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母先看到她,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低头见丁父又合上眼,鼾声传来,微弓着身子,膝盖半弯,常年做农活的人力气总是比常人大的,即使是女人,也能轻松拽起个已经不强壮的男人,丁父迷迷糊糊起身,睁眼,看到丁玲,堆出个笑,咧开嘴喊了句:“玲子,”他指了指地板,“比家里舒服,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他的牙不白,沾染着黑渍,常年吸烟加持对牙齿卫生的不注意,嘴里后槽缺了几颗牙,很久之前丁母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还抱怨了几句,丁父的门牙又松了,现在看过去,门牙好像缺了个豁。
丁玲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琐碎的总是记得很清楚,她开口问:“吃过早饭没?”
丁母笑:“吃了吃了,哪能没吃。”
丁父肚子不合时宜地唱起空城计,丁玲算是懂了,丁母口中的吃了,也不过是一点稀粥,顶不了多久。
丁玲扭头转身,说:“我去小卖部再买点吃的。”
丁母喊住她,“别麻烦了,我们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丁玲步子只顿住了两秒,就离大步离开,她是想借此喘口气,她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这一秒,她想逃避,因为她知道此刻,他们不管说什么,她都会答应,因为心疼。
婚后,他们没求过她什么,也不像其他家庭,不停的像女儿索取,填补家用。
他们甚少开口,结婚一年有余,丁母只在丁父年初摔了腿,磕磕绊绊的找她借了一次钱,还怕女婿会不开心,再三询问又心惊胆战。
她拎着几盒糕点,几罐八宝粥上楼,丁母瞧见,直拍腿,觉得她浪费。
她不语,僵在那里。
她不说话,丁父丁母也不知道改如何挑起话头,最后丁母一咬牙,开口:“玲子啊,你们这结婚大半年了,还没要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丁玲手里拿着八宝粥,原本冰冷的外壳,渐渐被她捂热,丁母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又接着说,“你这也没个孩子,婆婆家会有意见的,听说你还要参加什么比赛,别参加了,女孩子家家的,不用那么要强,华民不是也要参加吗,你说你参加干嘛,自家人打自家人,再说你又没他厉害,别去丢份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他厉害。”丁玲听完这一连串话语,只问了一句。
丁母一噎,道,“这女人到底是不如男人的,我当然是知道的。”
她起身,将八宝粥放在桌上,不说话,丁父丁母对视一眼,丁父开口,语气有些硬邦邦的:“你妈叫你别参加,你就别参加那个什么劳什子比赛了,没得什么卵用的,浪费时间,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趁早怀个娃娃。”
“是啊,玲子,女人相夫教子才是正事,你看你妈我,养大你和俊啊,又听话,现在俊也讨了媳妇,生了两个孙子,你不晓得村里多少人羡慕我们哩。”
丁玲不反驳,只沉默,丁母到底是懂她的,沉默便是她的拒绝。
三个人僵持不下,丁玲坐累了,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侧着身子躺着,丁母站在床边,苦口婆心一句一句劝着。
丁父在房间转了几圈,哆哆嗦嗦从兜里拿出旱烟,想抽,被丁母回头瞪了眼,趿拉着那双早绿色的解放军鞋去了楼道,不知多久又回来。
丁母劝累了,也不说回去,就瘫坐在地上,三个人僵持了,等待,这是他们擅用的,也是最不花力气的。
校园里响起下课铃声,又响起上课铃声,再次响起下课铃声,又一次响起上课铃声,直到上午的最后一次下课铃声响起,丁玲从床边坐起来,脚搭在床沿,只说:“你叫陈华民自己来跟我说。”
她悲切又难受,陈华民懂得人性的弱点,懂得利用她的父母做武器。
她的父母,自卑、胆怯、没见过世面,种种原因,让他们在陈华民这个女婿面前唯唯诺诺。
其实她知道,她的父母并不比谁差,他们只是穷和愚昧,而这,会折断一个人的傲骨,斩断一个人的翅膀,断了一个人的希望以及对外面世界的所有向往,当别人对他们伸手,给予一点施舍,他们便会感恩戴德,便如他们的父母。
穷不可怕,但愚昧,是会逼死人。
丁母听了她的话,用力拍了她的后背一掌:“这种事还叫华民跟你开口,你就该有自觉啊,你应该事事以他为先,知道吗?华民能看上你,看上我们家,是我们上辈子积了德,别叫他说,他怎么能跟你开口说这种事情,没孩子又不是他的原因...”
“叫他来跟我说。”丁玲撕心裂肺,大声嘶喊,“我说了,让他亲自对着我开口,要什么!”
她声音在房间里炸开,最后半句话因为破音到哑声。
丁母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情绪,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再劝,也没答应她的要求,只赶紧拉着丁父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声音有些哀求:“玲子,等会记得吃饭啊。”
丁玲坚持着坚持着,委屈却从心底涌上来,她捂着脸,嚎啕大哭,肩膀抽动。
如果他们对她漠不关心,如果他们一直虐待她,如果他们当时不累弯了腰供她读书,她都可以心如磐石,或者再狠一点。
他们坏,他们也不坏,他们只是无知,还要将这一切套在她身上,而她挣脱不出来。
“啊..啊...”她哭喊着,像个孩子一样,把床上的被子踹到地上,手握成拳头捶着床板,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比的不过是谁更心狠罢了。
陈华民龟缩了一周,到底还是开了口,他是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也懂得利益最大化,丁玲猜到了他想用这次机会调回县城的学校。
她想通他吵架,却看到他面容坚定,抬目间又带着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