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行斐依旧沉默着点点头。
离山上的休息地越近,简行斐就越发焦躁。
即将到达时,他拉住小弟子的衣袖,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白月色的袖袍。
“你们会救我的吧。”他眨着迷蒙的双眼,无助的看着小弟子。
“会的!”小弟子也望向他,认真又用力的点点头,“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妖怪都该死!我们是不会让妖怪伤害普通人的。”
“是的啊.......”
简行斐喃喃道,木然的松开手,和小弟子继续向着山头走去。
山林间原本亮起的篝火熄灭,小弟子使劲往前望,只见一片寂静和黑暗,他觉得奇怪,“人呢......?”
冷风四起,整座妖山仿佛除了他们两再无任何活物。
走到沟壑的山丘中,小弟子感觉周围藏了一个默默等着吞噬人的妖物。
周遭的一切突然被照亮。
无数人手中灯笼散发的光亮交织成一片,刺眼,白的冷漠。骤然出现的一大批修士,修为高深,眼神肃杀。
他们各自衣袍上各是不同家族的族徽,难以想象,有人把几乎整个修真界的青年才俊都汇聚在这了。现场气氛压抑,带着一股无形的、乌云压城般的压迫感。
小弟子伸手遮挡,眯了眯眼。等适应这光线后,他看清了最前面的人。
他欣喜的挥舞着手,扭头对简行斐道,“兄长他们来找我们了!他们肯定是知道了,提前来救你了。”
简行斐抬起下巴,视线越过小弟子,平静的和修士们对视,眼睛一眨不眨。
原本琥珀色的瞳孔缓慢的、不受控制的变成动物一般的竖瞳。
小弟子愣了下,走到简行斐身边,转身道,“哥哥!”
他到底也是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小弟子很急迫,呼喊时几乎要原地蹦起来。可没有理他。
面对反应古怪、如临大敌的长辈,他茫然的问,“怎么了吗.....”
“怎么一个个都......”
“快走开!”
打断小弟子的,是哥哥的挥刀相向。
哥哥紧张的看着自己,右手紧紧握着刀,全身肌肉紧绷。
“哥哥?”小弟子的表情像是在做梦。
“快过来!”哥哥训斥他,声音很大,简直振聋发聩,“离那个妖物远点!”
简行斐站在那,平静的好似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小弟子一边犹豫的往前走,一边回头望向简行斐的眼睛。
这时,小弟子才发觉,简行斐的眼睛并不是贵公子般的清澈明朗,反而空洞冰冷,带着一股漠然的绝望和抗拒。
世界宛若被他隔绝在外。
而他此刻正注视着自己。
“我们、我们不应该救他吗?”小弟子猛的反应过来,抓着长辈的衣袍,激动道,“他是被妖怪害的!他来找我们救他的!”
“我们不是要斩妖除魔,济世救人吗?”
小弟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时间每过一分,他就多一分惊慌。
可没有人理他。
安静的空气中,除了修士们神经紧绷时的呼吸声,就是他不解和愤怒的大喊。所有人就像没听到一般。
在家族中,他明显被看做一个孩子。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所以做出愚蠢事情也能被理解。
而此刻,他就被看做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我答应过他要——”
剑气掠起空中的肃杀声,简行斐红色的衣袍被划破,破败的布条飞舞。
小弟子怔愣在原地。
后半句“救他”如鲠在喉,似乎说和不说都没有必要——被割破的当然不只是衣袍,还有穿着拿衣服的那个人。
“好痛。”
简行斐站在那,捂着腹部,看着汩汩流动的鲜血
他以一种“麻木许久的人再一次久违的感受到疼痛”的语气,轻声道,“好痛啊。”
小弟子浑身僵硬,清楚的听到几个上位者的低语。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也很意外,还以为会把他藏的很好呢。”
“干得不错。”
...
他们是为解决妖界上一任妖王的遗留血脉而来。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虽然依旧面沉如水,依旧警惕,可喜悦开始在修士中蔓延,如水波般荡漾。
简行斐一动未动。
周围的气氛逐渐轻松,小弟子站在涌动着胜利的欢愉的人群中,突然意识到简行斐还看着自己。
他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我没有!我不是想.....”
“你不是说要救我吗?”简行斐表情迷蒙。
简行斐目光空洞,让人感觉到他内在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掉了,站在这的,只是一个空壳。
小弟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一切并没有解释的必要。
人类会有那样的瞳孔吗?人类怎么可能挨下那样一道剑气,还好好站着呢?
小弟子呆呆的站在那,突然开始颤抖。
他后怕的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兄长的阴影中,不敢再和简行斐对视 。
世界喧闹又寂静。
一道透明的界限将孤独矗立在中间的少年和周围隔离开来。
修士们简直像是迎来一场罕见的节日,惊喜若狂。
简行斐迟钝的不像话,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安静又从容,眼神却有些悲伤,还有些狰狞。
“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简行斐轻轻的问。
无人回应。
方圆百里的空中都响起无数嗡鸣,细微,绵长。这是这附近的灵力,跟随某个宏大阵法启动时的呼应,黑夜间生成无形的气流,仿佛一朵朵绽放在夜空中的魑丽花朵。
简行斐的声音被淹没在吟诵中。
他平静的看着围绕着自己升腾在空中的符文,素白的面容那样柔弱,又那样无助。
小弟子站在人群外,隐约看到简行斐身上浮现一个模糊的白狐,庞大而美丽,简直像是上古的神祇。
空中的图像由半透明变得清晰,简行斐的身体抖瑟,极大的痛苦让他脸上青筋暴起,可还是如刀插在地面上般伫立着。
突生异变——这由无数人组成的完美吟唱突然哑然,简直像是有毒蛇一口咬断了吟唱者的喉咙。
修士们吐出黑红的鲜血,白色毒蛇蜿蜒穿梭在人群间,没有人摸得到他,身后的滚滚妖气犹如蛇爬行留下的痕迹。
等到那毒蛇在简行斐身边停下,小弟子才发现,“毒蛇”其实是一个白狐化形成的青年。
简行斐有点费劲额扭头去看,怔愣一刻——确切地说是又惊又怒。
阴影在他的瞳孔里越来越大,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沈、剑——”
几乎同时。
沈剑跨前一步,身影像一堵山一般遮住了简行斐。
训练有素的修士们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
新的阵法启动,夹杂着滂湃灵气,犹如铺天盖地的暴雨。
沈剑身上伤痕累累,却也足够替简行斐挡住所有的的攻击。
只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这一幕让简行斐的话卡在嗓子眼。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可这一刻只让他觉得讽刺。
说着要杀他的人救了他,说要救他的人却想杀他。
简行斐像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场景,大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以至于胸膛起伏,衣襟散落。
这可能是近百年来修真界中最宏大的场景。
四大世族中的青年才俊聚集与此,灵力迸溢,杀气与杀气碰撞,发出锐利的声响。少年仰头站在风暴中间,肆意大笑,黑发潦草的飞舞。
沈剑的身影,犹如落叶一样被灵力化作的刀刃挑飞。
“死了?”
简行斐忽然不笑了,恨恨的盯着沈剑。
很难想象,一个此前一直面如枯槁的年轻人,会露出这样猛烈的神色,剧烈到五官近乎变形。
从未有过的愤怒控制了简行斐。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否则会惊讶于自己那狰狞如恶鬼的表情。
“谁让你这样死的?谁允许的?”
简行斐脸上还挂着嘲讽,冷漠的上前,拽住沈剑的衣领,像拎一条狗一样把他拎起来。“你应该活下来,死在我手里,而不是死在这里——”
沈剑目光微弱闪烁:“殿下,如果我说我是为你而活,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简行斐默不作声。
他冷漠的打量着沈剑脸上的神情,目光像是想杀了沈剑,或者等死后再鞭尸。
“可事实上就是这样啊......”沈剑想起了什么,那张破碎的脸,像熄灭的星辰一般黯淡起来,“不论你和我是否愿意,我们就是为了你而活的。”
他郑重的吐出几个字,“那是命。”
“你是在向我求饶吗?”简行斐冷笑了一声,伸手握住沈剑的脖颈,在他耳边问,“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什么?
简家一家上百条人命吗?
沈剑抬头,望着少年琥珀色瞳孔里跳动着的痛苦和仇恨,缓慢的摇了摇头。
沈剑感受着脖颈间加深的力度,平静的诉说着,即便简行斐指间因为用力而骨节白发。
“您恨我,我也会这样做。”
“为了最终目的,我的每一个抉择,都是为您能变强所做出得,堂堂正正的觉悟。”
“您忘了吗?我不是人啊,我没有你们人类的礼义廉耻,也不会因为手段的高低贵贱而感到痛苦。”
“当然。”沈剑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您也是一样,您和我才是一类人啊。”
手指骤然松开。
和沈剑的对视中,简行斐猛得往后退了一步,张嘴,半天只蹦出一个“疯子!”
“疯子!”他惊恐的指了指沈剑,用力擦拭触摸沈剑的手掌,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你们都有病!”
“快逃吧,殿下。”
烛光和刀锋折射的光芒交织,一同在沈剑脸上跳动着。他脸色好转,宛若回光返照般,势如破竹的冲向了修士中。
... ...
“这世上,有能逃得过命运的办法吗?”
秋露浓垂眸,看着夜幕下青年喷涌着血泉依旧向前冲。
也看着少年一愣不愣的站在原地,熟悉的脸庞上露出好似第一次理解整个世界的表情。
她缓慢的晃动着小腿,轻声问。
说话懒洋洋的,音调婉转绵长,像是在唱歌。
有个高大的身影蹲在秋露浓身后,以为她在问自己。
“修道之人,没有人不信命的吧。道途之上,穷其一生,耗尽所有心血,也抵不过一次天道给予的机缘。”
“你别说,我小时候看话本,就在想以后等我飞升了,位列仙班,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掌管命运的北斗七星是怎么干活的。”
又一个女声响起来,不满的骂道,“给老娘整个这样的命运。”
“怎么还在这看?”
阴影中伸出一只属于书生的手,拍了拍女人和秋露浓的肩膀,“下面这么激烈,我们在这看戏看了这么久,不太好吧。”
女人鄙夷的看了这人一眼,“这么难得一见的时刻,不收门票就能免费看,要走你先走。”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树荫间藏了这么多人。
而就在刚才,他们还在不远处的郡守宴席上吃吃喝喝。
本来,那个倒霉郡守是宴请了当地世族的家主。
恰好这几个神经病路过,闻到了饭菜香味,直接大摇大摆的进去,比主人更像主人。
秋露浓正和一个俊俏公子在友好交流呢。
感受到灵力波动,立马过来。
这群剑宗的小弟也不情不愿、或者屁颠屁颠的跟过来了。
“宗主,你别这样盯着那个小子看。你这样直勾勾的,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
高大的男人嘀咕几句,转头问后面的人,“要不,给她绑回去?”
下面汇聚了世家中的中坚力量,可这几人商量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还好啦。”秋露浓耸耸肩,“这人应该......算是我前男友吧?”
“你喜欢这种类型?”
“看不出来啊,看起来一副活不太长、很软弱的样子。”
“因为他以前一直活在幻影中啊,”秋露浓轻声说,“现在幻影破灭了,他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命运,就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
“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啊......”书生模样的人叹息,想起了那位以凶残冷酷闻名的妖王,和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
“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人类的血啊,人就是这样软弱的生物。”秋露浓的目光掠过下方无数修士的头颅,最后,停在了简行斐身上。
“人总是忍不住去相信一些很美好但是虚假的幻境——其实,死在幻境破灭前会更幸福吧。”
秋露浓冷冷的说着,又突然皱眉,眼神迷蒙。
“真的有命运那种东西吗?”她问。
... ....
简行斐以为自己会死。
他毫不意外,心里甚至涌起一股复杂的喜悦。
足以撕裂一切的灵力和妖里冲撞,简行斐感觉像是又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自己的大脑,呼吸困难。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简行斐看见了一道白光,简直像是是濒死前的幻觉。
刀剑折射的光芒照亮了盛装的秋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