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错。”她摇头, “可是,你知道我救下你时,王家的家主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那时的简行斐早已昏迷过去,因此, 他并没有见到那惊世骇俗的场景。
上百人和几个人对峙。
一边是整齐划一的族袍,另一边都打扮得奇形怪状, 若不是脸蛋中带了几分出尘的味道,丝毫看不出来是修士。
现场一片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光亮交织成一片照亮了秋露浓的脸。
她笔直的走到王家老爷子前面,脚尖轻巧,却带了点冲锋的味道。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老爷子挡在了秋露浓面前, 面色阴沉的望向她身后, 简行斐已经被一个男人抗在肩上。
“哦?你又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吗?”秋露浓反问。
“你看四大世族聚集了这么多修士, 在这却只是要对付一个少年人, 觉得有失公平,心生怜悯, 于是想要阻拦我们。”
“没错。”秋露浓点头,“原来你知道啊。”
“秋道友!难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老爷子的辈分高出秋露浓一大截, 嘴上喊着尊称, 眼神里却满是讽刺。
“即便你突然想路见不平,也要看清现状。他不是人, 他是妖。他是上一届妖王的传承者!”
“我们用巨大的牺牲, 换来了妖王的陨落, 难道会放任下一个妖王长成, 让妖族继续为祸人间?”
“所以他就应该死?”秋露浓问。
“他当然该死!”
“那如果我说不呢?”
“那不假时日,待他继承妖王之位后,妖族必定再次引起人界的混乱!”
“你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个妖王?”
“你!”老爷子皱眉,觉得她简直在胡搅蛮缠。“即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一旦危及到天下苍生,就不能仁慈。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你说的很对。”秋露浓简直想给他鼓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不动搬出天下大道来压迫她。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早就妥协了。
“可是我这个人吧,随心所欲惯了,比较叛逆。”少女思考着,咬着下唇笑了起来,“你们越是不让我救,我越是想要救他。我就看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
... ...
一个不被世间容纳的少年,艰难的想要求一条活路,想为自己报仇,想为亲人报仇,他只能选择最为艰难的那一条路。
这是一条踏上之后就无法再回头的路。
一位君王只有死去这一种方法从那个位置上下来。
他逃不掉的。
那些事情融入你的血肉里,升根发芽,而得到了什么,必须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君王要平定叛乱,要带领自己的族人开阔疆土,要在异族之间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
理所当然的,这些功绩是践踏着无数的性命而建立起来。
会有很多修士死去,同样的,也会很有很多妖物死去。
会有人因此受伤,会有无数的争议,会有人把他摆风尖浪口之上。
所以——
“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
秋露浓面无表情,目光幽暗,“他们说的是对的,我确实不应该救你。”
简行斐呆呆站在原地。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话题。
他想愤怒的质问秋露浓,是我求你救我了吗?
却抖瑟的想起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说这句话。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变得冷硬,此刻却感觉,自己再一次成了几百年前那个怯弱的少年。
“你不应该救我。”
他喃喃着,重复这句话,双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低头盯了地面许久,简行斐深吸一口,抬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秋露浓。
“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少女摇摇头,眼神迷茫。
简行斐突然发现,秋露浓一副很疲惫的样子,站在阴影处,带着厌世的冷漠。阳光照在她脸上时,才会呈现出少女的光影。
“其实.......我对救助天下苍生没那么感兴趣。”秋露浓淡淡的说,“遥远的、不认识的人,活着还是死去,对我而言好像没有任何联系。”
“可是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秋露浓回忆起什么,眼中光影晃动,带着挣扎和无法接受的质问。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以为,只要保护好我身边的人就行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秋露浓好似和平时不一样。
终于,这时候的简行斐才发现这一点。
他努力回忆秋露浓曾经的模样,猛然惊醒,那已经是无法再重来的事情了。
哪怕拥有再强大的力量,失去的东西都无法再得到。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青年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不忍打破的痴迷和眷恋,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很多年以前,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你。”
“是吗?”秋露浓歪头,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稍纵即逝,宛若秋天窗外一闪而过的飞叶。
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眼睛,秋露浓不再笑,伸手点在简行斐眉心。
白光浮现,属于秋露浓的灵力争先恐后的钻进他脑内,在神识中烙下烙印。
这是无比危险又亲密的举动,简行斐丝毫没抵抗,缓慢的眨了下眼,漆黑睫毛颤动。
“我要你和我定下约定,五百年内,妖族大军再也不许踏入人界。”秋露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契约完成。
秋露浓看见简行斐脸上的表情,哄小孩似的帮他把碎发别在耳后,好笑般的说,“没时间留给你怀念了,我要走了。”
说罢,她转身准备离开,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擦肩而过时,简行斐侧头,看了她一眼。
秋露浓胸前的衣襟上有干涸的血迹,一大片一大片,暗红色血块凝固在黑色布料上,很难分辨。
简行斐怔了片刻。
少女背影纤细,穿着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黑色衣袍,影子孤独的斜落在地上。
简行斐意识到秋露浓受伤了。
她是带着伤过来的。
秋露浓身上的衣服是别人的,匆忙换上,赶过来阻止简行斐。
她之前的衣袍,也许是被划破了,也许是血迹斑斑,所以,即便她换上一身新的衣袍,也还是渗出鲜血。
她的伤并不轻。
刚才秋露浓脸上的表情太过从容和平静,仿佛稳操胜握,让简行斐丝毫没看出来她受伤。
可如果简行斐没有阻止妖物。
如果,刚才简行斐即便受伤了也要反抗。
秋露浓其实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怎么会有人这样赌命?
简行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才最后那一眼,睫毛把秋露浓眼中的一切都遮挡住了,没人知道她当时的心情。
同年,秋露浓身死于魔界。
... ...
玄天宗。万朝峰。
“你说,她那时候知道自己会死吗?”
简行斐挑着眉,躲开祁知矣的一击,晕染着彩色的袖袍舞动,挥扇后撤时的姿态也可谓风流倜傥。
他本就出自魅惑人心的白狐一脉,战斗时一举一动也十分优雅。当他露出完整的面容时,整个人带有一股倾倒众生的魅力。
只可惜对面的祁知矣,还是那张平静到无聊的表情。
“我觉得她知道啊......”简行斐自问自答,宛如在叹息。
他觉得秋露浓是那种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也一定会前往的人。
即便祁知矣不想搭理简行斐,在此刻,也忍不住开口否定。
“不,她不是那种人,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是,你了解她,毕竟你是最后和她一起进入魔界的人。”
简行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问祁知矣,“就是因为你够了解她,所以你才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是吧?”
祁知矣脸上有了怒色。
此前他们相持不下,而现在这饱含愤怒的一击带着风尖锐的嘶喊,割破简行斐的衣袍。
几乎从喜怒不形于色的祁知矣面色阴沉,质问简行斐,“你又知道些什么?”
“真的让人不爽的话,说得好像我是个无关的外人一样。你从小说话就这么让人讨厌,祁知矣,你知道吗?”
简行斐嘴角还挂着微笑,一派贵公子的风轻云淡,身体早已挥扇迎向祁知矣。
两人动作都快到匪夷所思,残影闪动,红白两色的光亮暴戾且癫狂的碰撞或者交替相融。
这并不是人类能看得懂的决战,可这么激烈和生死攸关的时刻,简行斐说起话来还是不急不慢,声音贴着祁知矣从各个角度响起。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我最好的朋友们死在那。我会用命去保护我重要的人。”
“谁要杀她,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是在后悔当年涿郡简家的事吗?据我所知,你曾经也是那个最后活下来的人。”祁知矣问。
“你真的很自以为是,所以在涿郡时我就讨厌你了。”简行斐目光阴晦的看着祁知矣,似笑非笑。“你不要说得我们两很像一样。我和你完全不一样。”
“活下来的人就应该承担一切。”
“我走的这一条路,该打的我仗我已经打完了,该报的仇我报了,该守的道义我也履行了,我全都做到了,你呢?”
木雕扇子猛然划过一道弧度,锐利的指向祁知矣。
握扇之人和被指之都同时停下,不约而同的站在原地,相隔几米遥望。
“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简行斐说。
““世家之风骨”王行之,世人评价他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他是玄天宗中你的师兄,王家的原本下一代家主,据说是你最好的朋友。”
“而这些年,你在玄天宗里弄权,四处安插自己祁家的人,现在可谓是玄天宗的“皇帝”了。”
“你干涉其他家族的内务,四处打压,尤其是王家。在暗地里,你摧残那些资质好、羽翼未丰的世家修士。”
“就连秋露浓的这把剑,主人陨落后还要被你镇压在这。”
“你就不会内心有愧吗?”
简行斐目光明亮又锋利,异常高傲,说话时直指人心。似乎想要抛开祁知矣的内心。
有些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从一开始,在涿郡,纨绔世子爷和艰难求生的私生子走得就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祁知矣一直在沉默。
面对简行斐的质问没有回答一句话。
他眉目微敛,疲倦厌倦,又有些阴沉,似乎是想说“你又知道什么呢?”,又想说“你不要再说了。”
可最后只是懒得说话的垂了垂眸。
很久没有人提过王行之这个名字。
从简行斐的话中,他见到了许多明亮的往事,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彷徨,“简直像是在做梦.......”
梦?
简行斐看了他一眼。惊讶祁知矣在自己面前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他不确定祁知矣口中的梦是哪一种。
是指当初那时愚蠢而弱小的自己,和现在相比,遥远的宛如梦境。
没有人在手握力量后还会喜欢曾经那个渺小无能的自己。
还是指那些逝去的美好日子。
他们都期待着秋露浓的到来。少年们闹市中打闹,看市面上最火的话本,画船上畅饮。
确实像是一场梦啊......
镇压折仙剑的塔前,当今的妖王和玄天宗太上打得难解难分,又突然停战。
杂草堆中,秋露浓隐秘的缩在角落,没看到身后泛起淡淡的蓝光,一只手从暗处伸出来,抓住她的胳膊。
秋露浓头皮发麻,寒毛竖起。
这大概是秋露浓这辈子最惊讶的一天。
不是因为祁知矣和简行斐谈话的内容,而是有人喊了她一句“姐姐”。
不远处,修真界最强的两人正在战斗,没有人能在他们面前发出声响,还不被察觉。
秋露浓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下意识的看了眼前方。
简行斐和祁知矣仿佛没听见。
这是什么绝世大能?
能在这两人面前这么放肆?
玄天宗今晚究竟来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那人笑了起来。
“姐姐,我不是什么大能,我只是你的弟弟。”
声音是清脆略带沙哑少年音,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咬字有些许生硬。
我啥时候有弟弟?
还是会读心术的那种。
秋露浓警惕的转身,愣了下,终于确认这确实不是人。
少年浑身仿佛荧幕投射出的淡蓝光亮,柔软的黑发垂下,长着一张秋露浓很喜欢的脸蛋,完美无瑕,像是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如果有捏脸游戏,秋露浓确认,自己捏出来的一定就是这张脸。
他浮在空中,像个从天而降、不属于凡世间的神仙。
或者说是......幽灵。
“你就是我的姐姐。”少年看着她,凑过来说。
这时候,秋露浓才发觉,他的话是直接在她脑内响起的。
即便这个角落被映照的宛如落下一颗星辰,那边打得正热闹的两人,还是看不见这个少年。
秋露浓在心里问,你为什么说我是你姐姐?
“我不知道。”少年摇头,“但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确认你是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