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路畅。
不多时,车子就稳稳停在了易家老宅的门口。
但易辞洲并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仰望着夜色星空,缓缓地闭上了眼。
自从蓝湾别墅失火,他太久没有好好睡过觉。
一闭眼,永远是女人温柔的面容,永远是女人阳光般的笑靥,她美得让人心颤,更让人心痛。
默默仰坐了许久,易辞洲看向旁边的蛋糕。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舒晚满面笑容地看着他,手里捧着生日蛋糕,樱粉的嘴唇一开一合:“辞洲,我过生日,你说我许什么愿呢?”
他很希望,
能儿女双全,能白头偕老,能携手共度余生。
可是这些愿望,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
是呢,他之前,就是个人渣。
他骗她,骂她,将自己的自尊凌驾于她的自卑之上,为了得到一点小小的利益而装模作样地娶她,用身体的凌-辱来达到内心的满足。
他就是这么渣。
渣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惩罚他爱上了她。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沉默着,易辞洲忽地嗤笑了一声,发出自嘲无奈的“呵呵”笑声,在狭小-逼仄的车里显得格外萧条冷寂。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一手撑着窗户,抵在下巴处,眼眶通红地看着远处灯光闪烁的街道口。
他竟不知道,哭太久,眼泪也会哭干的。
可想当年,舒晚哭到什么程度,才会对他相看无情只剩厌。
易辞洲深吸一口气,双手揉了揉面颊,正准备打开车门下车,忽地,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夜深露重,地面有些湿滑,倒映着头顶的路灯,更让沥青路面反着淡淡的光线。
借着这微弱的光,一个中年女人正从易家老宅中大步走出,她一身干练的黑色长裤长衫,径直就走向了不远处的一辆深蓝色轿车。
易辞洲不觉疑惑怔住。
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给舒晚配助听器的验配师。
这个时间点,从老爷子的住所出来,难免不让人起疑。
易辞洲深思熟虑,抵了抵下颌,只沉眼看着验配师开车缓缓从街道左拐离去,然后略坐了片刻,才下车朝大门走去。
他直接去了易宏义的书房。
一进门,老爷子抬眼斜睃,掀着眼皮打量着他,问道:“混小子,进来也不敲门?”
易辞洲冷冷看着眼前这位垂暮鹤年的老者,走到一边坐下,说道:“真没想到,爷爷还和舒晚的验配师有交情。”
易宏义淡淡一笑,依然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桌上的山水画,“小晚聋了之后,她外婆找过我,让我给她找个最好的验配师。阿雅的要求,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易辞洲微微眯眼,镇定自若道:“那她今天这么晚来做什么?”
这么深的夜,这么湿滑的路,还要大老远赶过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可偏偏的,就是这么简单。
易宏义不屑嗤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然后抽开左手边的抽屉,将一个黑色的抗震小盒子拿了出来。
易辞洲熟得很,
是专门放助听器的。
他疑惑抬眼:“怎么……爷爷您?……”
易宏义淡然道:“年纪大了,耳背,不像你们年轻人,什么都听得见。”
他说着,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入耳式助听器拿出来,仔细戴好后,他复又看向易辞洲,“说吧,这么晚来我这,有什么事?”
话不投机,易辞洲也懒得跟他打什么马虎眼。他轻瞥窗外,镇定道:“爷爷,放她走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122章
◎舒晚就是那个账本。◎
易宏义闻言,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这是情到深处的肺腑之言,更是意料之中的话。
他气定神闲地端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满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当初你不是死拽着她不让她走吗?怎么现在又突然愿意放手了?”
在老爷子面前,其实也没有装的必要,他心知肚明。
易辞洲垂了垂眼帘,思忖片刻道:“爷爷,只要你愿意放过她,我什么都答应您。
“什么都答应我?”易宏义冷哼。
易辞洲哂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就是接手南国黑市吗?您放心,你要做多大,我就能做多大。”
易宏义微微张嘴,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她才同意接手,还是为了接手而接手?”
他怎会说谎,“为了她。”
话音刚落,易宏义一腔恼怒愈演愈烈,他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转过身,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沉声道:“混小子,她是舒天邝的女儿,她手里有账本,她会置我于死地。”
“爷爷,你一直在说账本,可是我跟她在一起那么久,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本子册子或者其它能记账的东西。”易辞洲明显有些不耐烦。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账本就成了一个奇怪的阻隔。
它既像一个防火墙,又像一个突破点。
两边都在坚守,却都不敢越矩一步。
易宏义不想与他过多解释,只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老头子我交出去,换她平安喜乐?”
“不会。”易辞洲眼眸深邃,不假思索。
“不会什么?”易宏义问。
易辞洲缄默许久,下颌紧绷着说道:“自从十二岁离开我妈,我就是您一手养大的,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这么白眼狼。”
易宏义一听,眉头骤然紧缩,随即又舒展上挑,竟有些诧异戏谑地打量着他。
良久,他夸张地举臂示意了一下,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太瘆人。
和这墨香书卷的房间有些格格不入。
待笑够,易宏义面容焕发,继续道:“果然和你老子哥不一样,是个狠心人,也是个有心人。既然大义灭亲做不到,还不如和爷爷我一起。你说是吗?”
易辞洲眼底微微颤动,手心也不知不觉洇出了汗。
他心中无底,但奈何自己早已被拿捏,只得冷冷掀起眼帘,应付性地说道:“是,反正爷爷您都这么大把岁数了,我就当是伺候您安享晚年了,只要您别动阿晚,一切都好说。”
他的意思太过明了。
他能把他当成爷爷,纯看在自己这份割舍不掉的血缘关系。
回看三十年,他有十八年都在易家度过。他和易家,早就成为了生命同共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舒晚不一样,她对易家没有任何感情,只想认真地活下去。
既然她想好好地活着,那么他就帮她这次。
面对这个大情种,易宏义早已淡然。他阴鸷眯眼,审度的目光在易辞洲脸上来回逡巡,“南国黑市的生意我会全部交予你,以后呢,我就等着你让我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好。”易辞洲想都没想,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暂时不去管易宏义信不信他这话,但只要舒晚安全了,他就再无所谓。
很显然,易宏义不太信,但又不得不信,他就这么一个血脉了,倾其所有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小王八蛋而已。
老爷子的脸色已经很阴沉,他没再说话,只疲惫不堪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出去,然后便又踱步到书桌前,静默地研究着那副快看厌的山水画。
易辞洲迟疑了片刻,见易宏义似乎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才悄然离去。
待他走后,沈特助关掉了门口走廊的吊灯,将地灯全部打开,最后按下中控按钮,缓缓关上了老宅大门。
他已经等在外面有一段时间,将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得尽收耳底。
他实为助理,却扮演着军师的角色,易宏义有些事情看不清,但他却看得十分清楚。
沈特助给老爷子倒了一杯茶,帮他收拾好没下完的棋局,低声说道:“董事长,您真的信他会接手南国黑市吗?”
易宏义双指捏盖,撇了撇茶水面上的沫子,“为什么不信?”
南国黑市是个大网,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里面利益纵横,将所有的金钱交易都兜于其中,然后慢慢收紧,再不给逃离的机会。
现在俄乌局势动荡,正是他们向远东输出的机会。
即使易辞洲不愿意干这个,也由不得他,毕竟,舒晚是他无法割舍的牵挂。
只要拿捏住那个聋女人,易辞洲本就为之疯狂,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呢?
沈特助想了想,走到一旁,拿了一块白布,仔细地擦试着靠在桌边的拐杖,淡淡说:“我不是不信,但总觉得辞洲没我们想象得那么好控制。”
“什么意思?”易宏义挑眼。
回想起那天在巴厘岛,易辞洲那副毅然拿命来豪赌的疯样,沈特助眉头紧蹙,道:“舒天邝怕死,所以我们才能用舒晚要挟他。可辞洲为了舒晚,可是连命都豁得出去的。”
他说的并不无道理,这一点,易宏义也了然于心。
他喝了口水,说道:“我看中他,是因为他不像他那个哥哥表面柔软内心阴狠。易边城这个人啊,狠,又不够狠,尤其是在女人方面,所以我们只要拿捏住舒晚就可以了。”
沈特助眼中聚光,将拐杖龙头擦得锃亮,他眼神一凝,面不改色道:“舒晚是他的软肋,拿捏她,自然能像当年我们威胁舒天邝一样……”
他说着,停顿片刻,眼帘一掀,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易宏义察觉目光,依然淡然自若地喝茶,“话别只说一半。”
沈特助认真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其中好处多得很,舒天邝也算是半自愿的,所以他也不会去报警。可舒晚跟我们不同心,她有账本,我们在拿捏她的同时,她也在拿捏我们。”
易宏义一听,颇有深意地点点头。
说实话,他还没有特意去想过舒天邝的账本,他总以为那东西早在蓝湾别墅大火的时候就烧毁了,可根据后续的勘察和舒晚的种种迹象来看,这账本,应该还在。
见他沉默不语,沈特助拉上窗帘,踱步到易宏义身边,小声谨慎地说道:“董事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易宏义不喜欢卖关子,直言道:“说吧。”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什么?
沈特助敛起眉眼,一改从容不迫,眼底泛起一丝阴鸷,“您有没有想过,舒晚手上可能根本就没有那本账本。”
“没有那本账本?”易宏义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特助不卑不亢地垂了垂眼,“舒晚真的没见过那本账本,手上也确实没有那本账本,但不代表,这个账本就不存在。”
这话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仔细想来,也是值得一番揣摩的。
他示意沈特助继续。
沈特助点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已经泛黄发旧的文件夹,“这是舒天邝当年入职的简历,我又仔细看过了,其中有一项就是他记忆力极好,但凡见过的、听过的,几乎可以过目不忘,过耳不却。”
“……”易宏义闻言,眼神凛然一瞬,若有所思地将手里的茶杯缓缓置在了桌上。
时间久了,他还真的快记不得了,
舒天邝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二十多年前,他当秘书的时候,只要交代过一遍,不管多么复杂冗沉,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他抬眼,正就与沈特助看破不说破的目光相碰。
沈特助又靠近半分,“董事长,我问了医院那边,舒天邝临死前一天,喊了舒晚进去,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足足说了两个多小时,一秒都不停。”
他越说越慢,尤其加重了“很多很多”四个字。
这话再听不明白,那就难了。
忽地,如大厦倾颓,更如栋折榱崩,易宏义醍醐灌顶般地睁大了眼睛。
眼底,是满不置信的诧异和错愕,他胸口一抖,竟然忘了这么一茬。
既然舒晚是舒天邝的女儿,那么即使舒天邝没有把账本交给她,她也可以完全“拥有”这个账本!
舒天邝在死之前,一字一字说与她听,她一字一字铭记在心多年未忘……
也就说,他这三年苦心寻觅的账本……
就是舒晚!
舒晚,就是那个账本!
舒天邝啊,你可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本应该带进棺材里的东西,你却偏偏留在了人世间。
易宏义的脸色已经差点极点,他挥手,将桌上的茶杯重重打落在地,“去找她!”
沈特助问:“去哪找?”
易辞洲可是把她藏得非常好,连几个私人侦探都查不到她的踪迹。
易宏义冷哼一声,“南沙湾,既然她是在南沙湾附近消失的,那么就从南沙湾开始查!”
他抛了拐杖,大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补充道:“打电话给廖鸿宴,让他明天一大早带着他矜贵的小儿子给我滚过来!”
他走得急匆匆,可舒晚却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依然一个人守在南沙湾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除了门外站着个熟悉的付沉,周围就全是陌生面孔的保镖。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但是冥冥之中她觉得,快到头了。
易辞洲不会让她长期在这里住下去。
他一定在想方设法跟老爷子斡旋,两个人像拉锯战一样将各自的利益最大化。
想到这,她正准备去问付沉,却不想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门口一阵脚步声骚动。
付沉整个身子挡在门口,第一时间给易辞洲打了电话,然后回头嘱咐道:“太太,先别出来。”
舒晚愣住,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心中一颤,什么都没问,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