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话于玥说得未必真心,如果她从洪运口中问出这件事,自然可以让洪运离开乐安远走高飞,这样私卖脂粉方子的事便没有证据,脂粉作坊也可以不用再赔偿沈瑜什么。
沈瑜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揭穿她这话的漏洞。
于玥掩饰性地拿起冷透的凉茶喝了几口,她悄悄看了眼沈瑜沉静未变的神色,又继续说下去:“其实在同你签契之前,我和洪运曾经私下签了一份关于脂粉作坊的合约。”
“洪运做事勤快又能说会道,为了留住他,再者......”于玥苦涩地笑了笑,“我以为他对我与别人总有些不同的......”
沈瑜眉梢微微抬起,有些讶异地打量于坊主一眼,其实她之前有过这些猜测,但真正从于坊主口里说出来,还是有几分意外。
于玥年近不惑,比洪运年龄大不少,但她除了眼角处有些细纹,无论从容貌还是气质上来说,都比寻常女子要出众得多,若不是洪运品行不端,两人其实还算般配。
“我们在合约上协定,如果洪运在脂粉作坊做工满一年,这作坊便有他六成,不过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他以后要永远守在脂粉作坊,如果他主动离开,这分成便不再算数。”
于玥起身向窗外望去,不过外面夜空是暗沉沉的一团,连半点星子的光亮也无。
默了片刻,于玥又自嘲似地叹口气:“都怪我那时头脑不清,那附加条件本来要写在合约上,但洪运说他必然不会毁约,所以我们仅仅做了一个口头约定。”
口头约定?
沈瑜拧了拧眉毛,如果对方不认的话,这口头约定就等于空谈。
“洪运是有偶尔赌博的恶习,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拿着作坊的合约作为赌资抵押给尚老板,”于玥朝沈瑜望过来,眼神中夹杂着无奈与自嘲,“更没想到的是,我到赌坊来找他,尚老板把这事说清楚以后,我......我别无他法,只能在此等着。”
今晚是最后时限,如果洪运不出现,于玥的作坊便得由赌坊来处置了。
处置方法可能有两种,要么重签合约,赌坊尚老板占据作坊其中六成,要么将作坊卖出去,尚老板拿其中六成的银子,沈瑜几乎可以肯定,尚老板肯定会选后一种方式。
她垂眸默想了片刻,蓦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洪运拿合约抵了多少银子的赌资?”
“三百两。”于玥眼睫颤了颤,“作坊如果卖出去,按照市场价估算,差不多是五百两左右,所以这合约能抵三百两。”
沈瑜迅速算了算自己两家铺子的盈余,沈家才买了新宅子,盈余剩下不到一百两,与三百两还差得远,但她能够拿出些给于玥进行周转。
“我们把银子凑一凑,先把眼前的这道难关过去,”沈瑜温声道,“我铺子里还有些银子,你再拿出些来,不够的话再借点,总不能把作坊卖出去......”
于玥轻抿了抿唇,感动得捏了捏沈瑜的手心,她还未出声,外边蓦然传来一阵响动。
接着是一道特意压低气急无奈的声音传来。
“于玥,她......她来这里做什么?!”
是洪运的声音!
于玥霎时抬起眸子与沈瑜对视了一眼。
第81章
常乐赌坊。
洪运从外面急匆匆进到客室得时候,遽然停住了跨进门槛的脚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只听尚老板说于坊主在客室里等候,没想到抬眼间一看,发现沈瑜也默默地站在于玥身旁,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甫一见到沈瑜,洪运的脸色短短几瞬变了好几次。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要转身离去,但于玥正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既然遇上了,有些事总得说清楚。
洪运咬咬牙,抬脚走到客室里,在两人的对面站定。
他微微别开脸,不敢与沈瑜对视,只是稍稍垂眼又遇上于玥怨恨愠怒的眼神,只得又迅速低下头去。
“洪运,”于玥率先开口,打破了室内沉寂静默的诡异氛围,“我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将合约抵押给赌坊?还有......”
于玥稍稍转首看了眼沈瑜,而后下定决心掷地有声地质问:“你是不是私下将沈掌柜的脂粉方子卖给了‘阙记’?”
沈瑜下意识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得凝眉注视着洪运。
“赌资我方才已经还给了尚老板,”洪运从怀里掏出抵押的合约,双手递给了于玥,闷声道,“于坊主,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赌的心思,而且,我不能对不起......”
说到这儿,洪运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能说太多,便蓦然停住了口。
不过,听他说完这话,沈瑜眉毛微抬了抬。
没想到洪运竟然还会返回赌坊将赌资还上,看来也并非全无良心。
于玥下意识看了眼沈瑜,而后手指微颤着接过合约,垂眸仔细看去,正是当初她与洪运签署的那份。
“沈姑娘,”洪运垂下眉眼,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他顿了一会儿,突然弯腰鞠了一躬,“我...我对不起你们沈家。”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沈瑜听起来一头雾水。
如果说洪运只是私卖了脂粉方子,何至于谈到对不起沈家?
沈瑜眉头蹙起,疑惑问道:“洪运,你是什么意思?”
洪运没有直接回答,他犹豫一会儿,决定不提脂粉方子的事情,抬脚便打算出去。
察觉到他刚有要走的动作,于玥便飞快走过去拦在他的面前。
“洪运,私卖脂粉方子的事你可以跟沈掌柜说清楚,”于玥朝沈瑜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恳求,“作坊与沈掌柜签了契约,我们按契约赔付给沈掌柜,你不用一走了之...你还可以堂堂正正留下,和以前一样......”
洪运眉头拧成一团,喉结滚了几滚,紧盯着于玥没有说话。
沈瑜突然觉得奇怪,为何于玥现下如此笃定洪运一定私卖了方子这事?
似是为了回答她,于玥缓缓从袖袋中抽出一张五百两的收据。
“这是我从你的住处找到的,虽然收据上没有写你是因何获得了这五百两,”于玥指尖捏着那张收据,眼睛一直紧盯着洪运,“但方才我已经有了推断,这就是你私卖脂粉方子的证据。”
“脂粉方子我确实卖给了‘阙记’掌柜陈时,一共卖得五百两银子,不过这些银子已经花光了。当时袁启打伤人想要远逃出去,我资质了他一部分,剩余的银子不够还赌资,我今天才凑齐了三百两,刚刚还给了尚老板。”
洪运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一年多前,我赌过一次,犯下了大错,这次又是如此。”
说完,他眯了眯眼睛,似有几分警告的意味:“于坊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也过不了什么踏实的日子,你别被我的外表迷惑,再执迷不悟只怕耽误了你自己。”
沈瑜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一时又不明白洪运到底在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楼下的赌坊大厅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
“陆知县,您怎么百忙之中到这里来了?沈姑娘?沈姑娘就在楼上呢!您放心,沈姑娘在这里绝对是贵客!”
是尚老板招呼陆琢的声音。
洪运眉头一压,抬手用力地推开了阻拦在前面的于玥,而后不再理会她在身后怎么呼喊,随手推开二楼临巷的一扇窗,纵身跃下,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陆琢疾步赶到客室的时候,洪运早已经消失不见,即便后来派了人去搜寻,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
回去的途中,沈瑜听到陆琢的解释,才知道了袁启与洪运参与劫走赈灾银两以及银两被换一事。
怪不得洪运说了句对不起沈家,若不是他们劫银,沈知县也许并非会有抄家流放的劫难。
沈瑜听到这些话,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半天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她希望官银丢失一案能够彻查,早日寻回官银,也许父亲就能够提前结束流放,但又担心其中所涉过多,陆琢会因此仕途受到影响。
如此过了几日,陆琢命人找到了袁启与洪运当日推下山崖的押车和木箱证据,做为物证保存了起来,而奏折也已经通过驿站递交到京都,只等朝廷差人再来调查此案即可。
至于沈瑜的铺子这边,“颜如玉”依然还在关张,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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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街“阙记”脂粉铺内。
自打知道“颜如玉”贴了转让的告示,“阙记”脂粉铺的掌柜陈时喜不自禁,铺子内的脂粉价钱也早已提高到原来的三倍。
他在“阙记”脂粉铺的一间内室里慢悠悠呷了一口茶,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没有了“颜如玉”的竞争,即便他的脂粉铺涨价再多,女客照样也得光顾。
这样下去,不过数日,以往的损失便可以弥补回来。
想到这儿,陈时又咧了咧嘴角,脸上笑意弥漫。
脂粉铺里的伙计相当殷勤得为他添上茶水,笑道:“掌柜的,听说沈姑娘坠崖胳膊都摔折了,现在连她的脂粉铺也已经关张,以后这西街还是我们‘阙记’的天下。”
“‘阙记’在乐安经营了三年,以前年年进项颇丰,甚至不比济州的总铺差多少。自从沈瑜的脂粉铺开了起来,不过短短几个月,硬生生抢走了我们这么多生意。”陈时饮过茶,拿起旁边的烟枪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口烟圈,“即便东家不说,我这脸面也挂不住。如今......”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眉毛拧成一团:“不对,你刚才说沈姑娘坠崖了?是怎么回事?”
伙计四处瞧了一眼,确定周围无人听见,方才神神秘秘道:“我听说是沈姑娘和她那个叫武安的手下在回乐安的途中遇到袁启,就是被通报缉拿的那个袁启,两人驾着马车追人得时候不小心落到了山崖底下。”
陈时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地一变。
他倏然起身,将烟枪往桌子上一拍,双手背在身后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踱步。
伙计看得头都快晕了,忍不住问道:“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陈时猛然顿住脚步,转首问道:“听说沈姑娘和陆知县定亲了,这事属实吗?”
“千真万确,整个乐安都传遍了。”伙计啧了一声,“要我说,不提那铺子的事,这两人还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说完,又一愣,压低声音问:“掌柜的,您不会是担心沈姑娘的铺子被咱挤垮了,陆知县借着职务之便对咱公报私仇吧?您放心吧,咱用得都是正经手段,就是陆知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你懂什么!”陈时拧起眉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伙计出去。
他使劲按了按眉心,心情不由变得焦灼起来。
伙计对“阙记”私下买了“颜如玉”脂粉方子的事全然不知,他却知道其中利害。
沈瑜早晚会发现她的脂粉方子被洪运私卖了出去。
方子是他从洪运那里买的,但这事儿只要洪运不说自己咬死不认,便没有关键的证据,即便沈瑜怀疑,也无法找“阙记”算账。
况且即便沈瑜有朝一日找到洪运,有了证据,那也顶多不过是“阙记”赔付“颜如玉”银子的事。
而自从拿到了脂粉方子,陈时已经把它交给‘阙记’总铺在济州的作坊,如今做出的脂粉与“颜如玉”有九成九相似,售卖效果极好。
如果单是这样他倒自然不必担心,问题是刚刚伙计提到的沈瑜坠崖的事。
陈时想到阙掌柜当时压低声音同唐逸姑娘说得那番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沈瑜坠崖绝非偶然,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事是阙掌柜派人做的,但这事如果被查了出来,最后却只会由他来替阙掌柜顶锅。
陈时负手在厅内来回疾走数步,眉头拧成了一团铁疙瘩。
他本意是让乐安“阙记”的脂粉生意不受影响,但也从没想过要沈瑜出这样大的意外,那可是稍有不慎就会没命的事儿。
如果这事最终被陆知县发觉并查了出来,那他陈时犯得就是蓄意杀人的重罪!
陈时抬头向外望去,外面日头明亮得灼眼,但他却像跌进冰窟窿一样全身冰冷。
陈时暗暗咬了咬牙,立刻让伙计套上马车送他去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