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蜜愣了愣,而后道:“父亲上回不是说,让我找个人定亲么,我想一旦我定了亲,傅都督也就自然而然放手了。”
沈黎:“为父也是这么想的,为父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一辈子过得平凡快乐,不要经历大风大浪,踏踏实实把小日子过好,那为父这后半辈子也就放心了。”
“父亲……”
沈蜜莫名感动,眼中泪光明灭,扑在父亲怀里。
沈黎拍了拍她的背脊,慨叹着念叨起来,
“借这回亲戚聚头,蜜儿你可要好好擦亮眼睛,选选未来夫婿,为父呢,也是许久没见到宋远这孩子了,你别说,有时候还着实有些想得慌,这回他来,又可以陪我畅快地喝酒谈心了。”
沈黎这明显地帮宋远说好话,沈蜜怎会听不出来。
她从沈黎怀中翘起脑袋,斜了他一眼,“父亲,不是说让我自己选吗?”
沈黎睁着眼同她打太极,“为父可没说要替你选人,随便念叨念叨忘年交也不行吗?”
沈蜜哼唧了一声,“若是他愿意对我好,那倒也不是不成。”
反正现在是找个人成婚避开傅昀州,那嫁谁不是嫁,那宋远脾气性格都是极洒脱的,好相处,再加父亲这么喜欢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当真?”沈黎身子一下坐直了,眼神发亮。
“我是说先看看,没定。”沈蜜没好气地道。
沈黎眉开眼笑:“好闺女,你但凡有这个心思,为父就开心,开心得很呢。”
说笑后,他又转了话锋,抬了抬手郑重表示:
“不过,这最后还得是你自己称心如意才行,别因为父的话左右心思,知道了吗?”
“知道了——”
沈蜜拖长声音回他。
*
翌日一早,细雨蒙蒙,整个天空都透着蓝蒙蒙的灰色。
城郊梅园
张淮一席鹤纹湛蓝袍子,长身玉立,执了顶油纸伞,站在门口,等昨日雇好的马车过来。
没一会儿,马车来了。
张淮提步上前,同一时间,正要出门的萧策与他打了个照面。
“张公子,出去啊?”
张淮颔首,“是啊。”
萧策很直接,“不知可方便搭个便车?”
张淮微愣,“我去长武街,恐与萧将军不同路。”
萧策:“那倒确实不同路。”
话别,两人分道扬镳。
张淮上了马车往西路走,萧策则穿上雨具往东路走。
*
细雨连天,淅淅沥沥地雨声,让人睡得愈发安沉。
沈蜜睡得不知时辰,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睁着朦胧地睡眼,询问正好端着水盆进屋的脆桃。
“脆桃,什么时辰了?”
脆桃放下手中的活计,“姑娘,辰时了。”
闻言,沈蜜猛然从床上跳起来,着急忙慌道:“脆桃,快替我梳洗更衣,我今日约了张兄巳时在明月楼会面。”
“好好好——”
脆桃一面说着,一面过来给她披衣裳。
“姑娘莫急,还来得及。”
穿戴整齐后,沈蜜便挎着一早准备好的食盒,出门去了。
沈蜜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织锦月华裙,长发半挽,用珍珠蝴蝶珐琅彩簪子简单束着,额前坠下几缕头面上的璎珞,衬得一双美目愈发动人。
她走至府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脆桃的急声呼唤。
“姑娘,您等等。”
沈蜜顿住脚步,回转过身,脆桃迎上来,将手中的褡裢递给她。
“姑娘,您前些日子准备好的牛皮护腕,怎么给忘拿了。”
沈蜜恍然,笑着接过来,“好,那我这便去啦。”
说罢,她双手提了东西,转钻进了马车。
萧策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这一幕,脸色变了又变。
他从暗巷中走出,来到府门前,脆桃还在目送自家小姐,并未离开。
萧策张口便问:“方才上马车的这位,是沈府三姑娘吗?”
脆桃并未多想,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随意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萧策面孔沉了沉,继而问:“她是去长武大街吗?”
脆桃感觉出不对劲,讶然看向萧策,“你如何知道?你是什么人?”
檐下,一个腰佩长刀,满身煞气的男子立在她面前。
脆桃想起来了,这人她见过,就是当时带走张公子,并和张公子同住别院的萧策!
她只觉惊骇,喃喃道:“我认得你……”
“你你你……你来沈府做什么?”
萧策目光冷冽,并不与她多话,只吐出一句。
“我也认得你。”
说罢,大步流星地越过她往府衙方向走去。
脆桃看着萧策疾步离去的背影,只觉浑身冷意弥散。
心中莫名有种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
县府府衙和沈府府宅仅一巷之隔,萧策来到府衙后堂时,傅昀州正和县衙大小官吏们,谈说着今年朝廷对州县官员管制的一些政令。
傅昀州虽说得云淡风轻,但不少官员面上的神色却惶惶不已。
这番敲山震虎,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萧策进门后,快步行至傅昀州面前,拱手抱拳。
“都督,属下有事禀告。”
傅昀州见萧策神情凝重,便遣散了在场官员,留下萧策在内间说话。
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如得大释,忙不迭争先恐后地离了会场。
傅昀州今日穿了一身庄重的墨色祥云暗纹澜衫,端坐在梨花酸枝木椅上,腰间竖着玉犀带,整个人少了些平日的清润儒雅,更显冷峻威严。
他对着留在原地的萧策问道:“何事?”
萧策深吸一口气道:“都督,属下今日才得知,张淮公子身边的女儿郞,就是沈府三姑娘,沈蜜。”
吐露完实情后,他垂下了头,根本不敢去看傅昀州的脸色。
傅昀州听闻此言,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蓦然收紧,骨节泛白。
他的面色沉了下去,嗓音亦深沉了几分,“当真?”
萧策头皮蓦然有些发紧,单膝跪地道:“属下看的真切,绝不会有错,且今日两人皆去了长武大街,实在是太过凑巧。”
傅昀州闻言,眸光陡然变得冷如寒冰。
他霍然起身,疾步便往堂外走去,落下极森冷的一句。
“去长武大街。”
萧策赶紧起身跟上去,替傅昀州递上披风。
“都督,我替您去叫马车。”
“不必。”Hela
傅昀州长眸扫了一眼萧策,那目光得地如淬了严寒冰雪,让人心头一跳。
傅昀州转身,一面系上灰鼠皮披风,一面行至府衙后门的马厩。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黯淡,隐隐有闷雷滚动。
马厩喂马的马夫,扭头看见一人自檐下,满身煞气地朝他走来,惊恐地瞪大了眸子。
直至那人走近,他才发现竟是大都督,连忙跪在地上,连声道:“都督是要用马吗?小人可替你准备。”
傅昀州面沉如铁,眼中阴云密布,恍若未闻,径直越过他进了马厩。
一撩袍裾,翻身上了一匹枣马。
一拉马缰,便策马冲入了雨幕中。
那马夫傻了眼,反应过来后,取下墙上雨具,追着跑着喊他:“都督,您等等,您还没有带雨具……”
*
此刻,明月楼二楼雅间内,沈蜜已和张淮碰了面,她将褡裢中的牛皮护腕取出来,搁到了桌子上。
嫣然笑道:“张兄,再过两个月便要秋闱了,我给家弟准备护腕的时候,给你也准备了一副,你们平日写字练字,一写就好几个时辰,这手腕可得好好保护着。”
张淮许久没见到沈蜜,此刻见着少女明媚的笑颜,竟莫名有种如隔三秋的滋味。
他眉眼温润如水,含笑道:“多谢小妹了。”
沈蜜摇头表示不客气,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下回我再给你们准备一副护膝,贡院夜间寒凉,保暖一定要做好。”
张淮温和道:“小妹真是有心了。”
沈蜜走到窗口望了望天色,微微蹙了蹙眉道:“张兄,雨下大了,看来我们要自此地多呆一会了。”
张淮却道:“无妨,今日本就是想请小妹吃饭叙旧的。”
沈蜜欲言又止:“可我……我怕耽搁你读书的时辰。”
张淮淡笑了一声,“那要怪也就只能怪天公了,怪不到小妹头上。”
“说的也是。”沈蜜莞尔一笑,负罪感彻底没了。
此刻,门外已有店小二端着盘子进来送菜了。
张淮替沈蜜扶好椅子,请她入座,眉眼含笑道:“今日,就让我请体贴的小妹好好吃顿饭。”
*
此时,人声鼎沸的长武街上,傅昀州正策马疾驰,扬鞭疾冲,路人纷纷避让开来,引得惊叫不断。
他一眼便看到明月楼外停着的沈府马车,当即勒马悬缰,翻身下马疾步走去。
车夫福叔正坐在车檐下避雨,眯着眸子半酣。
昏昏欲睡中,衣领突然被人拽起,一睁眼,看到一双煞气腾腾的眸子,当即吓得魂不附体。
“都督……都督……”
傅昀州将他提了提,“沈姑娘在那儿?”
福叔颤着身子指了指上方。“姑娘……姑娘在二楼雅座。”
傅昀州将他扔下,径直登上了楼梯。
*
菜肴上桌后,沈蜜和张淮便开始用午膳了,两人对坐在圆桌边,言笑晏晏。
菜全是按着沈蜜的喜好点的,什么清蒸鲈鱼,三丝豆腐,水晶虾饺……
沈蜜吃的很是满足,张淮知她平日喜欢吃那水晶虾饺,便站起来给她布菜。
“来,尝尝这个。”
可手中的筷箸刚落下,雅间的槅门。
却轰然被人推开。
两人侧目望去。
傅昀州披着灰黑斗篷,着一席黯色澜衫,立在门口,浑身湿透,有雨珠自他淋湿的发间滚落面颊。
滴滴答答,接连不断地落在拼接的红木地板上。
在这阒然无声的屋内,声声入耳,清晰无比。
他死死盯着二人。
双目阴沉地几乎要滴下墨来。
傅昀州这突如其来的出现,让沈蜜和张淮双双楞在了原地。
天边滚过一记闷雷。
沈蜜看着傅昀州那双淬寒浸冰的眸子,不自觉间,凉意蹿上了后脊背,连呼吸都感到难以自持起来。
可她与张淮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她要有这种心虚的感觉呢?
再说了,她这辈子和傅昀州根本没有夫妻关系,即便是她与张淮有些什么,那也不干他傅昀州的事啊?
但看到他现下这副阴鸷模样,她无端地就是很害怕,整个人僵在那里,整个动弹不得。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被丈夫捉奸当场,与情郎私会的人妇。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昀州反手关上了雅室的门,面上依旧阴沉沉的,嘴角却微微提了提。
“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兴致啊。”
张淮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筷箸,拱手对傅昀州作了一揖后,不卑不亢道:“都督如何来了?”
傅昀州眼中一派森然,嘴角却没落下。
“怀通在此设宴,难道本都来不能来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一步步地走近二人。
室内点着冉冉檀香,黄枝木的家具摆设雅致朴然,青瓷净瓶中斜出几枝海棠。
傅昀州幽邃的漆眸在屋中逡巡了一圈,自嘲地抿了抿唇。
视线最后落在沈蜜身上时,他眉心浅蹙,呼吸深深浅浅,双眸深处似翻涌着惊涛骇浪。
隐忍到了极限。
沈蜜瞧着他,蓦然涌出一个念头,傅昀州应当是误会了,她是否该开口解释一番。
但话提到嗓子口,她蓦然又攥了攥拳头忍下了。
她为何要同他解释呢?
这辈子,她同他本就该是南辕北辙,毫无交集才是。
她没有道理要对他解释。
他也没有资格来管束她的自由。
张淮自方才傅昀州一进门的模样便猜到了其中缘由,便开口试图缓和:“都督自然是来得的,我与义妹正在用膳,都督不介意的话,一起便是。”
他故意将义妹二字说得很重,不希望傅昀州因此来干涉两人之间的交往。
傅昀州转头瞧他,目光如森森寒冰,眉梢轻挑。
“哦?义妹?何日认契换帖的,本都怎不知?”
张淮据实已告,“还未认契换帖,只是一见如故,便以兄妹相称了,此乃个人私事,故未告诉都督。”
“一见如故?”
傅昀州眸中跳过幽光,嘴角讽意愈深。
“是。”张淮冷静回他。
傅昀州不紧不慢踱了几步,长眸微倾,举起桌上的酒壶,开始斟酒。
清酒入盏,叮咚作响,他悠然开口:
“那不如你二人便今日结契吧,本都正好可以做你们的见证人。”
话音落下,他将桌上的两只白瓷酒盏推到二人面前,而后对着浑身紧绷的沈蜜伸出了手。
“沈姑娘,借发簪一用。”
一支金簪自沈蜜发间拔出,傅昀州将其轻轻摆到了桌上。
“你们两个,谁先歃血啊?”
对坐的二人却没有动作,面色皆是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