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气的抽出了一直藏在腰间的软剑,指着不断涌上来的人群,吼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要害你们,是你们关阳县的父母官,他贪污修堤款,用稻草和着稀泥注了空心堤,是张希远担心大雨冲毁河堤暴露他贪墨的罪行,他丧心病狂想出炸毁水库的法子意图掩盖自己的滔天罪行,我家主子为救你们豁出性命,你们却是这般对他。”
康大仁借机扯着嗓子喊道:“你胡说!张大人爱民如子,我亲眼见他将贫苦的百姓接入自个儿的宅邸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且他还用自己的俸禄修桥铺路,救助贫苦的百姓。”
“是的,张大人是好官!你这贼子休得污蔑张大人!”李大胆觉得巴结张大人的时机到了,不遗余力地夸赞张大人平日里如何如何的爱民,而那些从未受过张希远一丝一毫爱护的百姓却不住地附和,维护着他。
沈书冷笑:“既然是爱民如子,那么张大人现在何处?”
百姓们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一个主意。
又是康大仁小声道:“张大人定是被你们捉去了!”
“对,肯定是被你们抓走了,快放了张大人!”
“快放了张大人!狗官你不得好死!”
“呸!狗官你不得好死!”
“呸!天杀的狗官!”
“呸!”
……
那些污秽的不堪的,黄黄白白的东西挂在他的脸上、身上,那些他心心念念的百姓正用世上最污秽的言语来咒骂他。
而真正犯下滔天恶行的张大人只需要稍稍施舍一些虚假的善良,便能俘获一众百姓的心,在他们眼中为他们不惜赴死的沈翀是不得好死的狗官,害他们家破人亡的张希远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韩七忍不住仰天大吼道:“苍天啊!这是个怎样黑白颠倒的世界!”
雨仍旧无情的下着,天空阴霾一片。
沈翀默然而立,宽大的衣袖长长垂落,他微仰着头看着晦暗无边的天空。素来含笑的眸子慢慢变得空洞无光,只那么站着看起来却那般软弱无力,仿佛是一阵风便能将人卷走,卷入冰冷的洪流,卷入无边的地狱。
“啪!”不知是谁丢来了一团黄泥,砸在了他的额角,糊了那双明亮的眸子,狰狞的泥水顺着脸颊滑落,污了那张好看的脸。
大风吹斜了雨丝,一根根似雨针扎在他身上,落在他心里,将那颗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少女的声音不大,却突兀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顾不得狂风暴雨,绣着祥云的裙摆跌落在泥地里,她踉跄着,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奔了过去,她踉跄着推开围堵的人群,冲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清丽无双的少女仿若一团白云跌入了泥沼,围拢的人都愣了愣。
韩七等人快速上前将沈翀围在了中间,沈书快速向沈谣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沈谣忽而大笑,她笑得前俯后仰,眼中有了泪,他指着沈翀骂道:“你看看这就你拼死拼活要救的人,你为了他们放下了京城的锦衣玉食,为了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穷乡僻壤,被黑心知县捅刀子推入河中,受着重伤爬回岸上,为了躲避暗杀躲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高热不止,昏迷不醒,数度濒死,方才醒过来又冒雨巡视河堤,费尽心思地加固河堤,为了他们你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为了他们,你放弃了亲如手足的兄弟,为了他们你不顾自己的生死,可你看看你救回来的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是眼瞎了吗,合该让大水淹了关阳县,淹了这周遭大大小小的村子,让她们去地狱里团聚……”
沈谣说着便使了蛮劲撕扯沈翀的衣服,本就因长久浸泡而不堪的衣服,很快便被撕开了口子。
原本宽阔的背脊消瘦的可以清楚地看清每根骨头,背上的皮肤被泡的发白,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道儿寸长的伤疤,外翻的腐肉,白乎乎流着脓液,不说他身边亲近的人,便是围拢的百姓也不禁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怎么不敢看了?这便是你们口中天杀的狗官!”
陆将军的嗤笑远远传来,身后是数百甲士,他挥剑冷冷道:“将这些殴打朝廷命官的罪民全都抓起来。”
康大仁见机想逃,却被兵士一把揪住,他忙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冤枉啊!这位将军难不成是想包庇狗官?他给了你多少银子?”
村民中也有胆量大的跟着喊道:“冤枉啊!官官相护,百姓还有没有活路啊!”
陆将军是草莽出身上过战场,此刻只觉自己一腔热血都喂了狗,一鞭子抽在叫喧的村民身上,“我□□娘的,老子在前头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竟是这样一群狗娘养的畜生,早知道这样老子还不如回家喂猪。”
他朝沈翀抱了抱拳,对身后早已义愤填膺的兵士道:“走,还修什么堤,淹死他们算了,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活着只会浪费我大周的口粮!走,都给老子走!”
“沈书,背着你家主子,我们也走!”沈谣摸出帕子仔细为沈翀擦了擦眼睛,直到露出那双狭长的眸子。
沈谣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水光莹莹,她眼底犹自含着一点泪意,盛在眼光里盈盈晃荡,随着嘴角的那一抹笑溢出眼眶,划过饱满的脸颊,稍尖的下巴,落在他的张开的手心。
“人性就是人性,并不会因为你的慷慨付出会有所改变。哥哥,你的付出值得吗?”沈谣素来平静的心湖里似乎汹涌着惊涛骇浪,她闷着一股戾气裹挟着暴风雨,无处发泄,闷在胸腔里,只瞧着眼前一个个手持农具的百姓,都似红着眼睛的饿狼,一如多年前的雪夜,她孤身一人被饿狼环伺,一个个都恨不得上前用利爪撕烂了她。
沈翀似乎笑了一下,他推开了她,上前一步,跪在泥沼中,垂首磕了个头。
“陆将军,河堤不可废,百姓不可弃。”他朝陆将军拱了拱手,站起身时身子踉跄,沈谣上前扶住了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唇角复又勾起一抹笑,只是这笑比之从前失了温度,似乎只是一个形状,再没有了意义。
他的腿痛得无法弯曲,却仍要做出坚强的模样。他的尊严已被狠狠践踏,再没有了往昔的潇洒,那雨、那泥,似乎侵入了骨血,再也褪不下,洗不掉。
陆铎朝着他背影大喊道:“沈翀,我陆铎这辈子没服过谁,你算一个!”
“狗日的!我大周有这样的官员是你们的福气!走,修堤去!”
副将上前问道:“这些百姓如何处置?”
陆铎扫了一眼影影重重的人影,啐了一口唾沫道:“滚吧,都滚远点,省得老子看了心烦!”
上千兵士整齐列队,兵甲摩擦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却在路过百姓身侧时,齐齐发出“呸!”的一声,震天响,直直钻入百姓的耳朵,吐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匆匆而来的许非将自己抓到的张希远的走狗推到人群前,冷笑道:“这些人你们都认识吗?好好问问他们爱民如子的张大人都做了哪些好事?忘了告诉你们,昨日炸毁河堤的炸药便是张大人准备的,那是我兄弟从堰口水库抢下来的。”
李大胆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县衙的衙役,忙上前问道:“李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球将别过脸不说话,倒是李大胆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儿,大声骂道:“怪不得半月前你一家五口以省亲为由离开了村子。”
村民也从其人身上问出了缘由,不说便打,最终全都认清了一件事儿,原来他们真的错怪了沈大人。
百姓们一时惶惶,瞧着那道儿身影渐行渐远,想要追上去却没有脸上前,全都睁大眼张望着。
“大人!我丁日昌的命是您救的,我便是死也不会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丁日昌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跪在泥地中深深磕了一个头。
又是咚的一声响。
“大人,我马月见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马姑娘来的迟,听到消息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寂寞阑珊的背影。
又是咚咚数声。
“大人,我李大胆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
“大人,我张轮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
…… ……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远远的,又似乎尽在耳畔,只留下一句话:“活我者,沈大人!”
沈翀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有些佝偻的背脊正一点点直起来,原本空洞的双眼渐渐有了光,有了泪。
原本他的付出并不是为了索取什么,可当被村民们一个个诅咒谩骂,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依旧渴望着认可,希冀着回报。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沈翀的身子越来越重,最终倒在了沈谣的肩头,若不是青竹早有所觉搀着两人,他们早已相拥着跌入了泥沼。
第63章 民心
回到马家,沈谣立即让人烧热水、熬药。
沈书得了吩咐为沈翀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可那衣裳便似长在了沈翀的身上,每扯一下沈翀便会发出一声低吟,他只好拿来剪刀一点点剪开衣裳,剪开之后才发现沈翀的身上出了不少的疱疹,疱疹与衣衫摩擦,脓包被挤破粘在了衣服上,因而衣衫脱不下。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天主子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每动一下全身便似万蚁啃食,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青竹在旁为他上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别哭了,小心滴到伤口上。”沈谣同样白着一张脸,素来沉稳的双手竟有些拿不住刀子,那些泡的发白的腐肉发出难闻的气味,无法想象这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
青竹摸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道:“不知道哪儿来的烟呛得人直流泪。”
马月见在厨房烧水,只是连日下雨家里已经没有干柴火,火半天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满屋的烟熏火燎,呛得人眼睛睁不开,直流眼泪。
里里外外一屋子人不停地抹眼泪,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眼里盛的水太多了,止不住地往下流。
临到夜里,房子开始漏水,开始还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水,青竹拿了铜盆在那接,一会儿就接满了一盆。
后面雨滴变成了小溪,地上的积水已淹没了脚面。
马月见将几个铜盆的水倒了,有些尴尬地说道:“老房子了,不过从前未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明儿天亮我就找人来修修,只能委屈你们了。”
目下乌漆墨黑的也修不成,几人只能将就过一夜。
小地方的药材毕竟有限,沈翀的伤无法得到有效治疗,况且这里阴雨不断,屋子潮湿得厉害,对沈翀伤势恢复很不利,一番权衡之下,沈谣最终决定明儿一早便将人转移出去。
沈翀到底是累狠了,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摆弄都不见要醒来的意思,也亏得沈谣照料得当,这次并未发热,但也将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几枚救命药用了个精光。
东西本就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好在临出发前雨停了。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群山被洗涤得青翠如黛,天边隐隐约约现出一道彩虹。
沈谣深深吸了一口气,清爽的气息一瞬间吹散了连日里积压在胸前的阴浊之气。
天道无情,喜时彩虹挂出,怒时天空作吼,便是这般反复无常。
满是积水的院落里传来阵阵蛙鸣,空气中传来一阵阵葱香。寻着香气到了厨房,马姑娘正将煮好沥干水分的蚕豆放入烧热的油锅里,放上香葱炸一下,倒入蚕豆不停地翻炒,伴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蚕豆一个个笑开了口,直至豆皮起皱,马月见方才盛到盘子里,将将炒出的蚕豆,翠绿鲜嫩,入口酥软。
沈谣许多天没吃过这般鲜嫩的菜色了,不由伸手捏了一枚,尝之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忍不住由衷赞道:“翠芙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
“俺们乡下人不懂那个,不过倒是有一首童谣煞是好听,我唱给你听。”马月见一点不羞怯,一边拿着水瓢舀水,一边唱道:“蚕豆青,蚕豆黄,青的嫩,老的黄,由青转黄太匆忙[1]。”
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新雨后的乡间,让人瞬间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场灾难,萦绕在关阳县多日的阴云也被这清丽的歌声吹散在天边。
洋溢着乡野气息的豆瓣汤,酥软翠绿的炒蚕豆,青翠欲滴的清炒蕨菜,香气四溢的猪肝胙炖菌,并几碟咸菜,配上一碗枸杞梗米粥已是乡下人最大的诚意。
沈翀是被饭菜的香味谗醒的,睁开眼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门口露出一个后脑勺,他认出是沈书,低低唤了一声。
正端着菌汤喝得吸溜吸溜的沈书猛然被人叫了名字呛得治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忙惊喜喊道:“主子醒了!”
沈翀动一下子就觉得疼,索性躺在那也不挣扎了,只抬着头紧紧盯着沈书手中端着的汤碗,抿了抿唇道:“你在吃啥呢,给我来一碗。”
病人的吃食讲究,他不敢一口答应,回头见六姑娘站在门口,忙请示可否。
沈谣上前为他把脉,边说道:“先饮些温水,在用梗米粥,最后再喝汤。”
直到饮下一口热乎乎的鲜汤,沈翀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忍不住咂摸了下嘴,露出几分陶醉神情。
一旁看着的沈书等人,不由捂住脸,实在太丢人了。
自己主子碰到好吃的,便是这幅几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
用过饭沈谣便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沈翀,他听后沉默片刻,未表示反对,沉默了片刻方道:“先不急着回京,在郴州待几日。”
雨虽然停了,他仍旧担心灾情,不如留在这里观望几日。
他的伤也实在不适合远行,沈谣便应下了,打点好行装,一行人便上路了。
沈翀伤重只能坐马车,乡间小路泥泞,马车颠簸,韩七已请了匠人对马车改装了一番,内里又铺了松软的垫子,相对来说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上车之时,沈谣头一阵晕眩,好在及时抓住了马车壁才免了摔跤之险,回过头便对上青竹担忧的目光。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青竹心中满是担忧,姑娘这样羸弱的身子如何能不远千里侍奉夫人,也只有夫人能狠下这般心肠,自家姑娘因着路上耽搁,出京前便修书给孙神医希望他能先一步为夫人看病,生怕耽搁了夫人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