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昏黄的烛火倒映在袁启漆黑的眸子中,他用力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沉默片刻,他像是终于回忆起了所有劫走官银细节。
“去年春末的一个晚上,我与洪运、鲁彪在酒楼一起喝酒。期间,洪运对我说,他和一个叫蔡甲的绸布贩子打过赌,那人输了,欠了他一笔银子,可是死活不认账。他知道蔡甲明日傍晚的时候会从济州到乐安运送一批绸布,要从大青山附近过。我们......”
袁启说到这里,戴着镣铐的手指蜷缩了几下,而后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静默无声的监房里,镣铐哗啦碰撞的声音冰冷刺耳。
“我们商议好了要在蔡甲回乐安的路上找他算账,要是他不肯还银子,就让他用绸布抵账。”袁启默了一会儿,接着喃喃开口,“第二天,除了我们三个人,洪运又带了两个他熟悉的朋友,就这样,我们守在蔡甲回来必经的山道上。”
陆琢凤眸微凛,突然打断了袁启的话:“从济州到乐安可以走官道,为何你们确定蔡甲会走山道?”
“那是因为前几天官道坏了,还没有修好,蔡甲要急着回来送货,必定会从山道走。”
陆琢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谁知我们守在那里,等来的不是蔡甲,而是一群看不清身份的人,他们押送的是一辆装了几只黑木箱子的马拉货车。”
陆琢的眉头霎时一凝,不动声色得与刘祥对视一眼,这箱子中装得必定就是赈灾银两了。
说到这里,袁启坐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
“当时天色有些暗,我们等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蔡甲的人。”说到这里,袁启抿了抿干涸的唇角,“我们看出来不是蔡甲,便打算撤走,可谁知道有个人眼尖,竟然在我们打算撤走的时候发现了我们。”
“那些人发现了我们,就一拥而上,想把我们五个抓住。我们自然不肯相让,谁知道那些官差竟然这么不禁打,别看他们二十几号人,竟然被我们三下五除二都撂倒了。”
说到这里,袁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而后暗自扯唇挤出个似有些自嘲的笑来:“其实那些人就是护送赈灾银两的官差,但我们直到后来逃走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知道那是朝廷的东西,我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碰!可他们急着赶路,并没有什么官旗之类的标志。”
陆琢听到这里,眼眸中顿时闪过震惊之色,但稍一思量又觉得并非袁启特意夸大,依照他的功夫,再加上洪运等人,能够对付这些官差尚在情理之中。
“这些人看上去不过如此,那时候我们头脑发热,心想既然打过过他们,那就绝不能便宜了他们!于是...我们一时冲动之下就做下了胆大包天的事!我们...我们看得出那箱子里装得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于是干脆劫走了那些人的押车。”
“不过,那时天色已晚,有几个官差又追了上来,洪运的那两个朋友留下来阻挡,我和洪运、鲁彪赶着押车往前走。”
说到这里,袁启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没过多久,那两人被官差捉住,接着又有人向押车追了过来。不过这个时候山道上开始出现浓雾,洪运驾车的速度又很快,那几个官差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只不过......只不过在山道陡弯处转过得时候,鲁彪不小心从押车上掉了下去,他当时便坠崖了......”
“夜深的时候,我和洪运把押车停在大青山的一处山坡顶上,我们一开始很沮丧......后来,打开押车里的黑木箱查看,才发现里面装的是银子。”
袁启用力揉了揉眉心,然后拧起眉头,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陆琢,艰难开口:“陆知县,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劫走的是官银。不过那十只箱子,只有最上面一层铺得是银子,下面装得全都是石头!”
刘祥听到这里,胡须迅速颤抖几下,然后语调有些不稳地问道:“你......你说得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一共是两千两银子,我与洪运取了银子后,将押车与木箱子尽数扔到了山崖底下。”
“第二天,我们便听说了十万两赈灾官银被劫走的事。虽然银子数目不对,但不管我们劫走得是多少银子,只要被查出来我们就是个死。”袁启闭上了眼睛,面如死灰的表情也逐渐趋于平静,“洪运的两个朋友是被抓了,但他们却好像始终没有招出我们,最后官府的人一直没查到我们头上。再后来,听说案子结了,我与洪运也从原来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中,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
烛火明灭不定,幽暗光影投落在陆琢微微蹙起的眉头,在他长睫下打出一片灰暗的阴影。
他想起姑父陈铖曾经说过,灾银被劫案中,有两个劫匪人证,那必定就是洪运被抓得那两个朋友。
而正因为灾银已经被做过手脚,被劫的灾银数目与从户部拨下来的不一致,如果抓到剩余的劫匪诸如袁启、洪运之流,反而会被他们说出这一实情,因此才被有心人顺水推舟的加以利用,让他们得以在外逍遥至今。
他们并非是幸运逃脱。
几乎在袁启说完这些的一刹那,陆琢便已经做出了判断,袁启说的不是假话。
从调查出的袁启近一年花销的银子数目来说,也符合他们劫走的银子只有两千两的说法。
为了谨慎起见,只要再去核实他们扔下押车与木箱的地方,即便过了这么久,押车零件、木箱碎片总会留下些痕迹,这些便是有力的物证。
刘祥记下袁启在大青山扔下押车与木箱的地点,又去吩咐差役明日一早便去此地核查。
夜色渐深,县衙大堂旁的暖阁内,昏黄的烛火时不时地跳动几下。
陆琢负手望着暗沉无光的夜色沉默良久。
赈灾银两竟然在运抵乐安之前就已经被做过手脚,这实在超乎他的意料之外,到底是谁指使的这件事?
赈灾的银子到底被运往哪里去了?
这案子背后复杂凌乱,毫无头绪,而现在以他一个知县的身份来说,官职太小,权力亦有限,再进一步探查此事实则难如登天。
他疾步返回桌案前,提笔写了一份奏折,请求朝廷对赈灾银两丢失一案进行重审。
落笔之后,斟酌片刻,又为自己的座师、当朝太傅、翰林掌院晏元甫写了一封信。
折好信纸装入信封,火漆封缄,刚落下印章,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李昭迅速走到暖阁内,沉声道:“公子,沈姑娘去了常乐赌坊,现在已经过了亥时还未回来。”
第80章
常乐赌坊开在乐安城东民坊里的一家酒巷子中,所处位置十分隐蔽,在此赌骰作乐的人多半是口口相传的熟客。
此时已至戌时,赌坊里却灯火通明,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喧闹声。
沈瑜甫一在赌坊门口下了车,守在门外的伙计立刻瞪大了眼,心里默默啧了几声。
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从没有女子来赌坊,今天竟然接连来了两个,尤其刚下车的这个容貌竟然这样出众。
想到这里,伙计不禁偷偷多瞄了几眼。
这么一细看,伙计突然想起,来到面前的女子不正是沈姑娘么?
况且沈瑜与陆知县定亲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乐安的大街小巷,伙计当下不敢怠慢,赶紧面带笑容迎了上来。
“沈姑娘,您到赌坊里是找人?”
阿方在沈瑜旁边悄声说了几句赌坊的情况,沈瑜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找赌坊的尚老板,烦请您通传一下。”
伙计应下,低声吩咐了旁边的人几句,又引着沈瑜和阿方到赌坊里面待客的客室内等候。
穿过坊内大厅,沈瑜稍稍抬眸看过去,赌桌上摆满了筹码,赌徒们表情各异,有的满面红光,有的面色灰白,他们无一例外得都在伸长脖子等待着骰盅揭开,那样子很像一只只禽鸟,看起来让人心生厌恶。
沈瑜很难将以前认识的洪运与掷骰子的赌徒联系起来。
她轻叹了口气,随伙计很快走到了待客用的客室。
伙计热情地倒奉上清茶,殷勤道:“沈姑娘,您稍等,我们老板一会儿就会过来。”
沈瑜微微颔首,于玥的事她不便向伙计打听,只得在这里耐心地等待尚老板。
还好没有等太长时间,大约一炷香后,一个身材粗壮的红脸膛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就是尚老板,看上去年岁不大,相貌上却有几分凶狠劲。
沈瑜看到他便蓦然想起了以往秋霜被卖去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据说那人最近外出时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狠揍了一顿,几乎没了小半条命,秋霜说起这件事时简直眉飞色舞。
不过,尚老板倒是很恭敬,红脸膛上还挤出个殷勤的笑容来:“沈姑娘,不知您到这地方来有何指教?”
指教?
沈瑜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她一到了这赌坊,从伙计到老板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十有八九是因为她与陆琢定亲了!
沈瑜杏眸微垂稍稍思忖片刻,为了便宜行事,这次就先借用一下陆大人的威势。
想到这儿,沈瑜展眸轻笑了笑。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也无需再同尚老板打什么机锋,直接问便可。
“尚老板,有一位于坊主今日到了赌坊,听说被您留在这里,我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尚老板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过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
“您说于玥?”
“正是。”
“不是我故意要留她在这里喝茶,”尚老板扯了扯嘴角,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是她的脂粉作坊抵押给我了。今晚便是最后时限,于坊主留在这里,是得兑现抵押合同才成。”
沈瑜眉头突地挑起,不可思议地问:“这......尚老板说得可当真?”
于玥的脂粉作坊怎么会抵押给赌坊?
“自然是真的。沈姑娘,我这赌坊可是在衙门挂过牌的,是正经行当,每日只在酉时到子时之间开门迎客。赌客也都知晓我们赌坊的规矩,抵押宅子、铺子、金银首饰当赌资的都是寻常事,抵押作坊当赌资又有什么稀奇?要我说,即便是陆知县来了也挑不出我们这规矩有什么错来。”
尚老板这样说是在提醒沈瑜,即便他顾忌沈瑜与陆知县的关系,但她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饶有兴趣地观察沈瑜惊愕的神色。
不过沈瑜很快镇定下来,她眉头微凝,温声道:“尚老板,请您行个方便,我想见一见于玥。”
这个要求并不突兀,毕竟是陆大人的未婚妻,这几分面子自然要给的。
尚老板点头应下,吩咐人带沈瑜去了楼上一间客室。
客室门外有两个穿着束袖短打的年轻伙计守着,脸色严谨一丝不苟地守着门,看上去就有些拳脚功夫。
沈瑜指尖下意识紧攥成拳,她不知道于玥在里面情况如何,不由得有些紧张。
伙计打开门,躬身请沈瑜进去。
沈瑜进门首先环视一圈,室内干净整洁,四方漆木桌案上甚至放着清茶点心,于玥发髻服饰都没有一丝凌乱,只有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哭过的样子,但看上去应当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
还好,沈瑜轻舒了一口气。
于玥看到沈瑜突然出现,原本沮丧的神情一下变得分外愕然,还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沈瑜马上快步走到于玥面前,低声道:“于坊主,你的脂粉作坊为何会抵押给赌坊?”
于玥咬了咬唇,不答反问:“沈掌柜,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看来不会轻易告诉她原因。
沈瑜在她身旁坐下,轻叹了口气,坦诚布公地说:“我猜测洪运偷卖了‘颜如玉’的脂粉方子,因此命阿方、阿然这几日一直在偷偷跟踪你。”
于玥露出个难以置信得复杂表情,她动了动唇,半晌后才道:“这么说,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不是,”沈瑜看了她一眼,否认得斩钉截铁,“我是怕你在这里遇到危险,才特意过来的。”
于玥听到这话,眼圈蓦然红了,她悄悄别过脸去,似是用衣袖轻轻擦了下眼尾。
待她情绪和缓了些许,沈瑜轻声问:“于坊主,你抵押脂粉作坊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掌柜,我也怀疑洪运偷卖脂粉方子的事,这几天我四处找他便是为了核实这件事。按理说,我作为坊主同你签过契约,一旦我查实清楚这件事,我们自然可以按照契约来行事......”
于玥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悄悄回避了沈瑜的视线,眼神看上去似有些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