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把做好的金汤力放到桌上,女朋友帮忙递过来,简觅夏笑笑,转而朝梁幼初不甚在意地说:“我还能做什么。拿PPT找天使投资做品牌,再花两百万办秀,然后坐等倒闭。”
“你别这么说,确实之前给你介绍的投资人太不靠谱了……”
简觅夏呷了口酒,“有时候想起来还是有点儿,怎么说,觉得以前太不懂事了。同学都开淘宝的时候,我想做不一样的东西,结果人家做出品牌来了,我还在这儿拿着学生作品找工作。”
“你们专业转行的也多。”
简觅夏轻轻摇头,喝酒。
酒杯很快见底,简觅夏和他们一起去跳舞。童冉那边有几个人也过来了,男人看到简觅夏手里空空,问她喝点什么。
简觅夏大大方方说一杯金汤力吧。
今时不同往日,年轻人来酒吧寻欢作乐,不止寻欢作乐,一个酒吧的音乐品位比酒的品质还重要。即使轰炸耳膜电子音乐无处不在也有好坏之别,烂俗音乐的店老叔叔们才爱去。
Hiphop逐年攻占都会酒吧,这间酒吧将其作为主打。Kendrick Lamar、Travis Scott还有些许88 rising,忽然间响起无人不晓的神曲《Plain Jane REMIX》,舞池气氛攀升一个极点。
耳朵听出茧,简觅夏把这首歌类比凤凰传奇“在你心上自由飞翔”,却也跟着哼。
往后撩拨头发,扭动腰臀,半抬双臂,打响指。今天穿零号吊带裙,雨靴,说不清是前卫还是古怪,四肢几近赤条条,腰臀比刚刚好,古怪里透出吸引力。
简觅夏知道男人在看他,友好和他互动。
又一杯金汤力。
简觅夏知道自己状态来了,可以开始一杯接一杯,喝到烂醉,没有明天。反正明天醒来也会在朋友家的沙发或马桶旁。
男人愈靠愈近,手搭在她背上试探,就要揽住腰。
忽然听到不远处狂欢叫喊,接着波及全场。
简觅夏问童冉怎么了,童冉无辜摊手。那边梁幼初跟酒保打听到消息,今夜有人要为全场买单。
原来有阔少过生日,怪不得没过午夜场合里的人就快饱和了。
DJ换碟庆贺,“十八岁生日在今朝,珍珠的心里太奇妙……”
没一会儿,童冉来更新消息,不是阔少,是阔少帮女朋友过生日。
“感恩寿星美女,感恩的心。”简觅夏转头跟酒吧点一杯特调酒。要酸的、不太苦的、酒精度数最高的,酒保应好。
趁空隙去趟洗手间,男人说那边路黑,送她。简觅夏就当自己头一回来,由着男人献殷勤。逢场作戏,散场后也不一定要怎样,大家心照不宣。
快穿过波浪般异形墙面时,简觅夏瞥见一张脸。瞬间陷入沉思,她抬手撑额头,转而又想再确认一次。
身旁男人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低头问:“不舒服吗?”
简觅夏借这个机会抬眼朝角落看,男人把一个女人抵在墙面上。
“没有,里面有点闷。”简觅夏低头快速穿过黑暗甬道,进洗手间。
片刻后,简觅夏出来对镜补妆。镜子里的人状态相当好,正适合遇到前男友。
化成灰都认得太夸张,但只一眼,就想起来生命中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青涩的爱持续两个夏天之久,烟消云散。
简觅夏走出来,男人在不远处等她。她沉默着,男人亦只好沉默,他们回到朋友周围。
简觅夏对童冉耳语,“什么时候走?”
“你问阿初。”
简觅夏找到梁幼初,说现在人太多了,太拥挤,不舒服。
“那走吧。”梁幼初询问过女朋友,叫上要一起走的朋友。
童冉和男人那边一群朋友打招呼、道别,简觅夏礼貌地笑。男人执意相送,几个人艰难往门口走,乍看似乎难分难舍。
手推车送蛋糕,拦了他们去路。
简觅夏抬眸,撞入座上阔少深邃的眼睛。
有一刹那,脑海里出现她把蛋糕扔到他们脸上的场景。可是她还没醉,她也没疯,他们更没再有任何干系。
“一会儿去哪里?”简觅夏转头问童冉她们。
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继续往外走,男人送到电梯口,她们让他留步。男人对简觅夏说,反正大家经常出来,加个微信吧。
简觅夏没所谓,扫码加了好友。
“夏夏对吧。”
简觅夏面上笑,输入他的备注。
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让并不确定对方名字的两个人若即若离一整晚,此刻确定的也不过一个任意变形的代号。当然,谁在乎全名,夜行动物不叫洋名就叫别的花名。
本来梁幼初想去另一个闹腾的夜场,但简觅夏和童冉都觉得有点累了,于是打了个车去朋友开的清吧。
过去要不了几分钟,穿过常熟路的时候,简觅夏说其实她可以回家了。
示人形象是要玩就疯玩的女人,姐们儿都当她玩笑。
晚风里,路边香樟树的影在墙上游弋,夜空中看不见月亮。可不知怎的,让人想起曾见到过的雾蒙蒙的月亮。
“小冉,你说我这样是逃跑吗?”
“什么。”童冉划动手机屏幕,头也不抬。
“你没看到么,帮全场买单的人。”
童冉抬头。
简觅夏说:“是路温纶。”
-完-
第三十六章
◎你想的倒美◎
空酒杯铺展满桌, 驻唱爵士乐女歌手离开了,她们还在低声絮语。只有梁幼初的小女友清醒着,把她们打包带回了家。
路温纶的路是路氏集团的路, 简觅夏还是从童冉那里知道的。童冉像搜索引擎治下的侦探,只要给她一个锚点,就能挖空整个互联网。
路氏集团从房地产起家, 涵盖住宅与商业地产, 百货到金融皆有涉猎。几年前路萍接任了董事长职位, 一时股价小有波动, 在路萍带领下, 近几年集团内部革新,极力摆脱家族企业窠臼, 发展颇具阻力,新闻频频报道。
路氏大女儿投身艺术收藏, 行迹却极其低调;小儿子念建筑设计,但中途跑去念了商学院。童冉说, 路温纶回来恐怕是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简觅夏反应很淡。时间愈久,愈觉得当初是幻梦一场,她和他的格差太大了,恐怕除却声色场所, 路径没有丝毫重复。
“那么你在不甘什么呢。”童冉问。
亦是问她自己。大学时期, 童冉邂逅了一个年长七岁的台湾男人,男人在大陆工作,另外也有一些小投资。说起来Oxford毕业, 家世、朋友圈子无可挑剔, 适婚年龄却和长跑的初恋女友分手, 如一曲挽歌。那时童冉尚且稚气, 却也埋怨男友不肯把她公之于朋友,一回催促男人说不到时候,三回催促男人说时间太短,后来终于把朋友介绍给她。那个朋友追过简觅夏一段时间,简觅夏总拒绝,没有下文。
童冉用帮助简觅夏的侦探放大镜,调查自己的男友。终于从脸书好友和IG上的手工巧克力店寻找到蛛丝马迹,他从来没有和初恋女友分手。
简觅夏听过太多台湾男人的故事,从无好印象,甚至奇怪为什么没有长篇大论讨论他们这种现象。到底是隔海两岸男人都一个样。
梁幼初前任女友是双性恋,她一开始便坦诚,两个人度过了甜蜜的时光,后来被客户方的男人撬了墙角,台湾人,已婚。
男人无甚道德感,老婆挺着大肚子,他也敢把网红冰淇淋成袋成袋往小女孩手里送。不管对方有无伴侣,一旦标定为猎物就要据为己有。
梁幼初还是有沪女典型一面,问简觅夏到底为什么和路温纶分手,像这种身家的男人,就该刚柔并济攥在手心里。
简觅夏说,我作,我就想看甩了他,他会不会回头求我。
路温纶当然不是那种撵在女人身后的男人,所以他们彻底分开了。简觅夏也没有真的期待路温纶会回头,那时他们都太过疲倦。
距离成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毛玻璃,旁人在上面胡乱画一笔,做一抹影,便教人信了有鬼。
没有女人觊觎的男人难以入眼,可太多女人觊觎的男人对当时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太过华贵的礼服,要不起,穿不出去。像偷来的,从无数鬼影手里。
“我没有不甘心。我没有,真的。”简觅夏说。
的士司机默默将关淑怡的《忘记他》送给年轻女人们疗伤,愈疗愈伤。
回忆即将呼啸而来,简觅夏断片昏睡过去。
*
浑噩度过周末,星期一早晨简觅夏收拾好自己,骑车去上班。
设计师往往是人群中最朴素甚至灰头土脸的那个,但简觅夏这份工作需要直接服务到客人,她尚属“杂役”身份,瞿老板叮嘱说他们需要优雅得体的形象。于是简觅夏穿了一身Celine,衬衫里穿高领衫,经典西裤,戴一只细腕表。
如果说最会穿衣的女作家,其中必定有Joan Didion。六十年代,她的才气,向不公抗争的态度,乃至穿衣风格皆成了时髦知识分子风向标。Phoebe Philo担任Celine创意总监的十年期间,用极简主义诠释了独立女性,而灵感缪斯就是Joan Didion。2015年Celine请来Joan Didion本人,拍摄戴墨镜的银发老人广告大片。
即使是自称“极繁主义”的简觅夏也为Old Celine的气质倾倒。好像那背后所呈现的,让一个小女孩足够想象的,是从小便令人憧憬的小姑或表姨,岁月不会冲淡她们在女孩心中模样,她们的优雅有着柔韧力量。
到门店,隔着玻璃门打量自己一眼,简觅夏觉得自己可以马上去编辑部上班。几样单品都穿过,只是很少搭配在一起。Anyway,打工人该有打工的自觉。
瞿老板不在,简觅夏直接跟着师傅做事。休息间隙,路易跟她聊八卦,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很难对与自身毫不相干的八卦感到趣味,简觅夏迎合着,可还是被对方察觉出了一丝丝敷衍。
路易并不恼,问她喜欢什么。两个人站着说话,新的客人便上门了。简觅夏耳听八方,堂前是怎么做事的,也都一一记在心里。
一段时间下来,简觅夏和版房师傅的关系还不太熟悉,却和路易交上了朋友。路易姓钱,自称新上海人,籍贯哪里的简觅夏也听不出来。他对安徽女人恨之入骨,说受过情伤,PTSD。
正反简觅夏在这些包邮区人眼里不叫南方人,苏南苏北还是苏州河以北都是苏北,不关她的事情。只是简觅夏说到有个安徽同学,路易便倒豆子似的把情伤抖了出来。
男人恨一个女人,无非两个原因:女人各方面条件太好,他望尘莫及;女人各方面条件不好,但择了另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男人。路易的故事属于后者。
简觅夏安慰他那经年仍未抚平的心,说来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剪刀与针线的尘埃中,阳光透过手作玻璃杯,为客人清洗他们根本不会吃的青葡萄的日子里,简觅夏把故事从头讲到尾,路易听得感慨,旁边的缝制师傅也用顶针揩眼泪。
简觅夏以为,追忆似水年华,人果然会为纯真动容。
路易却说,傻婆娘,那种男人一辈子就遇到一次,你还不知好歹甩别人!
简觅夏笑了。这万恶的物质丛林,一个顺直男最大的错是没钱,而女人的错是——索要。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偶然一次施恩,无论金钱与爱。
酒吧认识的男人发来喝下午茶邀请,简觅夏等到晚上下班才回复:Sorry,刚好男朋友出差回来,要去接他。
对话框里寂静无声。
这种看似能带女孩去品酒会的男人,外滩打雷能闪倒一片,装装样子骗自己就好。下午茶?路易都不会抠索到这个地步,她简觅夏没这么多时间要浪费。
不过简觅夏也不完全在说谎,她的确等着男人从日本出差回来,她的长期约会对象,还不到relationship。
男人把狗交给简觅夏,由于家里俩妈都非常不喜欢毛绒生物,简觅夏只好辗转拜托养狗的老同学。
*
这天,男人告诉她在候机了,她赶忙跟老师傅告假下班,去老同学那里接狗。
路上接到唐钰电话,唐钰从杭州活动回来,找她吃饭。
简觅夏说,“今天不行,林浅野回来了。”
唐钰顿了下,“男人比姐们儿重要?”
“不是,我帮他看他那金毛,我带着狗——”
“没事啊,找个可以带宠物的地方就好了。向阳跟我一起你不介意吧,还有一两个老同学。”
“谁啊。”
“你来嘛。”
简觅夏想到该问一句的,可确定了有他,她要拒绝吗?不如假装不知道,让那一瞬的无措流逝。
简觅夏到老同学家楼下接走由纪夫,打了好几辆车才有司机肯载。
天色完全暗了,简觅夏牵着大型毛绒由纪夫找到深巷里的日式居酒屋。低矮屋檐下悬挂灯笼,淡淡红光映照,路温纶站在门前吸烟。
记得那天他穿了件宽松丝绵质感的白衬衣,只扣了胸骨处一颗纽扣,下身扎有些垂坠的西裤,依稀有当初少年的影。今日却好好穿着衣服,休闲西装外套,像来谈生意的商务人士,好陌生。
“简觅夏。”他说。
简觅夏收紧由纪夫的牵引绳,笑了下,“不用说好久不见吧。”
路温纶亦淡笑,转身拉开门。
简觅夏走进去,穿和服浴衣的前台小姐帮忙引他们进去,询问狗狗有没有什么需要。简觅夏说没事,她带了零食。
“没事吧,”简觅夏朝走在前边的男人说。
路温纶回头看了看狗狗,“叫什么?”
“三岛由纪夫。”
路温纶一下笑了,“三岛由纪夫是‘猫派’。”
他们走进障子门里的隔间,唐钰和向阳已经坐了一边,简觅夏只好挨着路温纶坐。简觅夏叫由纪夫坐下,它便乖乖坐下。
“它好听话啊。”唐钰说。
几乎同一时间。路温纶也出声,“我记得你也喜欢猫。”
简觅夏朝唐钰笑笑,摸着由纪夫脑袋说,“还好吧,狗狗也很可爱。”
向阳把留下来的一份菜单推到简觅夏面前,“我们已经点了些,看你还想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