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晚点点头,从容道:“他不是易辞洲。”
“他不是。”严芷依然平静温和地看着她,“可他却在我身边待得最久。”
舒晚蹙眉不解。
严芷低头继续给蔷薇浇水,“他十二岁的时候被送去美国,我是他的监护人。那个时候,我刚刚失去孩子,每天看到他,都是一种煎熬。”
听到她说失去孩子,舒晚心口微微颤疼,压低了声音道:“我一直以为,他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易辞洲。”
严芷诧异:“你见过辞洲?”
舒晚垂眼点头,苦涩地一笑,“小时候跟爸爸来过这里,见过一次,一直记到现在。”
严芷微怔。
二人良久不语。
忽地,严芷拿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张照片,递给她看。
舒晚接过,只一眼,就愣在了那。
照片里,正是那个曾经见过的阳光男孩,他怀抱一只白色的狗,T恤微湿、球鞋沾泥,坐在草地上笑得开心。
本该是个向着朝阳蓬勃的男人,却不幸早逝。
舒晚咬了咬下唇,问道:“他怎么走的?”
严芷放下洒水壶,拨弄了一下枝丫,缓缓道:“十三岁生日那天,因为一些事情跟他爷爷大吵了一架,他性格懦弱,顶不住老爷子的压力,在自己房间里用电话线上吊了。”
她说得极其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已经麻木了她的大脑,提及再无波澜。
舒晚早就听闻,易复山不似易宏义一般精明能干、善谋善断,反倒虚懦无能,每天流连风月场所,没有半点心思花在事业上。
可她没有想到,原来的易辞洲竟然也是因为顶不住家族企业的重压和易宏义的严苛,才自我了断。
她沉默片刻,问道:“也就是说,爷爷曾经同时失去儿子和孙子?”
“我也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严芷淡淡点头,她稍顿,又讥讽地笑笑,“丈夫无所谓,我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舒晚默默听着,心里如履薄冰,小声道:“所以呢,爷爷才把易边城认回来。”
听到这个久违又陌生的名字,严芷面无表情的脸上倏地僵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自嘲般地勾了勾唇。
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字都要拱手相让,她还剩下什么呢?
严芷收起侍弄花草的工具,正要离去,舒晚忽地又叫住了她。
她回头:“还有什么要问的?”
舒晚踌躇不决,镇定思量问道:“他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芷缓道:“一个陪|睡的失足女。”
舒晚一听,双手不由攥拳。
难怪易辞洲从不愿意提及生母,他执着的自尊,原本就来源于自卑。
她又问道:“怎么去世的?”
严芷平静道:“易复山留下一封绝笔信,信中写到他有个私生子。辞洲走了之后,老爷子膝下再无后,只能将易边城认回来,前提就是让那个女人离开他。”
舒晚了然,“难怪他说过,他妈妈是爷爷逼死的……”
“也不尽然。”严芷皱了皱眉,忽地戏谑而笑:“逼死的……不如说?必须死?”
舒晚愣住:“什么意思?”
严芷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觊觎,然后诡异地挑了挑眉,“没什么意思,她在火灾中走的,她自己选的……”
舒晚抿了抿嘴角,干涸的感觉突然感同身受,沉默片刻后,脑海不由浮现出一张彷徨无助的脸,还有撕心裂肺的呐喊。
没人理睬他,只因为他从来没有被接纳过。
可能唯一爱他的,就是他那个“不堪”的生母,为了他能好好活下去,自己选择离开,用生命来换他的身份。
只是这种表达爱的方式,太过极端,太过瞠目。
舒晚阖了阖眼,疲惫地蹲靠在花圃的木桩上。
她的执着,不过就是因为当年的初心。
但自从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爱上了另一个人的那天起,她就不想在“易辞洲”身上浪费半点精力了。
她无心再去纠结什么。
既然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只要舒涞一回来,她就想办法离婚。
见她久久发怔,严芷不再多言,拿上工具径直回了屋。
舒晚在花园中央稍稍站了会儿。
刚准备回客厅坐坐,转身的一刹那,就与刚出来寻她的男人对视上了。
易辞洲眼中闪过一丝安然舒心的踏实。
他问道:“这么喜欢花园?”
听完他儿时的事情,舒晚哪有什么心思再去想什么花园,便侧过脸,敷衍地点点头,“哪个女人不喜欢呢?”
然而易辞洲眼里,却是慌乱的娇嗔。
一时间,心底如小鹿狂跳。
他突然就很害怕,怕她眼里没有他了,更怕她有一天跟他的生母一样,从此消失不见。
他很想拥抱此刻所有的幸福。
于是,他说道:“阿晚,我给你再买个房子吧,前后都带花园的,种满花,好吗?”
第49章
◎既然要她的身心,那就要断绝一切后顾之忧。◎
舒晚略有些惊讶,背着阳光太阳去看他。
二人目光相触,她竟然在易辞洲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丝闪躲的端倪。
她挑眉扬笑,戏谑道:“易辞洲,说违心的话,一般都是你这样的神情。”
闻言,易辞洲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不远处,喉结不自然地滚了滚。
说实话,刚才她站在花园中,沐着微暖阳光,浑身都散发着柔和光芒,有那么一瞬,他确实看进了心里。
但当她转身的一刻,耳朵上两只反光的助听器陡然间就刺入了他的眼睛。
这种刺,不拔会痛,拔了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
难道他真的爱上了一个聋子?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易辞洲收回目光,他都有点怀疑刚才说话的是不是自己了。他有些痞气地嗤笑一声,“那你就当我放屁好了。”
舒晚:“……?”
她失笑,不自觉地抬手捶了他一拳,“讨嫌。”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一愣。
放在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亲昵的打情骂俏,可是现在,彼此之间都不约而同读到了一丝讽刺的味道。
明明没有爱意的两个人,却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悄然打开了心扉。
然而只是一瞬。
舒晚敛了敛笑容,倏地反应过来,将手收了回来。
易辞洲看着她缓缓收回去的手,勾了勾嘴角,泰然自若地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护在掌心。
舒晚愣滞住,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这里是易家老宅,都是千年的狐狸,他没必要再装。
易辞洲抵了抵下颌,将她拉进怀里,沉声道:“回去,外面太晒了。”
-
从易家老宅回来后,易辞洲就径直进了办公室开视频会议,没有再出来过。
沈荷已经做好了饭菜。
满满一桌的菜。
舒晚只动了几筷子。
沈荷给了夹了一些肉,劝道:“太太,多吃些。”
闻着太难受,舒晚只好又皱着眉头勉强吃了一些,然而刚刚才吃进去一口,那种油腻黏滑的恶心感和烧心感又涌了上来。
她赶紧去倒水,满满喝了一大杯。
沈荷吓住了,拿来纸巾递给她,谨慎小心地问道:“太太,我、我、做的,不、不好吃吗?”
舒晚憋着恶心的感觉摆了摆手。
“没有。”
沈荷见状,舒了一口气,给她盛了一碗汤。
汤虽清淡,但也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舒晚还没喝进嘴里,就直接干呕了起来。
瞧见她这副样子,沈荷赶紧给她拍了拍背,“还、还好吧太太?”
舒晚捂着胸口,难受地摆了摆手。
沈荷忽地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易辞洲的办公室,见大门紧闭,便压低了身子凑过来,问道:“太太,你、你、你是不是……?”
因为口吃,她断了很久都没说出下半句。
舒晚没明白她的意思,“是不是什么?”
沈荷缓了缓,在她身上逡巡了一番,“……怀、怀孕了?”
闻言,舒晚眼神遽凝。
这些日子,易辞洲几乎每晚都要,她为了顺从他,从来不敢拒绝,而男人情到深处又怎么可能有任何措施。
怀孕,也只是时间问题。
舒晚认真看了一眼沈荷,镇定了许久才道:“不可能。”
她说完,放下碗筷就回了房。
舒晚打开床头柜,在里面掏摸出一盒小小的药片,拿出一片,兑水服下,又将药片放了回去。
她在床边略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凛然,便起身来到对面的工作室。
因为邵梨最近出了那些烦心事,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跟她约设计稿了。
工作室里清冷得很。
她将画架上的防尘布掀开。
那幅未完成的画依然裱在那里,回想起今天看的照片,舒晚不觉回忆起那个阳光下的男孩,空缺的面部似乎在一瞬间就有了脸。
她准备好笔和颜料。
在暮色晚霞中,把男孩的脸一笔一笔刻画出来。
回忆里,他话语温柔。
“你就是舒叔叔的女儿?”
“我看不懂手语。”
“你真的听不见啊?那我写给你看……”
她伸出手来,示意他:【你写,我看。】
那天下午,她的手心里写满了“易辞洲”……
最后一笔终于在那双眼睛上落下。
舒晚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幅画,看了很久很久。从当初的相见,到后来的恋爱结婚,她才知道,居然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易辞洲变了,而是易边城变了。
多么讽刺呢。
画面干透之后,舒晚缓缓抚过男孩的脸,便又将防尘布盖上。
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掀开了。
记忆,总要有个终结的篇章。
-
过了几日,舒天邝打来了电话。
他一直记挂舒涞,而又没有任何其它的消息,只能干等着,他着急问道:“晚晚,你问了辞洲吗?舒涞什么时候能回来?”
舒晚只能解释道:“爸,你先别急,舒涞的护照在缅北丢失了,他被扣下的地方离当地非政府武装力量不远,暂时还回不来。”
舒天邝一听,脑中冲血,喘着气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舒晚沉了口气,“爸,你心脏不好,那边又没有确切的消息,我也不敢随便说。”
对面沉默许久,老父亲的气息愈渐粗短,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辞洲可信吗?”
舒晚愣了愣,不禁自嘲一笑,说道:“爸,除了信他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背靠易辞洲,仰仗易家。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似是知道其中道理,舒天邝不再执着,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最近还好吧?”
舒晚眼眶一红,“嗯,好。”
舒天邝一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晚晚,这周末来趟医院吧,好久没见你了。”
舒晚赶紧说道:“好,我周五晚上去。”
说着,舒天邝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念念不舍地挂掉了电话。
舒晚沉沉叹了一口气。
面对舒涞,她早已经不想再管,可毕竟血浓于水,这次又是在南沙湾被人骗去的,她不来负这个责,谁来负呢。
想着想着,她烦躁地摘掉了助听器,扔在一边,然后握着手机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
窗外云深雾浅,舒晚一个人静静坐着,出神之际都没有在意房门被推开了。
直到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倒影遮住了眼前的暖阳,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头去看他。
看到她眼底的冷漠淡然,易辞洲明显有点不悦,他走到她身边,帮她捡起乱扔的助听器,仔细戴在她的耳朵上,问道:“怎么了?”
舒晚缓和一下眼神,故作轻松说道:“吓我一跳,想事情呢。”
易辞洲挑眉,“想什么?”
她调整了一下助听器,说道:“在想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
易辞洲扯了扯嘴角,“想知道?”
知道他吊人胃口,舒晚侧目斜睨,试着跟他反着来,“不想知道。”
男人一听,果然受用,他张开双臂示意了一下。
舒晚冷嗤一声,抬手推他,半嗔道:“不说算了。”
她不冷不热,在易辞洲眼里,就是昭然若示的欲擒故纵、开诚布公的半推半就。
他哪能再让她矫情着,长臂一揽,就把她拥到了怀里,然后紧紧收拢双臂,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道:“付沉已经去了缅北。”
舒晚一听,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她问道:“真的?”
易辞洲不咸不淡道:“骗你有好处?”
舒晚讥诮道:“你骗我骗得少吗?”
话毕,他眉眼忽地怔住,转瞬间又释然一笑,“再不会了。”
太极打腻了,舒晚也懒得跟他再迂回斡旋,回想起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没有见到付沉,她这才笑笑道:“好啊,信你。”
易辞洲心底明显愉悦了不少。
他凝视着怀里的女人,腾出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问道:“那怎么感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