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老人当成了我倾诉的对象,我没有如此痛痛快快地吐露过心声:我曾无数次思念我的父亲,我缺少那厚实无私的父爱;我羡慕有父亲的孩子,头上总罩着一把伞,周身都有温暖;我渴望父爱,能给予我安全的依靠,并扶我上马再送一程;我期盼父亲的语重心长,教导我如何拨开身旁的荆棘,让我在迷茫中可以看到未来的曙光……
魏大爷不时夹菜给我,静静地听着我诉说。我想,这也可能诱发了老人的一些往事记忆和现实遗憾,他或许能够理解我。
“小刘啊,我为啥叫你下楼一块吃饭呢?你大哥离开时,我在院子里扫地,抬头看见你在阳台上盯着他的背影抹了好半天眼泪,我知道你是个有心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好事,但要记住失意不可失志,到了哪一步就做哪一步的打算,不要把过去的事情总放在心上。你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直不起腰来,又如何能看清前面的路呢?你爱干净喜欢收拾,以后啊,你也要把自己的内心打扫清理一下,否则总是心事重重垂头丧气,那怎么能出门见客呢?你用坏的情绪影响了人家,人家还愿意伸手帮你吗?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你对人家笑脸相迎,人家自然会给你温暖。这人呐,要学会将心比心啰。”我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于魏大爷之口,老人年长阅历丰富,他的人生感悟历经了岁月的沉淀。经事长智,历事成人。
魏大爷接着又给我说了一下厂里的基本情况,生产什么药品、有多少人、几个车间、哪些工种和部门、产品销往哪里等等。他还提醒我,以往这里没有其他人住,他独自按时开门关门,时间观念很强。我住进来了就要守规矩,不能有事没事,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叫门。我连忙答应且承诺,我认为这是魏大爷的一份善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与呵护。
和魏大爷的聊天是轻松和真切的,没有丝毫做作和戒备,人生的第一杯酒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饭毕,我想帮他收拾下碗筷,老人执意不肯,他拿给我手电筒和小铁桶,说一楼院子和二楼的电闸关着没有灯光,让我到院子里接些水提上楼去洗漱,然后早点休息,不要耽误了明天的报到上班。
在三楼阳台用小铁桶里的凉水冲了澡,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人年轻酒劲散得快,清醒之后难以入睡。回想经过二楼时一片漆黑静寂无声,再盯着自己房门上方的玻璃窗,生怕有个人影闪过,心里恐惧不安。
自己吓自己,越想越害怕。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第一个难眠的夜晚?成了我踏入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再跑回县城,说不过去了;坐一夜不可能;再去找魏大爷聊天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哄自己睡觉。
于是,我开始努力回忆着父亲和蔼的笑容和慈祥的目光,以此驱除眼前的畏怯与战栗;我随后想到曾经的那个夜晚,我可以毫无畏惧披星戴月步行至县城,借此增强我现在的胆气与意志;我还想到乡下的幼时伙伴和县城里的同学,通过上下比较使我更加珍惜现有的出路;我最后想到楼下还有可敬的魏大爷,老人家在别人眼里兴许是个古怪的人,却与我一见如故,格外亲近,这是一种缘分。在这栋空旷漆黑的楼里,我不应该感到孤寂和害怕……
这栋楼是我人生的新起点,不管它如何残缺破旧,至少它现在还能接纳我,使我在异乡有了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不致颠沛流离和居人篱下,我拥有了安静无扰和独立思考的物理空间。
这栋旧楼和魏大爷从此铺就了我的人生故事。多年以后,每每回味人生之旅,此地都是我的开场序幕,历历在目的往事也由魏大爷“开口”叙述第一篇章,我最初的质朴情感和人生感悟,深深地留在了那里。返城后,我曾出差通镇,路过那个地方,小巷和旧楼都不见了,道路和住宅的彻底变化已完全覆盖了它原来的模样,打探到魏大爷已作古,我站在同样陌生的街边,伫立了好久,记忆的风,似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昨日再现,往事浮沉。花开花谢总有时,缘聚缘散终归尘。我是魏大爷在尘世间经历的过往,魏大爷是在我萍水相逢路途中遇到的第一抹恩泉。
八
“辗转伏枕,卧而不寐,思之深且久也。”房间没有窗帘,也来不及用纸糊糊,当睡意来临时,天已放亮,没有手表和闹钟,估不出时间,等我赖床一小会,太阳晒屁股了。我连忙起床下到一楼,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洗漱完毕,再上楼回宿舍把浑身上下整理一遍,然后急速下楼,出门赶往厂区。
“来得及,不慌,路上吃点早餐啊,上班了就不许出厂门的。”魏大爷在我身后叮嘱。
我在路边的早点摊买了两根油条,边吃边走,前面就是厂门口了,“啊!”我猛然看到了个子不高且精瘦的丁厂长,他屁股对着我,正在训斥一个女孩。“迟到了!”我脑袋嗡嗡作响。
硬着头皮往前走,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我在一个花坛边停下,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丁厂长”,他扭过头看看我,再转头对女孩说:“按规定扣钱啊!下班后把检讨书写好,让车间主任签完字再交给我!”趁着这功夫,我把一根半油条丢到了身后的花坛里,心里虽然不舍,但理智告诉我,已经迟到了,还当着厂长的面嚼油条,厂长会怎么想?!
女孩进厂门了,丁厂长转向我:“你今天就算是报到上班了啊,我们商量了一下,先把你安排到锅炉车间,工作岗位呢,是司炉工。你今天去锅炉车间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完了呢,下午下班前,到厂办开封介绍信,明天去县城参加劳动局的专职培训,考试后拿证,时间半个月,吃住和费用都由厂里报销,去吧。”丁厂长说完,指了指锅炉车间的方向。
我应完声,进了厂门。厂区内干净整洁,绿树成排,环境优雅,周围数栋高低不同、长宽不一的白色房子纵横有序。大门旁边是综合办公楼,里面是厂办、工会、财务、质管、销售、库管等办公室,办公楼后面则是清洗、烘焙、分拣、粉粹、炮制、熬制、灌装、包装等生产车间,所有车间职工都是一身白大褂,脸挂口罩头戴护发帽,他们或怀抱物品或手推小平板车,往来穿梭,比较繁忙。
我沿着丁厂长指的方向,经过一口假山水池,往厂区的北面走去。我在想,有人打招呼进到厂里,还真不一样,领导昨天就把我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还要派我去县城学习拿个什么证。嗯,是技术工种,我要好好干。
走到一堵院墙前,按照钉在墙上的锅炉车间指示牌,穿过一道铁栅栏门,进入了厂区的最北面,这里却是另一番场景:左边,是一座宽敞的大房子,房子四周的水泥墙挂满了灰尘,屋顶由粗大的铁梁搭建,其与四周墙体留有一米多透风空隙,屋内矗立两台黑黢黢像火车头似的大锅炉,其中一台锅炉炉火正旺,蒸汽从减压口不时喷出,噗哧噗哧作响,高高的烟囱穿透屋顶,把白色烟雾送到半空;右边,是一座小山似的露天煤堆,院墙后门还有运煤卡车在不断地在往里运煤卸煤,煤灰频繁起落,地面一片黑乎乎。
扬尘弥漫间,有一位小伙子弓着身子拖着装满碎煤的双轮小斗车经过我的跟前,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全身上下都穿着破旧的深色粗布衣服,汗水湿透衣服紧贴皮肤,一双手套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大概是因为时常擦汗的缘故,他的额头、鼻子、下巴、脖子都是黑色的污垢。
“师傅,打扰了,我是来报到上班的。”我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噢,你跟我来吧。”小伙子略为停顿了一下,继续拖着小斗车走向锅炉房。
他把碎煤卸在锅炉旁后,由另一位差不多同样装束的职工用大铁锹往炉口送煤。小伙子走出离锅炉十多米远的地方,招呼我过去与他在一张长条靠背椅上坐下。
“师傅,我姓刘,是丁厂长安排来锅炉车间上班的,要我今天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明天去县城参加劳动局的司炉工培训,拿到证后再上岗。”看到锅炉车间的工作环境后,我有些失望和沮丧,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与人家“接头”。
“哦,小兄弟哪里人啊?啥关系进来的?”小伙子问完,拿起旁边小木桌上的大茶缸,仰着脖子“咕咚咕咚”连续喝了几大口水。
“我是西河镇人,我大哥在县药监所,他送我过来的。”我很感激人家能热忱答理我,心里也在盘算怎么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些这个岗位的情况。
“呵呵,蛮巧的啊,我二哥是地区药监所的,我是你们隔壁县的,在这儿干了有两年多时间。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想来锅炉车间上班?这活儿你不一定干得了啊!你看我们,下班先洗澡才能出厂门的,不然走出去吓死人。”小伙子弹了弹膝盖上的煤灰,对我能否胜任岗位工作表示怀疑。
我当时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干的问题,而是想不想干的问题。起先我对“司炉工”的岗位是一无所知的,甚至听到要培训拿证后才能上岗而感到荣幸,而当我看到现实的工作环境,想到以后的日子就是与这个散发着高温的大铁疙瘩相伴,还要一车一车从煤堆运煤过来,再一锹一锹往炉口送煤,心里凉了半截。我开始努力思考我不适合干这个司炉工岗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表面上,我不能即刻就显露出我的本意,我还得虚心请教,最好让人家帮我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合适借口。“师傅,是丁厂长安排的。我对这个工作岗位很陌生,现在过来就是想多学习学习,熟悉一下工作内容,这样去县城培训也有点底子了。”
小伙子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丁厂长?老滑头!不是一般的关系他都不会安排好的岗位。这个岗位要培训拿证后再上班,是县里劳动局的规定,不然,劳动局突击检查时发现了无证上岗人员,就要对厂里进行处罚,你以为他单独照顾你呀。”
“哥啊,为什么非要培训拿证呢?不就是往炉口运煤送煤吗?”我想通过恭敬客气和浅薄无知的样子,获取更多有利与有用的信息。
“你以为啊!”小伙子重新开启了大嗓门,“司炉工虽然就是烧锅炉,可烧锅炉不是农村做饭添加柴火那样简单。火力小了,蒸汽压力达不到标准,各个车间就不能正常开工,如果因为蒸汽原因使产品成为“夹生货”,结果就是开除当班职工,直接走人;火力猛了,锅炉就要开锅,蒸汽压力会超过极限,造成管道破裂,接口脱节,那蒸汽喷到皮肤上,连皮带肉都要掉的。你瞧瞧那些仪表,我们每班两个人,就是要保证有人时刻盯着那些玩意儿,随时控制往炉口送煤的次数,还要关注锅炉里的水量和调节进水阀门。安排你去县城学习培训,就是让你先了解锅炉的基本构造和一些操作原理,回来后再跟班实操一个半月,这样才能正式上岗。”小伙子给我解释得很全面,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哦……”我注意到了那些大大小小镶嵌在不同位置上的仪表盘,若有所思,心里紧张不安起来。
“那这个锅炉是二十四小时都不停工吗?”我有意无意地问道。
“是啊,我们都是三班倒的。厂里基本上所有的车间都需要这个锅炉供汽的,不然干不了活儿。你看,那边还有一台是轮换使用的,到了一定时间就要对锅炉进行停炉检修保养,我们每次爬进去清理煤渣煤灰,出来都是‘黑人’。”小伙子说完,起身继续推车运煤去了。
九
整个上午,我在锅炉车间呆坐在长条椅上,看着小伙子和同伴来来往往运煤送煤,并不时查看各个仪表盘的忙碌身影,在思考着“去与留”的抉择。我有所顾忌:既不能让丁厂长认为我嫌脏嫌累、拈轻怕重,又不能让大哥再次为难,向人家低声下气、赔笑说情。但明天就要被安排去县城培训学习了,如何改变这个“尴尬”,变动一下岗位呢?
中午了,小伙子拿着两个饭盒准备去厂里食堂打饭,要带我一块去,我推辞说我还要回宿舍拿碗,离开了锅炉车间。
回到旧旅社,魏大爷戴着老花镜坐在床边缝衣服,抬头见我,便问道:“下班啦?安排到什么岗位了啊?”
“魏大爷,丁厂长把我安排在锅炉车间了,上午在跟着当班工人熟悉工作环境,明天还要去县城参加岗位培训。唉,好陌生,我都担心能不能通过考核上岗。”我皱着眉头,无助地望着魏大爷。
“来来来,坐一下吧。”魏大爷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这个烧锅炉啊,没啥困难的,小斗车运煤是两个人轮流的,往炉口送煤和观察仪表也是两个人不断轮换。平时上班的时候,多注意看看锅炉顶上的蒸汽压力表,还有锅炉侧面的温度表就好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一段时间,后面因为我文化程度不够,考不了证就把我替换下来了,你年轻又读过那么多年的书,考个证能有什么问题呢?”
看着魏大爷鼻梁上的老花镜,又听到要注意观察压力表和温度表这些话,我猛然一惊,脱口而出:“大爷,我眼睛不太好,因为怕丑,没有配戴眼镜,近一点还看得清,远一点就会有些吃力。”我当时属于假性近视,看远处时需要眯起双眼,并用手把眼球往里挤压一会儿后,才勉强看得清。我大哥知道我的视力不佳,只不过不读书了,也就没有强调是否需要配戴眼镜。我呢,好像戴与不戴暂时无关紧要,也无所谓。
“啊?眼睛不好可不得,就算白天能马马虎虎看得清,可是三班倒啊,还有晚上呢,那不好办,你下午就去找丁厂长说说吧。”魏大爷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好的,魏大爷,我下午上班时间就去找他。”离开门卫室,我到院子里洗把脸,掸了掸头发,再抖抖衣服,把灰迹重的地方,沾点水揉干净,回到了宿舍。
肚子不饿,也吃不下。我在琢磨该如何向丁厂长“当面申诉”。丁厂长是个“老滑头”,这并不意外,几十年的工作经历和丰富的社会阅历肯定造就了他老谋深算、八面玲珑的行事风格,同时他应该还具有深谙心理和洞察秋毫的本事。我在丁厂长的眼里只能算是“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假如我就此与他面对面地交流,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辩解过不了关,他会说去配一副眼镜吧,勤洗勤擦就没问题啦,由此我老实遵循既定的工作安排,该干啥干啥;二是在辩解中,我因为紧张,词不达意,表述错乱,表情和神态都露出了破绽,给他一种“扯犊子”的印象,然后被教育一番,再灰溜溜地服从领导安排。这两种情况的结局都是一样,我铩羽而归。
为增加变动岗位的几率和胜算,我再三思量之后,决定扬长避短,另辟蹊径。口述表达是弱项,带来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要想周密而完美地论述自己的观点,且论据符合常理与逻辑,“心述”是上策,也就是把心里的话用文字写出来,以书信传意。如此,既能做到条理清晰结构严谨,又能避免当面难堪。我拿出笔和纸,开始“作文”。
大致的意思是:首先我对通镇中药厂的厂容厂貌、生产规模、工作环境、人文氛围、领导风采等,给予了由衷地赞叹和崇拜,表达了热爱工厂之意;其次是我对丁厂长等厂领导能够迅速落实我的工作岗位,并且本着培养和储备的用人原则,让我立马参加培训学习,万分感激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这是厂领导对我的抬爱,是我人生的宝贵机遇,我立志要与工厂荣辱与共;最后我结合工作岗位职责与我自身的实际情况作了诚恳的阐述,鉴于锅炉车间的工作特性,司炉工肩负着十分重大的责任,在保证锅炉正常运转同时,更要规范操作确保安全,杜绝重大事故的发生。而我,很是愧疚!视力没有达到岗位要求,有可能造成履职失责,虽说近看没问题,但是锅炉车间都是高温高压,凑得太近容易受伤,我受伤是小事,影响生产就是大事。我也想配戴眼镜,走上这个神圣的岗位,但因我正处于假性近视阶段,戴上眼镜可以解决远视的问题,可近看十米之内的物体又模糊不清、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