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穿的是平民百姓的粗布麻衣,皮肤也被涂抹得黯淡无光,整个人看起来毫不起眼,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两人暗通款曲近一年的时间,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早已被他牢牢印刻在心中,再熟悉不过,哪怕她装扮得面目全非,身形、气质也难以改变,别人也许难看出来,可他却不会。
元穆安越想越觉得心惊,若不是他恰好来了这处城门,这些侍卫岂不是已经将她放走了?
大燕疆域广阔,若真让她出了京城,他又该如何大海捞针?
被康成安排暂时留在这处城门的小太监到这时也回过神来,又细看了好几眼,这才发现这位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娘子,竟然就是太子让他们悄悄寻找的秋芜姑姑。
他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倒是一旁僵硬了片刻的秋芜,听到元穆安这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反而回过神来。
她神情有些颓败,低着头不想与元穆安对视,只躬身行了个礼,漠然道:“秋芜愧不敢当。”
周围有许多人,金吾卫和东宫勋卫的侍卫们、东宫的太监,还有数不清的围观百姓,她没有以“奴婢”自称。
也许是这半个月来自由欢快的日子让她自入宫后就一直被压抑的那份自尊重新抬了头,也许又是逃走再被抓住后生出了破罐破摔的念头,她难得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曲意逢迎。
元穆安自然也察觉到她态度间的变化,不由脸色一滞,眼底布满阴霾。
他下意识感到不满和愤怒的同时,又渐渐觉出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当着无数人的面,他咬了咬牙关,到底什么也没说,只移开视线,冷冷地命令:“把人都带回去。”
多了一个“都”字,自然便是指要将宋七娘母女和那车夫也一起带回去。
刘奉沉声应下,当即策马上前,召来几名侍卫,将这四人分别押住。
元穆安深深看了秋芜一眼,随即掉转马头离开。
一场风波很快散去,百姓们看得云里雾里,静了片刻,见原本守在城门处的守卫都撤去了近半数,这才如梦初醒,热烈地议论起来。
这半个月里,民间关于城门戒严一事流传最多的说法,就是太子在抓突厥来的细作,如今见抓了两大一小三位娘子,便都猜这几人怕不就是藏在城中的细作。
一句句猜测和议论从秋芜的耳边掠过,她始终没什么反应,只是被刘奉亲自押着,上了一辆路边征来的马车,径直朝北面行去。
马车沿着来时的丹凤大街往回行了一段路程,既没往刑部、大理寺、京兆府这些官府所在的地方去,也没往兴庆宫去,而是绕去了集市,在她之前和元穆安私会过的那家酒楼外停下。
“秋姑姑,请先下车吧。”
车外是海连的声音,这一路过来,看着马车的人除了刘奉等几个侍卫外,还多了海连和手下的三名太监。
秋芜知道,这十几个人都是来看着她,防止她再次逃跑的。
她心中再度感到一阵挫败,方才,明明只有一步之差呀,若再早那么半刻出门,兴许这会儿已经出城了。
从车上下来,她朝后看了看,见确实只来了她一个,便又问:“海公公,不知与我同行的那两位娘子去了哪儿?”
海连这段日子四处奔波,累得不成样,好容易找到人了,自然要更加谨慎,态度虽还似从前一样恭敬,却多了几分防备。
“姑姑莫要为难我们了,都是替殿下办事,咱们只管听吩咐便是,别的一概不知。”
说着,亲自捧着一身衣物,躬身请她入雅间。
“殿下吩咐,请姑姑先在此沐浴更衣。”
秋芜看着他手里的衣物,想到方才元穆安看到自己肤色变化时,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不禁叹了口气。
元穆安还是那个元穆安,她觉得自己一下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无非是嫌弃她现在这副模样灰败丑陋,非得好好梳洗才能入眼。
这个人,连要给她治罪前,都得先嫌弃一番。
她知道自己又成了砧板上的鱼,没有拒绝,接过衣物,转身进了雅间,将宋七娘给她画的妆清洗干净,重新绾发,再脱下身上的粗布麻衣,换上海连给的那身衣裙。
那是她从没穿过的华贵衣物。
里头是一件石榴色宝相花纹曳地诃子裙,布料是最上等的丝绸,花纹则以金线绣成,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外头则是一件浅黄色半透薄纱大袖衫,脚踝处的云纹与袖口收边处用的仍是金线。
甚至连首饰也为她配好了,鎏金臂钏、点翠玉簪、玛瑙珠串、嵌宝耳坠,一样也不少。
秋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一样一样都戴上了。
望着镜中打扮得光鲜夺目的自己,她感到十分陌生,这种陌生,比先前宋七娘给她涂抹肤色、斑点和细纹后的陌生更强烈。
大约是因为她本就出身穷苦之地的小吏之家,更习惯朴素日子的缘故吧。
可是,她是个才十八岁的娘子,性情再淡,内心也总是爱俏的,从前只是刻意掩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