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就怪在,平时大晚上走这条山路十八弯的人近乎没有,甭说本来就考验司机技术,加上最近是雪夜,白天都没多少人经过,每天进出都有封路时间,要等铲雪车在前面带路,因此想要在晚上去往景点或别的郡和城市的,多是走另外一条国道,更别说突然停在附近,没了声息。
阿随一怔,屏息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声响,几乎是瞬间,双手双脚并用往桌底下藏,手机远程操控整栋屋子黑下火来,调出屋外的监控。
她可不至于傻到以为是罗文作回来,他才刚走没一天。
果不其然,监控画面里,屋外停着一辆七座轿车,熄了车灯,前挡玻璃后坐着两个人,轻易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的身形,他们在车内坐了好一会儿,阿随猜测是她突然关了灯,导致他们先前的计划有变,至少无法再以敲门的方式进来。
以防万一搞出乌龙,阿随还是决定先观察个几分钟。
然而当她等到副驾门推开,走下来个近一米八个子,身材高大魁梧的女人,从主驾下来的男人更是比女人高大半个头,虎背熊腰的架势,这种身高上扑面而来的压制,她再也绷不住了。
当男人给女人打手势上前,男人则绕出监控范围的时候,阿随无声骂了一句脏话,当机立断给罗文作拨通了电话。
不是她不相信挪威警察,实在是这个地点和普通外国人的身份太尴尬,交由罗文作报案比她亲自拨打电话可能效果更佳。
就在电话拨打出去的瞬间,正门传来门铃声。
幸好下一秒,罗文作便接通了电话,她极快地三言两语描述当下的情况,又害怕,“是不是沈……”,罗文作打断她的话音,“一层有个杂物间,知道方位吗?”
“知道。”她飞快地回答,便猫着身体从桌底下爬出。
“杂物间有一扇通往地下酒窖的门。”罗文作边说边指示旁人报警。
从那被打通了间隔的三层书房到杂物间,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直接打开门离开房子内部,直走到对面那扇门,统共只有两米的直线距离,关上门右转便是杂物间。二是爬上一道楼梯,穿过卧室再下楼,杂物间就在卧室楼下。阿随选了第二条,绕是绕了一些,可没有人会选择第一条。
门外那人摁过几次门铃后,似乎不再有耐心,试图用自己的方法开门,没过多久便传来密码错误的提示声。
阿随是丝毫完全听不得这种声音在此刻响起,难免带了点哭腔,气声道:“在开门!”
“没关系。”罗文作似乎在走路,有风擦过的声音,声色却依然泰然处之,“打不开的,三次过后就会报警,他们应该会被吓跑。如果他们只图钱财,听到警报响就会走,你听话一点,不要瞎害怕,知道吗?”
说得轻巧。
手无寸铁,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害怕。
正当她也想劝自己放宽心,没准真的只是普普通通一对过路入室抢劫的平凡男女,听到警报声响起后就会吓得逃窜,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她直奔进杂物间,闭塞的灰尘味道扑鼻而来,厚重的地毯吸收掉绝大部分声音,身后却传来电子‘嘀’的一下。
门弹开了。
阿随倒吸一口气,无声地张了张嘴,轻声关上杂物间的门,飞快地直奔楼道,返身便关上楼道的门,闪进酒窖,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此的灵活,像是漫漫人生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突如其来的就征服了自己的四肢,只身闯入一片酒池中,浑身上下被腥甜的酒味萦绕,浸透。
确定门都关室了以后,阿随才气声抓狂:“不是说了门不可能被打开吗!她就打开了!”
话筒的另一边,却是很淡定地嗯了一声,声音很低,却很清晰,那边很安静,仿佛置身于寂静的长廊中。
“到酒窖没?”
“到了。”
阿随说完,突然捉到什么电光火石之间的不对。
“你刚在骗我?你说门是打不开的!”
“这很重要吗?”那边传来车开锁的声音,“酒窖的门他们打不开。”
“你已经没有任何信誉了。”阿随后怕着,又补充,“至少在门这方面!”
阿随猫着腰寻了一处对角的角落,在地上坐下来,从瓶与瓶,桶与桶的缝隙紧盯着门,又问:“他们到底是谁?怎么就能开锁了呢?”她话音一顿,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我回来后没反锁门……当时太急了,而且我一直习惯于睡前检查门锁……”
罗文作没吱声,约莫是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其他的都没必要说。
酒窖一时间安静下来,她蹲在这,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不知道那对男女进来后做了什么,长久的安静使她坐立不安,好在罗文作没挂断电话,话筒那边,传来轮胎疾速转弯的刺耳声音,紧接着又是踩油门加速的动静。
“你……”阿随想问他在干什么,又对现状茫然,好像除了等待他人援救,就没有其他能做的,可越等,越被动,万一来不及呢?可比起别的……她垂下眼睑,“下雪了,你开车不要急。”
罗文作却说:“不是我在开车。”
声音很淡,没有一丝波澜。
阿随抱着膝盖,大鱼际托腮,心想着他似乎越遇到事情的时候,声音越没有感情,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出来,刚想开口,便被罗文作转移话题。
“上回说到女孩遇险,养父母都不愿意救她,鼓励劫匪撕票,接下来的故事是什么?”
阿随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表情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半晌才没好气道:“她父母没有鼓励绑匪撕票,他们只是不想牺牲更多的而去拯救渺小的!”
“有意思。”罗文作说,“所以你认为她父母是对的吗?”
“一半一半吧。”阿随绞尽脑汁以正常人的角度回答他的问题,“错是肯定错的,没有道德,但人本身就是自私的,他们报警了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果你是那个女孩,你会怎么想?”罗文作一边看着平板上监控的内容,注视着人高马大的男人从夹克里掏出了枪,他也跟着摸出枪,开始上子弹,装弹匣。
“我?”阿随却似乎对此一无所知,陷入了沉思,须臾才缓缓开口,“这么说吧,我们都忽略了一个大前提,首先女孩是养女,她在家庭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亲生女儿,底下还有一个儿子,至于为什么有亲生的却还要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可以当作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至少在领养女孩的时候,这对养父母是善良的,事实上他们在养育女孩的十几年间,也没有虐待过、亏待过她,他们给了女孩一个温暖的家。可惜后来生意失败,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到女孩长大,家中已到贫困地步,要维持家庭生活,又要开支两个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老人的医药费,我想他们在放弃女孩,选择亲生父母的时候,也有过痛苦的瞬间。”
“那么现在前提有了,假设我是女孩,按照我的思维——因为我的家庭教育方式跟她不同,所以我的决定也会有所不同。”阿随想了想,才继续往下说,“我不会责怪养父母,他们本来就不欠我的,他们将我养育成人,改变了我一开始的人生轨迹,给我吃穿用住,比在福利院的拮据生活而更富裕的生活,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在福利院长大,我甚至没有好的教学资源,指不定在初中九年义务之后就辍学。”
“如果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继续过自己的勉强够得上小康的生活,二是用两百万甚至借高利贷去换取一条人命,但紧接而来的是无比贫穷,家中父母断药,面临死亡的选择,如果我是养父母,我会认为这很造孽,但如果我是养女,我会表示无所谓,但也许会恨吧,恨为什么我的生父母抛弃了我,恨好歹亲人一场,相处十几年,他们做的如此决绝,没有缓冲的余地……”
罗文作似乎被她给出的理由说服了,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又或是本意就是转移阿随的注意力,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又问她:“所以女孩被撕票了吗?”
“唔……”
真巧,她今晚上才想出了第二篇。
——
【第二篇:求救
由于当场被养父母再次宣布放弃,女孩的情绪一度崩溃,劫匪似乎也觉得她有些可怜,愿意给她一点时间,让她与这尘世间告别。——其实是劫匪忙活一晚上,需要吃饭补充体力,才能干撕票的活。
可当劫匪说出愿意给她一点时间的时候,女孩却认为他或许心中还有一分仁慈,她开始哀求劫匪放过她,求饶的话说到声嘶力竭,甚至提供了几个方案,譬如劫匪可以拍她□□,等她出去以后,她会努力打工挣钱,每月都会给钱,绝对不会报警,她长得漂亮,可以去当明星,很快就能挣到两百万……
可无论女孩怎么哀求,劫匪都无动于衷,很快救离开了房间,留下女孩被桎梏着手脚,躺在废弃生锈的弹弓床上放声痛哭流泪,眼罩都浸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停止哭泣,但同时觉得因为被绑的缘故导致血液凝固了没法循环,她开始觉得手臂疼,于是又哭了起来,开始大喊,
“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好痛”,“求求你放过我吧”……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那扇从内看没有把手的门终于从外被打开,光从外面照进来,由于被绑着眼睛,她只影影绰绰看到身形,随着门关上,光消失,世界恢复了黑暗,仿佛死神的镰刀压在了脖子上,死亡的气息浓重,她忍不住再度绝望的哭泣,滚动着身体退后到墙壁,胡乱的哭喊着:“求你,求求你别过来,我真的……不想死,我今年才十五,没有成年,没有过成人礼,我才刚高中毕业,我往后的人生还很长,我,我废了好大力气,好大的力气才拿到我梦想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可我还没有上到大学……”
眼罩被泪水浸透,泪水挥发不掉,都凝聚在眼眶,她哭得睁不开眼,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嚎啕大哭,“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学会游泳,没有开过车,没有见过大海,我甚至……甚至没有通宵过,没有吃过大龙虾和松茸这些美食,没有出过国门,呜呜对不起,我不应该来到这里……我不想死,不想死……叔叔,叔叔,我求求你……”女孩鼓起了勇气,顺着铁链爬到劫匪腿边。
】
——
楼道外,传来一声巨响。
彻底将她从回忆中抽离,阿随毛骨悚然地看着酒窖里唯一一扇铁门,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尖。
忘却了她还在跟罗文作通话,她去查看屋内监控,遗憾地是杂物间内没有摄像头。
门再次传来被踢的动静,在空旷的地下酒窖荡出回音。
“他们不像只是入室盗窃抢劫……”阿随的心亦跟着一颤,忘记了呼吸似的,一双菱形眼睛死死胶着在紧关的铁门上。
随着传来扳手或什么物什砸锁的动静,罗文作看到酒窖的监控内,阿随蓦地身子一缩,往墙角挤,脸上变得慌张,却仍是死死盯着门,声音颤抖着,“这扇门结实吗?它到底能顶多久?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想要杀了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酒窖里还有别的通道吗?或者有什么能防两三个小时以上的防身工具吗?警察什么时候来?……对不起我好弱……可是他们真的好大只,我真的打不过……”她几乎变得跟故事中的女孩一般,在面对刺激时,会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以缓和自己的紧张。
罗文作胳膊肘撑着车窗沿,大鱼际撑着太阳穴,看着黑乎乎的监控中,阿随带着哭腔说她很害怕,却从架子上摸到一瓶酒,哭丧着脸换了个更隐秘的地方躲着——因为门外已经使出了枪,射在门板上,整个地窖不断地响彻着回音,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巨响中,阿随只觉得脑袋都要被敲晕,听觉也近乎魔幻,感觉听到了点其他之外的声音。
“好了,别害怕。”他不由地摁了摁跳动了几下的额角,安抚着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生命力的小朋友,左耳耳机却听到人声回复,“老大,我们到了。”他静音与阿随的通话界面,回复那边:捉活的。
可他偏偏喜欢的紧,这样没有攻击力的生物。也许是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他不想与枕边人也处在一个斗智斗勇的局面,他需要她在需要帮助时对他楚楚可怜的哀求,喜欢她偶尔故意表达出的不乐意和坏心思和根本不畏惧他,喜欢她在床上床下两副面孔……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阿随不犯大错,她完美地表现出了在每个场合中,这样没攻击力的生物该有的表现和情绪,同时有自己的一点小韧劲。
她仿佛把他的劣根性拿捏的死死的,罗文作对此感到惊讶,同时又甜蜜,不忘安抚自己的小宠物,“你只需要害怕我,明白吗?”
主驾驶上,正在开车的男人没忍住,看了老板一眼,露出浓浓惊骇的神色。
“你懂什么?”罗文作烦躁瞥他一眼,“恋爱都这样。”
在罗文作这里,与女人亲密相处就是恋爱,无论这份关系是暧昧的,仅限于床上的,还是已经确认关系的,反正要输出的情绪总该是差不多的。
阿随不知他心路历程,被这句话短暂地震了一震。
但很快,她没心思在想这些,门已经被枪射成一个个圆圈,无数个小窟窿,光从外面斜斜射进来,阿随背对着铁门躲在拐角处的楼梯下方,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光束,渐渐变成光圈,愈发变大。
……铁皮被打掉了。
阿随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着,门外却突然没了声响,她几乎要以为门外的人也听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声,以一种猫捉老鼠的心态在逗弄她,于是她死死盯着那个斜照进来的光圈,太近了,背后是楼梯,楼梯上面就是铁门,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背后,不到两米的距离,如果这人把枪伸进来扫射,她几乎是无所遁形……
她双手紧紧捂着嘴巴,怕自己突然出声。
下一秒,她余光瞄到地上的影子,几乎头皮发麻,灵魂都要吓飞,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谁能告诉她,地上是什么时候投射出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