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翀双眸微红,也不顾村民阻拦,带着自己的亲卫拦在村长姜大同的面前,沈书见状,快速布置炸药。
“石门水库的闸口被人打开了,如要关上须得三个时辰。”他们哪里有三个时辰来等,洪水马上汹涌而至,加上接连半月的大雨,水量早已超出水位线,此时泄洪只会冲毁河堤,河水倒灌县城,上万户百姓将被困洪水中。
沈翀咬牙道:“洪水马上就来了,此时若不分流,下游的关阳县、水兰镇将被洪水淹没,城中居民将无处可逃,只能分流泄洪,南岸地势低洼,正是泄洪最佳之所……”
“可是南岸尚有几十户人家……”
“关阳县的百姓是人,我们上河村的百姓便不是人了吗,不能决!”
……
“决!马上决!”姜大同狠狠一甩袖,别过头再不敢看一眼河堤。
“轰——”接连数声响,堤岸被决出大口,但沈翀仍闲不够,带着村民下水将决口又扩大了一丈宽。
一阵轰隆隆声响由远及近,带着滔天的怒意汹涌而来。
“逃!快逃!大水来了!”不知是谁会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百姓们扔下手中的家伙,扭头便往对岸冲。
沈翀是被人拖着拉上桥的,几乎在他踏上北岸之时,他便看到了前方如巨龙般怒吼而来的黄龙,他被人拉着往回跑,身后的大桥在一瞬间便被洪流吞噬,卷走了桥上、岸边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村民。
洪水顺着决口的大口子奔涌向南岸的村子,洪涛过处,堰坝崩裂,田地埋没,屋倒树翻,不过是数息之间远处的农舍便没了踪影,洪水打着漩转瞬掏空了这片土地。
有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叫喧着怒骂着,只是不知是在骂这老天,还是在骂沈翀,又或者是尸位素餐的当朝官员。
“你骂谁呢?”沈书扯着一个村民在地上撕打。
韩七早得了沈翀的吩咐,带人搜罗来船只,顺着洪流涌入南岸,抢救百姓。
虽然沈翀早先便喊话让村民们离开,但所有人都知道故土难离,百姓们担心家中牲畜、财物怎肯轻易离开,总是心存侥幸,大雨不过几天便会歇,洪水不久便会退,真正愿意离开的十不过二三。
沈翀呆呆地站在高地上,面前涛涛江水,一片汪洋,他似乎听见了哭声,像是婴儿又象是妇孺,又似乎是汉子……
如果不是他的大意,上河村的这些百姓原是不会死的,他会有更好的办法泄洪,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老管家请来了驻军,领队的游击将军姓陆,是个豪爽的汉子,见水势紧急,便令兵士修堤救民,用的法子还是沈翀先前用的法子,只不过兵士比百姓齐心些,管理起来也方便很多。
沈翀执意跟随韩七一道儿救人,河水淹过的树木只露出个顶梢,如同一簇簇灌木,水面上不时飘过几只死猪,鸭鹅顺着河水离开家园,他们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活人,活着的也都是青壮年,有坐在屋顶上的、爬在树顶上的,他们还遇到了一个老太太,抱着个月娃,仰坐在漂浮着的麦草垛上呼喊着救命。
眼见着麦草垛越冲越小,两人快速滑动小舟向老人冲去,好不容易抓住了老人的手腕,却是一个浪头打来,麦草垛一瞬间没了,老太太匆匆将孩子塞入沈翀的手中,老太太呼喊的声音转瞬间就没了,麦草垛被冲散了,只余下一滩打着漩的浮草,沈翀下意识就要跳入水中救人。
“呜哇——”婴儿的啼哭声,让他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
“世子,那边有人。”韩七见自家主子的神情很是低落,便努力转移话题,两人划着小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划去。
远远见一家四口抱着一块粗大的浮木,一男一女应是父母,大的孩子瞧着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八九岁因保不住浮木哇哇地大哭,波浪一股股地缠着他们,打着漩,木头翻着滚两个孩子一次次落入水中,父母一边要控制住木头,一边又要拽着两个孩子,浪头一个接一个,孩子不是被扔飞出去,木头一时又靠不了岸,一家四口呼天抢地,痛哭连天。
两人划着船却总也追不上,韩七便将船上的绳子扔了出去,他准头好,快速就套住了一个孩子,两人使力将最小的孩子拉了上来。
韩七又再次甩出绳子,这次套在了女人身上,很快,女人也被拉了上来。
这时候船的速度有些跟不上木头,只能不停地划船追赶,追了一段路,韩七再次扔出绳子本是要套在孩子身上,却被那男人一把抓住了孩子捆在自己身上。
韩七心下不忿,几次想把绳子松了。
“快拉啊!狗日的!”男人被浪头打得直往下翻,忍不住大吼。
沈翀道:“先救下他,再救孩子。”
两人用尽全力将男人拉上船,再回过神已不见了木头和孩子的踪影。
“你个杀千刀的,虎子呢?你怎么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女人发了疯地在船上挠他,不大的小船东摇西晃,险些倾倒。
韩七大吼:“都别动,再动将你们全都推下去。”
男人稳住身子,一巴掌拍在女人脸上,“哭什么哭,我死了你们娘俩咋活,没了虎子再生就是了,有啥法子?要怪只能怪这贼老天。”
女人捂着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孩子也哭,男人也跟着哭,三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沈翀看了一眼怀中抱着的婴儿,仰首望向天空,湿润的眼角划过一道儿水痕。
雨虽然小了,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眼见着一天一夜过去了,沈翀依旧没有回来,原本留下守着沈谣的暗卫也都被他遣出去置办吃食送给灾民,只留了青竹。
门外响起了车马声响,沈谣来不及撑伞急急出了屋子,院子里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身穿官袍,年约三十许。
“在下工部郎中卫泾,敢问姑娘可是小沈大人家眷?”卫泾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渍,丝毫未有官爷的架势。
沈谣点了点头,“我是他妹妹。”
卫泾上前道:“前方水情严峻,小沈大人派我来接姑娘一道儿离开关阳。”
沈谣冷冷回了一句:“我不去,你自个去吧。”
说罢扭头就进了屋子。
卫泾摸了摸鼻子,他实在没料到沈翀的妹子性子如此冷,原以为对方会感恩戴德地随自己一道儿离开。
他只得不请自入,站在檐下收了油纸伞,见一青衣丫鬟站在廊下便问道:“在下一路舟车劳顿,腹中饥饿,可有饭食?”
青竹请示了沈谣后道:“我家姑娘原本也该用饭了,卫大人如不嫌弃便一道儿用饭。”
卫泾自然满口称好,甚至殷勤地帮青竹端菜摆饭,一度让青竹受宠若惊,暗道这位大人当真是不拘小节,亲民的厉害。
饭菜很简单,不过是简单的乡野小菜,青竹的手艺本也不精,做出来的饭菜只能算尚可入口,卫泾却像是许久不曾吃过东西的样子,接连用了数碗饭,看样子当真是饿极了。
卫泾吃得很用心,直到“咚咚”两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落下,他方才抬起头,拿出袖中的帕子很是仔细地拭去嘴角沾着的饭粒。
“说实话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吃过如此粗糙的饭食了。”他随手将帕子丢在了饭桌上,闲庭漫步似的走至沈谣身边,伸手在沈谣的脸颊上拂了拂,叹气道:“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小姑娘。”
他弯下身子将沈谣拦腰抱在了怀中,步履轻松地送至寝房中,将少女放置在床榻上,大手轻轻拉过少女的柔荑,拉开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臂,另一只却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少女的手腕处不停比划,似乎在寻找最佳的位置。
卫泾杀过不少人,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却是没有过的,他并未因此产生负罪感,只是有些惋惜,他想要最后看一眼小姑娘的脸。
眼睛掠过去的一瞬间,不由惊地站直了身子,手中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找准了吗?”沈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却没有一丝波澜。
卫泾不知道她这般静静地看着自己多久了。
“你、怎么会,明明我……”素来以胆大心细著称的卫泾,在少女清澈眼眸注视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沈谣缓缓坐直身子,悠悠道:“给你药的大夫定然告诉你此药无色无味,混入饭食中立即消失于无形,且不影响饭菜本身的味道。”
卫泾神色变了变,给他药的人确实这般说的。
“对常人来说它确实无色无味,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枕梦草有一股淡淡的腥气,你走到檐下时我便嗅到了。”
卫泾有种日了狗的感觉,世上为何会有天赋异禀之人存在!?
他捡起地上的匕首,手指轻轻拂上锋利的刀刃,叹气道:“卫某难得怜香惜玉一回,吃了枕梦草便会陷入梦境,在睡梦中死去难道不好吗?”
他挥挥手,身后便走出两人行至蹋前,一左一右押着沈谣。
“别动!”她手中不知何处多出两枚银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无一丝恐慌,“卫大人你最好看下自己的指甲。”
卫泾不明所以,伸出自己的手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缩了缩,原本应该呈现粉色的指甲竟出现许多黑色丝线。
不仅仅是他,方才接触到沈谣的两名护卫也发觉自己指甲出现了黑色的丝线。
“怎么回事?”卫泾大惊失色,三两步上前抓住沈谣的衣领,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沈谣低低一笑,端的是明眸皓齿,春花灿烂。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又知我身份,既不用我的性命要挟哥哥,又无所求,执意杀我,难不成是泄愤,你与哥哥有仇?又或者与沈家有仇?”不等卫泾接话,她又继续道:“若是你当真与哥哥或者沈家有仇,又何至于选择如此柔和的杀人方式,实不像泄愤,倒更像是一种挑衅,或者是警告,我说的对吗,卫大人?”
卫泾察觉眼前有些发黑,他不得不坐下来,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少女,他一阵阵恍惚,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毒?
她又是如何看穿自己的?这丫头实在是机敏过了头。
卫泾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不断袭来的黑暗,他道:“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将解药给我,我便放过你。”
“并不需要,你到现在都没有认清楚刀究竟在谁的手上吗?”
沈谣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那不是我的匕首吗?卫泾垂首发觉自己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不见了。
“你是关陇人士?”沈谣从他方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点陇西的口音,实在是他的官方说的太好,令她很难辨别。
卫泾却是大惊,他离开陇西已有十多年,便是查阅他的户籍也查不到陇西,这丫头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谣继续道:“是秦氏让你来的?”
卫泾豁然抬眸看向沈谣,这个小姑娘太可怕了,他未曾说一句话,她已经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推演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沈谣已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果真是秦氏。
杀了沈家的嫡小姐,不过是为了给沈家一个警告,一个跟李家作对的教训。秦氏定然是在嘲笑沈家的自不量力,便是皇族又能奈我何!
沈谣此时更加担心沈慧的安危,若是姐姐出了事儿,沈家与皇族的结盟自然不攻自破。
一个非李姓的太子妃皇家还敢不敢要?
第62章 民怨
沈谣扫了一眼地上倒下的几人,径直跨过他们的身体出了屋子,她找到了青竹从药匣子里找出一瓶药塞入青竹的嘴里,没一会儿青竹便醒了,见到倒地不起的卫泾等人一阵后怕,催促着沈谣快些将此事告知世子知晓。
沈翀许久未曾休息了,他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身上的衣服仿佛是长在了身上,要脱下来都很是吃力,在韩七和沈书的帮助下,他艰难地撩起了裤腿,两只膝盖又红又肿,疼痛不已,露出的肌肤泡得又白又涨,脚底白的似乎是面粉和出来的假肢。
这两日他们没日没夜的抢修河堤,救治灾民,难得有歇息的时候,可沈翀的腿疼得厉害,根本无法休息,更何况他还有伤在身。
沈书心疼自家主子,不知是从而讨来的一根鸡腿给自家主子吃,可他勉强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一旁的暗卫们看的个个眼睛发酸,自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何曾受过这般苦?
沈书几次想要看主子背上的伤,但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敢想象,那里如今溃烂成何种模样!
韩七看向沈书,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快速掩下情绪,这次哪怕是敲晕也要将沈翀带回去。
小船靠了岸,岸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被他们陆陆续续救上来的村民。
见到沈翀等人上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就是他!”
话音甫落,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了沈翀的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是一块儿揉成团的黄泥,烂在他早已看不清颜色的衣服上。
“就是他下令决堤的!就是他害了我们村这么多人!”康大仁躲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吼,吼完便发觉沈翀看向了自己,忙猫下腰往后躲了躲。
不过他说罢,便有村民跟着附和道:“对,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让人炸了河堤。”
“杀了他!狗官!去死吧!”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狗官,你还我孙儿命来。”
“猪狗不如的禽兽!你还我男人、还我儿子,天杀的狗官,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
一群刚刚被他花费好大力气救上来的村民,拿着竹竿、木棍、锄头涌了上来。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中拄着拐杖蹒跚着脚步奔到沈翀跟前,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打,一边打一边哭:“我张家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独苗苗却让你这天杀的狗官给害死了,你还我孙儿命来……”
刚才沈翀救上来的一家三口,脚刚刚踏上堤岸便与乡民一同讨伐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汉子挥舞着拳头咆哮,“狗官!我儿子是你害死的,你还我儿子命来!”
韩七夺走了老太太的拐杖,抬腿便要将人踹飞出去,却被沈翀一个眼神呵止。
老太太没了拐杖,便扑上来撕扯沈翀的头发,束发的白玉冠早不知丢在了何处,他的脸颊也被抓了一道儿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