,自己的双亲是盛京城人士——”
她的语声轻细,微如雨线。
却似一滴冷雨滴在烙铁之上,转瞬掀起滔天烟幕。
谢钰垂落的羽睫骤然抬起,眸底似有暗流汹涌而过。
折枝伏在他的怀中,并未看见他眸底神色,只是阖眼轻声说了下去:“折枝的生父姓谢,生母姓虞,盛京城人士,曾经迁入过青州城与金陵两地。”
她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大人,折枝说得可对?”
谢钰抬手轻轻抚上小姑娘柔软的雪腮,眸底却似有冰凌渐起:“不对。”
“萧霁,他在骗你。”
折枝微微一愣,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看向他,红唇微启:“先生怎会——”
话至半途,折枝回过神来,垂眼改口道:“不关先生的事,是折枝自己托人打听的。”
谢钰垂眼看着她,眸底暗色愈浓:“人已放走,妹妹也不必隐瞒。若我有心追查,始终能够查到。”
折枝知道他所言非虚。沉默了稍顷,终是低声道:“当时宫宴,大人亲口承认查过先生的底细。那大人便应该知道,折枝七岁那年便与先生相识,拜先生为西席。”
“整整十年的师徒之情,先生为何要骗折枝?”
谢钰握紧了她纤细的皓腕,眸色沉沉:“五岁那年,妹妹便在我的梦中恣意来去。若是扳指算来,如今已有十二载。我又为何要骗妹妹?”
“可折枝十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大人。”折枝轻轻抬起羽睫看向他,杏花眸里水光潋滟:“而那第一面,便是大人处心积虑的骗局。”
谢钰阖眼。
他从未信过漫天神佛,可此刻,竟不知为何想起了佛经中所说的因果。
种恶因,得恶果。
尽是他咎由自取。
“之前种种,我会悔过。”他徐徐垂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穗穗,信我一次。”
折枝纤长的羽睫重重一颤,渐渐凝上朦胧的水光。
良久,她艰难启唇。
“若是大人能将折枝的身世如实告知,折枝便信您。”
斗室内又是许久的静默,直至长窗外的烟雨扫进窗楣,将宣纸上‘折枝’两字渐渐濡湿,谢钰终是低声启唇:“待妹妹生辰之时,我会如实告知。”
折枝轻轻一愣。
她的生辰在暮春时节,桃花落尽时。
折枝移过视线,看向庭院中一株碧桃花树。
深红色的碧桃花在雨中压枝绽放,已开至荼蘼。
她的生辰,离如今已不过月余。
烟雨朦胧中,折枝回转过视线,抬眼看向谢钰。
那双杏花眸里凝着的水烟徐徐散去,愈显一双明眸润泽如墨玉,分外清澈明净:“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谢钰颔首低声。
折枝‘嗯’了一声,伸手碰了碰他的尾指:“那折枝最后再信您一次。”
她轻轻弯眉笑起来:“一诺千金。”
庭院中的春雨渐渐停歇。
谢钰将折枝抱起,走过泥泞的地面,回到停留在山门前的轩车上。
随着车帘垂落,谢钰轻声问她:“妹妹还是想去娘娘庙吗?”
时近正午,折枝晨起时又未用早膳,早已经觉得腹中空空。
如今正将轩车上的食盒打开,想寻些点心在路途中垫垫肚子。听见谢钰开口,倒有几分讶异:“若是不去娘娘庙,大人打算去哪?”
谢钰从食盒里取出一枚新橙,斯条慢理地剥去厚重的橙皮与经络:“如今上巳节将至,城东袁尚书府中有曲水流觞宴席。便在今日。妹妹可愿随我同去?”
“曲水流觞——”
折枝正从食盒里寻出一只油纸包来,将上头的红线解开。
听见曲水流觞四字,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微微有些出神。
这是盛京城里的独有的风雅事。依理而言,她当初身为户部侍郎嫡女时,也是应当出席的。
只是桑府中规矩严苛,桑大人亦不喜自己的嫡女抛头露面,因而历年的上巳与花朝两节,城中的贵女们结伴出游时,她皆是与半夏紫珠在沉香院里度过。
至于那曲水流觞,更是只在话本中见过。随岁月流转,渐渐也成了心头一处遗憾。
——若是等她离开了盛京城,恐怕这一世都没机会亲眼瞧见了。
折枝有些心动,试着问道:“折枝听过京中曲水流觞的规矩。请的皆是佳人才子。折枝若是去了,站在曲水边上,却又不会作诗,会不会惹人耻笑?”
谢钰随之轻笑:“也并非是人人皆要作诗。”
毕竟官宦人家开席,曲水流觞不过是借个风雅之名罢了。也不会当真强求些什么。
“袁尚书请的大人。折枝又该以什么身份与大人同去?”折枝蹙眉为难:“毕竟如今折枝已立了女户,也搬离了桑府。不再是客居在桑府中的表姑娘。总不能还非要说是大人的妹妹。”
说话间,折枝已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
九块浅黄色的糕点整齐地排列在油纸包里,上头撒了淡淡一层糖粉,看着便像是秋日里积了霜的甜柿,分外诱人。
油纸包内,是一整包的槐花糕。
折枝轻愣一愣,渐渐想起上次马车内尝到的干硬滋味,蹙起眉来。
迟疑稍顷,许是见食盒内没有其余得用的糕点,也许是看着上头裹着的糖粉诱人,折枝终是试探着地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想着若是难吃,吐了便是。
而想象中的干硬滋味并未传来。
这一整包的槐花糕仍是温热。放入口中,只轻轻一抿,软糯的糕点便于唇齿间化开。
是记忆中的清甜。
“便说是我未过门的夫人。”谢钰略带笑意的语声随之低低拂过耳畔:“戴着幕离,他们看不清容貌。若传出什么流言,倒也无妨。”
折枝将槐花糕咽下,蹙眉轻哼道:“大人这是在占折枝的便宜。”
“曲水流觞只在上巳节前后。”谢钰将剥好的橙子递与她,薄唇微抬:“若是妹妹今日不去,便要再等上一载。”
折枝抿唇,不接他的话茬,只隔着车帘道:“劳烦泠崖侍卫启程回别业。”
谢钰也并不阻拦,只是微微抬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折枝侧过脸去,小声道:“回去拿幕离。”
-完-
第99章
◎除非女子也能三夫四君,在外头养七八个情郎。◎
回到别业时, 日已上中天。
折枝与谢钰便在别业中用过午膳,方取了幕离重新启程。
袁尚书的府邸建于在盛京城南面,临着一条繁华的的青鱼街。轩车方行至街口处, 便听见府邸里传来的欢笑声与街上喧嚣连成一片,热闹得似要将半个盛京城都震动。
两名青衣侍女守在府门前的滴水下,见轩车停落,便笑迎上来, 带谢钰与折枝绕过照壁,行至袁府后院的凝翠园中。
园内有一道天然的溪流, 弯曲如月,明澈见底。溪边环坐着无数宾客,交谈欢笑声不绝于耳。
这一场曲水流觞,正行至热闹处。
而随着谢钰与折枝步入园内,几名离月洞门近些的年轻官员也纷纷起身, 对谢钰拱手行礼道:“谢大人。”
其中一位的视线落谢钰身旁的折枝身上, 试探着问道:“谢大人, 这位是——”
“是我未过门的夫人。”谢钰冷声答道。
那位年轻官员慌忙收回探究的视线, 连连拱手道:“原来是大人的夫人,下官失礼了, 还请大人见谅。”
折枝还是头一回冒充旁人的夫人,见此情形倒觉得有些新鲜, 便隔着幕离悄悄抬起眼去, 想看谢钰会如何应对。
谢钰却似懒于理会,只是执起折枝的手, 往清溪旁行去。
折枝随着他行了一阵, 直至见那几位官员已被抛至身后, 这才小声笑道:“大人可真是不近人情。”
谢钰冷白的长指随之拂过她的手心, 微痒的触感:“妹妹为何会觉得我十分平易近人?京中有过这等传言?”
折枝将指尖往袖里藏了一藏,弯眉道:“外头的传言都快将大人形容成了罗刹夜叉——”
“能止小儿夜啼。”谢钰替她说罢,薄唇微抬:“世上也唯有妹妹会觉得我平易近人。”
折枝轻瞬了瞬目:“大人这是在夸赞折枝慧眼识珠?”
“是因为,我只与妹妹一人‘亲近’。”谢钰轻笑出声,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里。
幕离下,折枝雪腮微烫,侧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两人行至溪水畔一道转圜处坐落,旁侧候着的侍女们随之奉上果酒与糕点,周遭的官员们也纷纷与谢钰寒暄。
折枝对官场上的事并无兴趣,便抬眼去看眼前那道清溪。
一名身着朱衣的侍女立在清溪上游,将一面合掌大小的莲叶放入水中。
莲叶翠绿,中心微微下陷处放着一只小巧的羽觞,被侍女的素手轻轻一推,便承载着羽觞顺水而下。
折枝觉得有些新奇,视线便也随着莲叶在水面上移动,看着那一方碧色绕过几处转圜,渐渐停驻于一位武将打扮的男子跟前。
那男子正与同僚说话,见状也只是哈哈一笑,举起羽觞便将其中佳酿一饮而尽。
旁侧众人也只是一笑置之。
折枝远远看着,倒也隐隐松了口气。
——做不了诗便饮酒。
原来还能这般。
那若是莲叶恰巧飘到她跟前了,也饮酒便是,倒也不至于被人取笑。
思量间,朱衣侍女已换过了羽觞,重新放莲叶顺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