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学生也很友好,热情地与我打了招呼并做了自我介绍,看得出他们也都是老实人。他俩来自不同的县,都在武汉读的大学,学的是制药工程专业,去年分配到通镇中药厂,是厂里引进的技术人才。我觉得奇怪,他们读了大学,为什么没去县城里的单位工作,而是到了乡镇的集体企业呢?我天真地想,难道与我一样,是命运的安排吗?
我很荣幸,又结识了几位“坐办公室”的同事,毛哥除外,他是锅炉车间的司炉工,工作时间是三班倒。年轻人活泼,也有较多的共同话题,很容易就熟悉起来,大家各自介绍着家乡的风土人情和工作趣闻,以及恋爱故事,直到附近电影院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歌曲。他们邀我晚上一起看电影,我推辞了,我手里的几块钱还要挨到发工资,不可以乱花,另外魏大爷叮嘱过我旧旅社宿舍那边的关门时间。我返回厂部办公室,继续背诵珠算口诀和练习拨打算盘,未曾想,运气挺好,丁厂长下班有点晚,下楼时路过财务科,推门看见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十二
我的工作比较充实,每天能接触到新的知识,大家都乐意教我,毕竟我多少能减轻一点每个人的工作量。两个星期后,我用算盘算完666的时间和准确度达到了宋会计的要求。从此财务科也多了我的算盘声,当然,只限于加减数字,乘除用计算器。
科室的人都喜欢带我,我随着武会计盘过库存、跟着候出纳去过银行、李统计教过我核算报表、宋会计告诉我怎么装订账簿,我逐渐进入了岗位角色,也意味着自己有了立足之地。
第一次核算工资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工资是三十六块五,满足了。仓库办的小陈和我一样,锅炉车间的毛哥四十元上下,技术部门的两位大学生是五十五元左右。全厂共有职工有三百多人,那时候没有什么五险一金啥的,我按照工资标准和出勤天数核算工资,计算虽然起来简单,但人数多,各人的工资标准与加班时长也不一样,马虎不得,大家都靠着这点钱过日子,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
白天杂事多,科室每个人给我安排的差事都要认真去做,不能厚此薄彼,因此难得安静坐下来,于是,我提前给魏大爷打好招呼,晚上加班核算工资。工资标准由厂办提供,考勤表由各车间主任或科长签字后报送丁厂长审批,我要做的是依据这两个数据,进行综合核算,并努力做到准确无误。第一次的全厂工资核算,我连续用三个晚上加班完成,并经两次核对检查,再报给李科长审核,李科长主要审核工资总额和各车间的职工加班费,他没有功夫审看每个人的工资明细。最终考验我核算准确度的是:工资发放完毕后,有没有人或有多少人来财务科申诉工资核算有出入。结果表明,除了有几名职工的考勤算错了(车间提供的考勤表有误),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当月的工资全部发放后,大家的反应是平静的。
李科长并没有当面表扬我,但通过他的表情和言行来看,他对我的工作态度是认可的。我当然不敢有丝毫的得意,核算工资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同时我还要留意候出纳的感受。不过我也不需要眼前的肯定,一劳永逸和高枕无忧离我还相当遥远。
只要李科长不在,科室的氛围就比较宽松自由,大家可以脱岗出去溜溜湾,或者喝茶聊聊天。每当科室里只剩下李统计和我时,李统计就打开了话匣子,她最年轻,思想活跃,好奇心强,与我这个小青年聊天时不用忌讳啥,可以海阔天空谈理想、谈人生、谈抱负。她说自己要不是结婚有了拖累,早就想办法调到县城去了。李统计的小孩不到一岁,时不时要回家喂奶和陪陪孩子,平时我尽可能多帮她做一些机械呆板的报表核算工作,甚至帮她打掩护,她经常会偷偷塞给我一点水果或零食,同时也对我的工作和生活多有关心,我后面称呼她“李姐”。
记得有一次她还很热心地给我介绍女朋友,对方是湖南的一位女孩,长得娇小水灵、端庄秀气,在灌装车间上班。我接触之后了解到,她父母在家务农,家里有四姊妹,她排行老二,初中毕业后托关系来这里工作,资历比我早。她对我很有好感,并乐意与我更进一步交往。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心智早熟,对未来有着更深层的考虑。我想,假如我和那个女孩恋爱成家,我的命运归宿可能就会扎根此地,而且我有责任和义务给人家创造幸福,包括今后对她家里父母姊妹的照顾和帮扶,我能做到吗?不能!我们俩家的条件都处于偏下水平,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和铺垫,我在厂里还属于基层职工,想出人头地,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搞不好两人都会受苦受累,重复上一辈人的贫穷故事。在那个思想还比较保守的年代,我的想法很实际,不敢天真和幻想地对待未来,所以,我及时止步断绝了交往,担心时间长了会带来不忍的别离,对彼此都是伤害,没有我,她将来或许能嫁上一个更好的人家。
好奇的李姐总是追问我和那女孩的交往情况。我只好说,我家里条件不好,女孩子家里不是太赞同,没关系,就当普通朋友相处吧。李姐说,不担心,我抽空再到车间去找,咱这帅小伙,还怕找不到女朋友啊。我很信任李姐,她美丽又善良,对我有着家人般亲切与关爱。
我的工作逐渐走顺了,与科室里的人相处也融洽,我成了财务科的正式一员。丁厂长碰见我的时候不再紧绷着脸,面色和悦多了,甚至转告我,我大哥啥时候又来过厂里指导工作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李科长把粮票转交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理解我大哥没有单独找我或看望我,他身边有领导与同事,要避免人家说闲话,再就是到乡镇出差基本上都是当天往返,时间紧凑。我相信丁厂长会私下向大哥讲述我工作岗位变动的经过,依我对大哥的了解,他肯定会说,唉呀,我弟弟不懂事,不该不该,给您添堵了,来,这杯酒我干了,深表感谢啊,有机会上县城,我请您吃饭!
不管怎样,大哥没有就此事找我训话,我想他应该知道我在渐渐地成长和成熟,这符合他的期望。假如我按部就班在锅炉车间当了一名司炉工,我无法想象,大哥偶遇浑身沾满煤灰和一脸污渍的我,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我也时常下到车间了,拿着考勤表找各个车间主任核对,顺便和小陈、毛哥、两位大学生等几位相识的同事打个招呼,简短闲谈几句。等到工资发放时,就由毛哥提出倡议,我分别联络,约到下午下班时间,找个小酒馆一起小撮一顿。我们吃饭实行平摊制,吃完后再算账,记得那时每顿饭每人大概分摊四五块钱的样子。
我们聚餐都是选在偏僻小巷里的小酒馆,菜是土菜,酒是本地酿的散酒,点菜都是本着少荤多素的原则,印象最深的必点荤菜是莲藕骨头汤,莲藕偏多,骨头没肉剔得很干净,鸡鸭鱼基本不点。都是年轻人,聚餐的本意不是为吃好菜,也吃不起,大家都在异乡,只是图个热闹亲热。因为毛哥是我工作的“点拨人”,我对他的谢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吃饭时我都是挨着他的身边坐。
我的酒量自那时起大增,这有遗传的因素,还有气氛宽松自在的原因。在酒桌上,我知道了毛哥失去父亲的时间比我还早,他是独子,母亲在乡下,身世也苦;小陈家境尚可,但在家游手好闲打架斗殴,被家里驱赶出来工作的;两个大学生,家在农村,通过刻苦学习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却苦于没有背景关系,只能被乡镇企业“挖”来了。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们一起醉过、哭过,还一起在深夜的街头并排撒过尿,大声吼过歌,这既是一种情感发泄,也是一种对现实无奈的表现。我们喝酒一般闹得比较晚,我不敢回旧旅社吵醒魏大爷起床开门,加上我也畏惧酒后一个人在宿舍太孤独,所以我喝酒后都是去他们的宿舍挤着睡。那是一段亲密无间、风雨同舟的岁月,谁感冒了,有人帮忙买药打饭;谁的饭票不够了,有人拿出饭票匀着吃;谁的被子单薄,有人拿来被子同睡一床;谁喝酒吐了,有人帮忙擦洗照顾……大家彼此爱护、真诚相待,互相给予着温暖与关心。
第7章 那些年的错过与没错过
十三
与小陈、毛哥和两位大学生的相处相聚,不管多么高兴豪放,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情一律不谈,比如谁的工资有多少、哪个人又加了工资、厂里准备下发什么文件、干部有什么变动等等。没人教过我,我自己记着一句话: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需要沉默的时候别乱说。
李科长对我的观察是仔细的,我踏实肯干兼具一点悟性,还有保密意识和责任态度,赢得了他的好感。
年底了,工厂全年的销售情况不错,领导自然高兴,准备到乡下鱼塘购买一批鲜鱼,一是答谢上级各部门的工作支持;二是全厂加餐改善一下伙食。本来是由厂工会具体办理,但丁厂长要求财务科派一人,现场监督。于是李科长派了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我有些纳闷却又似乎有所明白。
冬天的上午气温依然偏低,要等到午后渔民才下水捕鱼。午饭后,由厂工会领导带着一名下属、一名厂办人员、卡车司机和我,前往离镇子20公里的乡下鱼塘,卡车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我与厂办人员蹲在没有顶盖的车厢后面,阳光无力穿透云层,太阳时隐时现,走出镇子,寒风开始吹得耳朵生疼,我们蜷缩成一团,用嘴里的热气不断地哈捂着双手,两旁光秃秃的树丫慢慢往后移动,灰蒙蒙的田野空旷寂寥,偶尔的阵风把地上的枯草和树叶卷向空中,卡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上,我们坐在冰冷而生硬的“摇篮”里。
上下颠簸,七弯八拐,等我们摇晃到鱼塘附近,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舍近求远来到这个鱼塘买鱼,应该是“关系户”。我们一行下车走向鱼塘,鱼塘边有一群人穿着下水衣正在整理渔网,领头的急忙掏出烟奔向工会领导,工会领导接过烟点上,有些不悦地说:“这地方太难找,脑袋都转晕了,不然早到了的。”
我看见领头的连忙塞给了工会领导两包烟,满脸赔笑说:“对不起啊,让您受累了,外面风大,您去鱼棚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催他们下网。您不到啊,不敢下网,我们一直在等着您呢。”
拖网捕鱼虽然慢一点,但一次下网就够了。等到鱼集中到网里后,先用编织袋分袋装好,再把每袋过秤。秤是那种长杆秤,需要两人抬起秤绳后,主秤人才能确定秤上的重量刻度。工会领导的下属是主秤人,我负责记录每袋的重量,厂办人员监督装车并清点袋数。
过秤在鱼塘边的田埂上,活动空间有限,我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记录。有好几次我看到,秤尾上翘一点后分明在往下落,但工会领导的下属眼疾手快赶紧托住秤尾保持水平,并马上给我报数了。我记得小时候家乡集市上卖菜,都要让秤尾稍稍扬起,这才表明菜的份量够斤够两啊,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回头看看工会领导避风歇息的鱼棚,再想想李科长对我的“特别委派”,我不能“太明白”,老老实实地记下了数字。
称重装车完毕,晚饭安排在鱼棚里吃,领头的渔民劝工会领导喝点酒,他摇头说:“不得啊,这一回去,马上要分两拨,一拨送到镇里的部门,一拨还要连夜赶去县城里送,剩下的再送到厂部饭堂处理。”
“这天气温度低,鱼放在露天车厢里,没事的,明天送也一样啊。”领头的渔民劝道。
工会领导瞪了他一眼:“白天影响多不好,就是要赶在晚上送的。”
上车前,领头的渔民告诉工会领导,车厢后另外备了五份鱼,是分别送给我们5个人的。
到了镇上,工会领导让我下车并拎上一份鱼,说我受累了,其他不用管了,早点回去歇息。我拎着鱼站在街头,想了想,直接送去李科长家了。
第二天,我按照工会领导的要求,把购鱼的记账单据填报好并给他过目签字后,再转报给了李科长。李科长边低头看单据边对我说:“嗯,工作挺细致,昨天温度低风也大,辛苦了啊!任务完成得不错,年轻人就是要多锻炼。”
李姐接口说:“是啊,我们小刘听话老实,工作又积极,您建议厂办给他加点工资呗。”武会计、候出纳随后也响应道:就是、就是。
李科长看着李姐说:“呵呵,就你嘴皮子利索,反应挺快的啊,行行行,要考虑的。”
我生于农村,感受过农村的种种不易和农民勤扒苦做的艰辛,一年到头能顺顺利利获得应有的收成,保证全家吃饱穿暖还略有结余,就谢天谢地了,当然如果有一点社会关系,使自己的农副产品销售得到额外的关照,那是更好。我对工会领导他们购鱼称重所表现的“技巧”,不存在道义上的指责,更谈不上挺身而出加以制止,我思想觉悟没那么高,我只是祈盼他们能够适当兼顾渔民的自身利益,不要两头“吃”,手指掐得太深。
八十年代末的乡镇企业发展迅猛,通镇亦是如此,相较之下,通镇中药厂的强劲发展势头,明显高出本镇其他集体企业的一大截。这固然离不开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高度重视,但这个支持和重视有时是需要一定的人情交往来回馈的。
一天,李科长带来了一个人,说是镇企管会的领导安排这个人帮我们解决购买议价汽油的问题。厂里有一个车队,经常跑长途送货,油量需求大,汽油指标不够用,可购买议价汽油需要关系和门路,不然有钱也难得买到。头脑灵活的人就会利用社会资源,先弄到内购平价指标,再找门路以议价倒腾出去,赚取差价利润。
李科长给我的任务是,揣好一张一万二千元的现金支票,跟随来人出发,把汽油买回来,地点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油田,对方负责送货上门。
我与来人坐班车前往。途中,我了解到该“关系人”是与镇企管会领导有“关系”的。也就是说,在这笔业务中,我只是一个跑腿的而已,虽是如此,我可不能把自己当成无关紧要的人,傻不拉叽也要装个样子,一路上我少言寡语,显示自己的成熟稳重。到达地点后,“关系人”安排好住宿还要请我喝酒,我惦记任务在身,不敢沾酒,便与他简单吃了碗面条,接着敦促他尽快去找人接头办理业务。于是他带着我连夜找到接头人进行洽谈,我的作用是在现场亮出现金支票,然后撤到一边,让他俩窃窃私语。
回到旅社,我一整晚和衣而睡,不是害怕人家图财害命,是担心支票搞丢了,买卖弄砸了而无法交差,毕竟是几级领导关注的事啊,任务蛮艰巨的。早上,送货的土油罐车到了,我们随车前往油库。我的要求是:油罐车先装好汽油,再过完磅,我最后交出支票。
“关系人”要我上油罐车闻闻,核实是否是汽油?我心想,我总不能一直呆在油罐车上不下来吧,你要是先加油后加水,我也没办法,再退一步说,就是一罐子水,我也会照样押车回去,反正这是镇企管会领导的“关系人”办的事,假如“关系人”连领导都敢糊弄,我就更没办法了。担心是油还是水的问题解决了,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监督:汽油的吨位数不能缺斤少两。“关系人”乐呵呵说道:“放心啦!缺斤少两了,我是无法向李科长交待的。”看来,这个“议价”的高低程度双方早已达成一致了,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