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芳看似说服女儿,其实更像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不必去计较这点前尘往事。
人是感情动物,往往计较的,却是贪婪的。
周和音手里攒劲般地捏着那把蒲扇,小心翼翼地试探妈妈,因为只有妈妈才是最懂爸爸的人,是试探,也更像求指点迷津,“妈妈,你也觉得我不该是不是,我和他没有好下场,对不对!”
“住口!”邵春芳即刻的呵斥,她不准任何人诅咒她女儿的人生,哪怕女儿自己。
“妈妈,我不会的。哪怕结果不如我意,我也不会的。”周和音单薄地站在亮月下头,不是信誓旦旦,而是清醒,她只想告诉妈妈,哪怕我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丢下这份清醒。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跟你爸爸直说,怕他再打你一巴掌?”邵春芳恨铁不成钢样。
周和音摇头,“他打我不要紧,我是看他这样不愿意跟我说话,我难过。我不敢跟他说,仅仅是怕伤了他心。”
她再翻出手机里Nana传给她的照片,修过的堪比完美的合照,告诉妈妈那晚她的意图,被傅雨旸否了。
邵春芳接过蒲扇,一把扑在周和音的脑门上,“亏你想得出来。”
邵春芳指给她两条路,要么你就偷偷摸摸谈你的恋爱,只当我今晚什么都不知道;
要么,你就光明正大地给你爸爸过明路,后面的路,凭你们自己去修。
我不阻拦也不认可。
话又说回头,“你们这点关都不了,也别想所谓的长久。”
邵春芳唯一的仁慈,就是把婆婆当年没有得到的公允还给女儿。人好容易陷入惋惜里,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彼时,傅家偌大一个家族,傅缙芳不能凭一己之力过活,同理,他更不能袒护到自己的偏爱。
爱情总要偏爱才能成全,已经落入狭隘了。
与其说邵春芳放任女儿去和傅家人来往,不如说,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去闯一闯,已然会走路跑步的孩子,你一味勒住他,注定他迈不开大步子,反而会踟蹰谨小,窄仄地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家务事也是生意经。凡事,绝对的一边倒现象,总归是不能够的,也不应该。
*
距离周末,两日后,傅雨旸再召宋堰桥到他交际局上,名为外甥来接他,略坐坐的空档,傅先生也为外甥引荐了几个人,亦师亦友地胡乱称作一气。
临了,甥舅一前一后从交际场上下来,宋堰桥难得的好奇,“你今天没喝酒。”
傅雨旸应声,“天天喝,会死的。”
堰桥跟着后头哂笑。再告诉老傅,今天这个日子,你也不去管你爹妈和姐姐的祭拜,害我妈做了好多吃食,全为难我了。
傅雨旸毫不避讳,“祭拜过的食物,是不是确实少点滋味?很邪门。”所以他从来不吃祭祖撤下来的那些东西。
堰桥没觉得。他二遭打趣老傅,“那是你娇贵。”
呵。某人不置可否的笑,头也不回地朝身后人,“你乡下路熟,我问你啊,哪里的路适合去拉练拉练新车子?”
堰桥到底是男生,没有不爱车子的男士。只是他知道老傅异乡作客,“你这一下好几辆车子了,回头全扔这里了?”
傅雨旸答外甥,“都不是我的。”
实话。全是老乔安排的,不过今天雨旸要秘书管老乔头要辆跑车,费恩老伙计不禁好奇了,亲自打电话过来,你要跑车干嘛?
雨旸一向不在这些上头消磨心志
的。他花钱置办房产、古董、字画、基金,也不会稀罕花钱买这些玩意。
他一言以蔽之,“玩。”
老乔愈发觉得有趣了,秉着新交易,雨旸是头号功臣,他那头就像哄女人般地哄着他,雨旸要上天,他就当真搬梯.子供这位爷去摘星般的殷勤。
“我看你最近全不耽误啊。啧,年轻真好……”老乔不禁喟叹,不等合伙人发作,就又补一句,“哦,我是说茱丽叶小姐。”
眼下,傅雨旸问堰桥,急不急着回去睡觉。不急的话,陪他去跑一圈。
车子点火,傅雨旸自己开,他这才得空给周和音拨电话,电话接通,他听闻她情绪不高的样子,问她在哪里。
“家里。”周和音简短回答。
傅雨旸盯着挡风玻璃眯一眼,从容问她,“出什么事了?”
周和音唔一声,说没什么。再问他,你在哪里?
这头的人不打算为难她了,这个点。他阖上车窗玻璃,截取沉默阒静,“还没散局。你早点睡。”
挂了电话,扔掉手机,早已脱离少年心性的人,很多年不碰这类车子了,他油门一点,箭一般地流矢出去了。堰桥在边上问老傅,“去哪?”
“找路。”
第68章
◎满心满怀◎
上回去接小音, 是宋堰桥开的车子。
眼下,傅雨旸听着小子的人工导航,不经意问他, “听你妈说,十六七就敢摸方向盘了, 谁教你的?”
宋堰桥没有径直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里, 二人有着很明朗的答案。
书云和宋春桃是自由恋爱,那时候并不多,早早的谈感情, 早早的越了界,又早早的怀了孩子, 无知热血,互绑地结了婚。
过日子, 丁点经济基础没有。每个月的开支,都等着现成的饷来维持, 一天不开工,就一家四口得把嘴扎起来, 宋家有个不事生产的寡母。书云这头又有个不成器、好吃懒做的老父亲。
原先,书云跟傅雨旸借钱的时候,他还不想去管人家的家务事。
直到夫妻俩在书云新工作的地盘大打出手,扰到傅雨旸都知情了。后者这才知道,“不是动手,是家庭暴力,”他冲书云纠正措辞,也纠正她的误区。
这些年, 她为了儿子都忍下来了, 床上床下, 她受了那个人不少罪。
书云告诉雨旸,我和你说这些,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也是实在没地方诉苦,雨旸,我把你当亲兄弟,才肯和你说这些的。
傅雨旸对此,付之良久的沉默,两件事知会书云:一、离婚,我现在就帮你找律师,立案、验伤;二、告诉堰桥,他有权且有义务知道父母婚姻不睦,父亲对母亲常年动手的事实。
宋春桃卷走了书云的全部积蓄,堰桥被傅雨旸召来谈话,一言不发。
这是一个没有经济基础的男儿最现实也最无力的辱没。
之后,又摊上和小音朋友打架赔画的事,几回下来,傅雨旸都没好脸色朝堰桥。
但他还是来了,听傅雨旸的差遣,来了。
此刻,疾驰的跑车,傅宋二人各坐一端,少年难得的低头口吻,知耻才近乎勇,朝傅雨旸,“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想快点挣钱,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们把你当舅舅,我也只愿意把你当老板。”
驱车的人,一只手肘搁在车窗边沿,撑首的散漫,嘴里言语却很正色,“记住,这世上就没有来钱快的行当。”
“有,你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傅雨旸十足的蔑视,提醒小子,比如自由、比如性命。“所以,你给我听好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话之所以贴在你一年级的教室里,就是因为它能教你受益一生。”
宋堰桥作不受教状,端正系着安全带,头回坐这几百万的车子,并不多觉得舒坦,反而来嘲讽老傅,像极了兄弟间或者父子间才会有的调侃,“你女朋友又给你气受了!”
“嗯?”某人闻言句新鲜的,干脆问他,怎么说?
“每回,都是她给你憋吃了,你就找别人的不痛快,或者说教别人。”
傅雨旸拒不承认,“她能给我什么憋吃。”
宋堰桥拨一下车内后视镜,玩笑正主,“比如眼前。”
傅雨旸才不去由着小孩牵着鼻子走,“说你呢,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怎么个个都这么不服管教的。”
*
其实堰桥闹不太明白,他问老傅,你要磨合车子,直接上高速跑一圈不就行了?
傅雨旸这才朝他说了实话。
堰桥表示被酸到了。“原来你这个年纪的男人谈恋爱也会这么投其所好啊。”
“你以为的如何?”
“我以为她多数听你的。”
“一桩没有。”傅雨旸眉眼即刻有了颜色,朝外甥诉苦的形容,“且随时随地有翻脸的可能。”
这是宋堰桥有史以来,头一回听到看到这样的傅雨旸。
他不再是连父母、胞姐迁坟下葬的事都假手于人的冷漠,也不是牌酒桌上,游刃有余又高高在上的有钱公子哥的嘴脸。
与其说他不设防地透露他的隐私、家务事,不如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不时沾上了点烟火气,肯朝别人吐露他近来的不如意,乃至软弱、软肋。
堰桥多少知道点,但老妈一再嘱咐他,在你舅舅面前说话要知道分寸,你也不小了。
“她很喜欢你。”
堰桥告诉老傅,那天去接她,回头巷子口的一幕。
周和音明明都不认识,却每一步都走在宋堰桥的前头,走快一点了,又回头催他。
堰桥笑话她,“你很急啊!”
周和音满不以为然,嗯呐一声,“急着上洗手间。”
宋堰桥朝她翻一个白眼。
*
车子驶离城市光圈,来到一截省道边上。
月朗疏星,两道的灌木丛,森森然,随风攒动,像藏着伺机的野兽。
经由堰桥指引,车子停在一块空地上,探照灯高立着,边上有家修车铺,门面不大,装修也简单甚至褴褛,前头做生意,后头宿人家。
店老板看到一辆簇面崭新的高级跑车轰隆泊停下来,丢开夜饭碗,毛巾揩把脸,揽客的口吻,老板,车里哪里出问题了?
与下车的人一照面,才认出了是宋堰桥。
二人是高中同学,对方早早地不读书了,子承父业地经营着这处修车铺。省道边上,挣得是辛苦钱,两厢年轻人的互相招呼。
对方分烟给堰桥,堰桥摇头,至于边上的老傅,他更是替他婉拒了。
堰桥说,找个地段拉练拉练车子。想来想去,也就这里合适,这一截路,从前他们学车的时候就练过百米换挡。
同学修车店这里正好有光明,适合他在这里做视频记录。
老同学闹不明白了,以为堰桥边上这位老板是个硬茬呢,职业的?
对此,堰桥讳莫如深,只说,老板比较高冷,没办法,混口饭吃。
同学瞥一眼衣着光鲜的老公子,频频点头,又是招呼烟又是招呼水的。
全把堰桥当作陪太子读书了。
傅雨旸重新往车里去的时候,不无认可地点评几句,“看不出还挺贫!”
堰桥耳上塞入耳机,掏出手机,要帮老傅直拍。
*
时下快十一点半,明日一定晴朗无边。
不甚圆满的月,疏离的星子,稀稀地散落周围,月始终皎洁,主角。
湛蓝的一隅天作背幕,一辆跑车,呜咽电掣般地引擎声,呼啸而来,卷得周遭的热浪成风……
宋堰桥没有发现,原来真的如她所言,拉练出来的声音,确实和《一路向北》的前奏很像。
车子练闪一般地从他眼前过去,眼睛始终比不上镜头。
且宋堰桥还吃了一嘴尘。
等着老傅车子折返的时候,直拍的年轻人,把一稿看都不看,修嘛也不会修,径直发给某个人:
还得你来。水平有限。
那头没多久,打字回复了什么。
宋堰桥据实已告。
*
秉着精益求精,以及两个龟毛碰到一起了。
第二遍,傅雨旸要自己来拍,干脆要堰桥去练练车子。小子说他还是别碰了,碰坏了,他可赔不起。
傅雨旸拿脚踢他去,“碰坏了算我的。”
堪堪这一截引擎声,甥舅轮流上场,拍了五六稿。
傅雨旸说,术业有专攻没错了。“没准,这六稿全被她毙了。”
堰桥不作声。
车子熄火在修车铺旁,堰桥折回头和同学叙旧,碰上同学的女友买夜宵来,堰桥盛情难却,饶是如此,他也没邀老傅下场。
他反过来问老傅,“你急着回去吗?不急的话,等我一顿饭的工夫。”
傅雨旸冷漠觑他一眼,随他去了,车子扔作一旁。去边上小河径边抽烟了。
夹岸的小河,水往东流,月亮铺在上头,波光粼粼,风一拂,动静相宜。
周遭有芦苇,傅雨旸的烟抽得小心翼翼,潦草且快,两三口,最后把烟蒂投进矿泉水瓶里。
他站在河岸这一边,作遐思状。
时间早已是第二天,且一点不止。
傅雨旸这才抬脚回头,回车子旁,远远吆喝堰桥一声,“回了。”
那端的堰桥好似不情不愿地从小凳上起来,拍拍手,冲老同学说再会,耳边一阵车驰声,由远及近,他认识她的车子。
果然,那辆白色丰田凯美瑞,随着导航的目的地,就近靠边泊停下来。
周和音一身米白色长裙,很居家的日常穿扮,外头罩一件空调间里的薄衫,长发散着,从车里不紧不慢地下来。
钥匙和包还全在车里。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到傅雨旸站在那跑车旁。
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起初十来步迈得很慢,很矜持,很谨慎,越到他跟前,探照灯把这一处四方之地,连同边上的灌木,都照得清楚分明。
傅雨旸一不讶异她怎么会过来,二不提醒她,下车又没锁车子。
只微微摊开手臂,呈迎接状,口里歉仄地告诉她,“很不幸,今天的拍摄不大顺利。缺设备,缺脚本,缺……灵气的导演。”
周和音随即眉眼里情绪一紧凑,拾步跑向了他。
耿头耿脑的人,十万分的勇气,撞得展臂的人,满心满怀。
她口里忙不迭的话,比眼泪还要快一点,“Nana提醒我,你是有前度的,感情经营不好,我也会成为另一个前度,我不想有那么多的前度。也不想你今日这样待我好,明天又这样去对别人了。傅雨旸,我妈说一个男人最爱你的务实表现就是你可以支配他所有的钱,我还没有拿你的钱去买包、买相机、买车子、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