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翀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忙撩起衣摆向孙神医拜谢,后者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小六是我徒儿,救她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知晓孙神医并非寻常人,等闲俗物自看不上眼,便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日后再图报。
待沈翀离去后,孙神医看了一眼,帷幔道:“出来吧。”
沈谣上前福了福身道:“多谢师傅。”
“你那哥哥是个聪明人,方才那番话能骗他几时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孙神医皱起眉头道:“九阳金针续命法,也只是续命,这是为师第二次为你施针,可保你心脉三年无损。”
九阳金针续命法,乃逆天之术,孙家融汇《十一脉灸经》、《子午流注》等著作自行开创的针法,此针法师从巫家有偷天续命之功,但一个人的一生最多只能施针三次,且每次续命时间递减,效用大减。
孙神医上次为沈谣施针是在五年前,她迷失在大雪天被发现时已气息微弱几乎没有可能活过来,便是孙神医为她施针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了半条命。
“徒儿知晓,只盼着瞒一时算一时,况且天无绝人之路,指不定过两年我这病便能好了。”
闻言,孙神医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能这般想便是好事,等为师将手上的事儿了了便亲自走一趟巫神山,那里是巫医的起源,遍布药草,指不定就有合你病症的神药。”
沈谣急道:“师傅不必为我费心,徒儿命硬着呢,那巫神山毒障虫蛇遍布,常有鬼魅出没,至今尚未有人从中走出,师傅切不可为徒儿行此险事。”
“我只是说说而已。”孙神医忙露出尴尬的笑,暗自怨怪自个儿一时嘴快。
沈谣放心不下,暗自决定仔细嘱托各位师兄弟将师傅看牢些,切莫让他自个儿跑去那劳什子的大青山。
九阳金针续命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运用子午流注计算“病鬼”所处位置,在“病鬼”前面的穴位燃艾炷“截”,同时在后面的穴位燃艾炷“堵”,最后向“病鬼”所在的穴位施针,针刺“鬼”灭[1]。
因针法复杂多变,施针时需要人打下手,灵芸作为除沈谣外的唯一女徒弟自然是医侍的不二人选,青竹则在旁伺候。
金针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落入身上却是难言的酸麻胀痛,熟悉的痛感令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雪夜,彻骨的寒,锥心的疼。
灵芸见金针一个个落在沈谣的穴位上,眼中泛起异样的光,捏在手中的艾柱轻微的颤动。
孙神医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不是早嚷嚷着想学这针法,怎么这会儿还走神?”
九阳金针续命法针法繁复,施针之人需根据病人不同症状灵活调整,结合《子午流注》计算下针时辰、位置,寻常人即便看了也学不会,孙神医并非有意藏私在,此针法非天纵之才无法驾驭,他此刻也有震慑灵芸之意。
灵芸倒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眼睛一亮,忙瞪大了眼睛盯着孙神医的手指,连手中的艾柱都忘了。
“小心!”青竹忙推了灵芸一把,艾柱掉在了床褥上,瞬时烫出了一个大洞。
“你推我作什么!”灵芸素来脾气骄横,本就对沈谣颇多怨言,此刻连个小丫鬟都敢对她动手动脚,岂能不怒!
孙神医眉头蹙了蹙,看了灵芸一眼道:“出去,唤江婆婆来。”
“外公!连您也欺负我!”灵芸红了眼眶,捏紧了手中的艾柱却不肯挪动脚步。
孙神医厉声道:“还不快去!”
“呜——”灵芸扔了艾柱,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门外候着张煦白听到了动静忙上前追问道:“可是出了岔子?”
灵芸本就委屈至极,见他仍是担忧的朝里面张望,便恶狠狠地骂道:“对,沈谣快死了!你倒是进去给她收尸……”
“住口!”沈翀打断了灵芸的咒骂,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再让我听到你胡言论语,休怪我不客气!”
灵芸恨恨地咬了咬唇,转身跑向了别处。
有孙神医在里面,沈翀自然是放心的,因而并未着急进去看,反倒是青竹出来朝他摇了摇头,唤了江婆婆进去。
张煦白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便向沈翀道了声“对不起”,匆忙朝着灵芸离开的方向追去。
针灸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待一切结束沈谣已昏睡了过去,孙神医在青竹的搀扶下出了屋子,相较于进去之前孙神医面色苍白了许多,连脸上的皱纹也比往常多了几许,守在门外的众弟子忙上前搀扶孙神医回去歇息。
之前沈翀便听闻九阳金针续命法极耗费心神,没想到竟耗费至此。孙神医看起来老了数岁不止,好似耗自己之岁续她人之命。
沈翀心中震撼,正想着日后如何答谢孙神医,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火了!山火!快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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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周至譓,《武家医道总论》。
第78章 摄魂
循声望去,东面的一处山脊上竟出现一片火光,此时火势尚且不猛,但这时节若不快速灭火,很快便成燎原之势。
尚未走远的孙神医,忙颤抖着指挥谷中人上山救火,连身旁搀扶他的小弟子也被打发了出去。
冬日空气干燥,枯木干草遍布,一旦起火很难扑灭,何况四周都是林木,人手又少。
沈翀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忙道:“大伙都带上镰刀、斧头之物,先砍出一片防火带。”
将将醒转的沈谣也听到了动静,对身旁的青竹道:“你也去帮忙,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青竹放心不下,却被沈谣呵斥了几句,她只好抓起砍刀随着谷中人一道儿往山上跑,她赶到时火势已蔓延开,山脊上的几处茅舍已烧得只剩下了空架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药王谷的人平日里上山采药,各个身强体壮,许多人都有武艺在身,干起活来很是麻利。
只是山火太大了,她只能不住在心中祈祷:没事的,会没事的。
可老天不作美,这会儿又刮起了大风,风助火势,火苗窜起了数丈高。
沈谣一向鼻子灵敏,即便隔得老远,她依旧嗅到了空气中的烟火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即便是轻微的咳嗽也让她喘息不止,身上各处穴位传来的胀痛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同样也让她无法聚精会神的思考任何事儿。
“有没有觉得头晕、恶心?”一道儿鬼魅的身影从门外飘了进来,声音中透着难掩的怨毒与幸灾乐祸。
“灵芸?你做了什么?”即便这声音有几分扭曲,沈谣仍旧听出来人是谁。
屋中的烛火有些暗了,因没人剪烛烛光若隐若现,几欲熄灭,晦暗的光线中灵芸举着一根蜡烛缓缓走了过来,烛火映在她面上,将那张原本姣好的面孔映得异常可怖。
灵芸举着蜡烛凑了过来,她将蜡烛往沈谣的跟前凑了凑,似乎想要真切地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丝惊恐与害怕,然而她失望了,沈谣的脸上并无害怕,依旧是清冷模样。
她有些沉不住气,恨恨道:“我在外公的金针上浸了水银,如今毒已入体,我原本打算就这么看着你一点点受尽折磨而死,最好是头发掉光,形销骨立,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老太婆,想想那画面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大笑。我倒要看看张煦白可还瞧得上你,哈哈哈…… ”
“既如此,你此刻告知我岂不早了些?”
沈谣的云淡风轻让她抓狂,映在墙上的烛火不停地摇摆,彰显了她此刻剧烈起伏的心绪,她似乎在极力压制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恶魔。
“怎么?改主意了?”
沈谣素来冰冷的面容竟在此刻绽放了一抹笑意,那笑深深地刺痛了灵芸,心中压制的恶魔再也压制不住,她扔掉了手中的烛火,扬唇大笑:“对,我改主意了,我等不了,我要亲手杀了你!你不仅抢走了煦白,还抢走了我的外公,他们一个个都向着你,凭什么?!”
“这么说来外面的山火也是你放的?”
“对!是我放的!”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停在手上把玩,她脸上挂着愉悦的笑,脚下步子更显轻快,绯色裙裾不停摇摆。
“你不是最怕死吗,眼下没人护着你了,我看你还能装腔作势到什么时候?”灵芸将锋利的刀面贴上沈谣的脸颊,一寸寸摩挲,从花容玉貌的脸滑至纤细玲珑的颈子,她幽幽如鬼魅般的声音如影随形。
“你说我在这漂亮脸蛋上划伤几刀如何?”
“还是在你这纤细的脖子上割几刀,听说鲜血溅出的时候会有哧哧声响,也不知是真是假?”
……
察觉到身下人的颤抖,灵芸更是狂喜,眉梢眼角俱是抑制不住地笑,她欢快地在床上转了一个圈,裙裾飞扬。
沈谣咬牙道:“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逃?我为什么要逃?你死了我就开心了,煦白会爱我,师傅会疼我,再没有人会记得你。”
灵芸陷入了一种疯狂的自我想象中,那双眸子闪烁着奇异的光。
沈谣趁其不备,猛然坐起身,掀了被子便往外跑,奈何她施针后气力不济,方跑了两步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灵芸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扯到自己身旁,咬牙切齿道:“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沈谣吃痛,不停地挣扎,但她的挣扎在灵芸看来无疑是小猫挠痒痒,灵芸还没玩够又怎么会让她死的痛快。
她抓着沈谣的头发一路将她拖拽到床边,边走边道:“让我好好想想,要怎样设计一个精彩绝伦的死法。”
“你以为杀了我张煦白就会喜欢你了,别做梦了,你骄纵粗鲁,出身卑贱,便是容貌也不过中人之姿,拿什么跟我比,便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医术也不及我十分之一,你哪里都不如我,即便我死了,也没人会喜欢你……”
“住嘴!”灵芸被戳中了痛处,疯了般举起匕首朝着沈谣刺去,她不停地刺脑海中回荡的便是沈谣那种冰冷的面容以及不绝于耳的谩骂:张煦白不会喜欢你的,你处处不如我……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灵芸疯狂地挥舞着匕首,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地上的血更是蜿蜒成河。
待她略微清醒时,沈谣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她伸出手缓缓地放在沈谣的鼻息下端,静默了片刻,她忽然捂住嘴笑出了声:“哈,她死了,沈谣终于死了,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却在站起身的那刻骤然倒了下去。
张煦白快步走了进来,接住即将倒地的灵芸,他望向床榻上躺着的少女,眼睫颤了颤,低声道:“对不起。”
床榻上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怪不得她,谁能想到对方心思如此深沉,竟然在半年前便埋下了如此杀招,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说来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张煦白看了一眼怀中的灵芸咬牙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要手刃小阎王。”
他抱起灵芸开口道:“你好好休息吧,沈六。”
没错,此刻躺在榻上安然无恙的少女便是沈谣,而原本遍布鲜血的屋子此刻却是干干净净。
沈谣有些歉意地垂下眸子,轻声道:“都是因为我。你放心,在灵芸心中沈谣已死,摄魂术已解开,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
张煦白的眼神沉寂了一下,抬脚迈出了屋子,见到门口站着的沈翀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沈谣道:“火灭了吗?”
“听煦白说早些年谷中发生过山火,孙神医便命人在山上种了不少海松,此木木质坚硬,不怕火烧,极耐高温,有利于防火,起火的地点恰好在海松的隔离范围内,火势起先很大,不过很快便灭了。”
沈翀替她掖了掖被角,望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怜惜,“有我在不会有事,你安心睡吧,明早咱们便离开这里。”
“恩。”沈谣闭上了眼睛,鼻端依然能够嗅到若有若无的‘失魂’香气。
灵芸的异常最先被张煦白发觉,他修习过摄魂术,又与灵芸走的近,自是能察觉出她的异常。
摄魂术便是在药王谷也只他和师傅有所涉猎,为师傅多年来研习巫医典籍所创,被用来救治有心理创伤的病人,效果甚佳。
未免引起他人惊慌,此术便是在药王谷也是秘辛。
起先张煦白只是怀疑,便一直在暗中跟踪灵芸,直到发现她偷偷动了师傅的金针,又打晕了江婆婆。
若不是今日师傅与之发生口角,灵芸也不会改变主意,由下毒改成了刺杀。
灵芸的一系列行为皆是在别人暗示之下完成的,最为可靠的猜测便是半年前灵芸与张煦白发生口角后,失踪的那一日,抓她的陈武畏罪自尽,在破碗巷找到灵芸时她没有任何异常,甚至陈武在明知逃走无望的情形下也不曾拿她做人质,恐怕目的便是日后给沈谣致命一击。
没有人知晓摄魂师给灵芸究竟下达了怎么的命令,但总归与沈谣脱不了干系,不然为何每次提及沈谣,她的情绪就会出现异常。
对方水准之高,远在张煦白之上,定然是早已察觉到灵芸与沈谣的冲突,对灵芸施加了心理暗示,这种暗示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灭,反而逐渐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能力,让灵芸将之视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唯一途径。
休息一晚后,沈谣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一早便向师傅道别,与沈翀一起悄然离开了药王谷,临行时却在出谷的山道上碰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江婆婆。
“听闻姑娘此番是去京城?”江婆婆手中拿着行李,目光恳切地望着二人。
沈谣点了点头。
“不知我能否随行,婆婆我多年未曾见着自己的亲人了,此番想去京城见见她们。”
不及沈谣应答,江婆婆又道:“我已与孙神医辞行。”
沈谣道:“既如此婆婆不必拘礼,便随我们一道儿前往京城,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