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带母亲回京城!”
华庭点了点头,抓起谢黛宁的臂弯,带着她腾身跃进了后宅,两人放轻了脚步进了祠堂。
谢黛宁径直走到阮清忆的牌位前,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道:“母亲,请恕女儿不孝,现在还不能为您讨回公道,但是女儿这一生都不会放弃,必让那毒妇付出代价!现在我先带您回家,咱们回京城!”
她起身走上前,将牌位抱在怀里,正欲转身离开,只见谢暄带着沈屹快步走来,堵在了门前。
短短一个白日,谢暄面色憔悴,鬓边竟然生出了白发,双肩也塌了,眸中没有了往日神采,尽是衰败颓废,“站住!你要把你母亲的牌位带到何处去?”
谢黛宁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心中钝痛,可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做的他却不肯做,她失望到了极点,连恨意都懒得给他,她闭口不言,眸光落到沈屹身上,才终于有了点神采,如暗夜中的湖面泛起的水光。
想起昨夜她还满心欢喜的去找他,短短一天过去,却物是人非,可是母仇不报,她何以为人?未来的事情,只好先放放罢。
“师兄,我要走了!”她哑着嗓子说道。
沈屹心疼不已,上前一步想将她揽入怀里,他一直以为是她的天真娇憨吸引他,让他沉溺,可是今日才知,她和自己原来是一样的,都被夺走了最重要的亲人,刻在骨子里的是一样的悲色。
可她又是不一样的,那些过往造成的伤痛被人小心翼翼的抚慰,终于还是长成了明媚无忧的样子,只是这点明媚脆弱的令人心疼,尤其是在谢暄告诉他实情之后,他知道她并非一无所有,可他必须小心万分,才能护住她。
谢黛宁退后了一步,惨然一笑道:“师兄,今日我走出这个祠堂,就不是谢家人了,我是丧母长女,我还背弃家族,忤逆亲父!今日之事传出去之后,我……”
沈屹打断她:“我不在乎!”
谢黛宁摇了摇头,继续道:“不!不止如此,师兄记得秋闱文册吗?之前我是想听你的,找出证据,不会栽赃陷害!我会听他说清楚,解开心结,我以为没了母亲,我也会有父亲的祝福,开开心心的嫁给你,可是现在我不想要了!因为我的父亲懦弱无能,妻子一尸两命,他却根本不在乎,我要这样的人的祝福有什么意义?既然我得不到我要的公正,那么就用下三滥的手段好了!污蔑也好,栽赃陷害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结果是一样的!我要叫他做不成山长,身败名裂!”
沈屹怔住了,望着她不敢置信的摇头:“不可……”
“你敢!”
沈屹话未出口,只听一声断喝,谢老夫人赶来,刚好听见了她的话,她指着谢黛宁对身后仆从吩咐道:“把这个逆女给我捆起来,今日她休想走出谢府!”
这次她有备而来,带了数十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将华庭团团围住,沈屹和谢暄赶忙回身上前,挡在众人面前。
“母亲!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
“好好说?她这是要毁掉你,毁掉谢家!好,她不认谢家没关系,我就算关她一辈子,谢家也在理!”谢老夫人一把推开谢暄,断然喝道,“动手!”
数个男仆手持棍棒,直扑华庭,另有几个力大的老嬷嬷伸手想去抓谢黛宁,沈屹将谢黛宁护在身后,混乱中让那些老婢打了好几下,于是喝道:“你先出去!”
谢黛宁咬牙,抱着牌位冲了出去,只是院中更多仆从候着,望着众人冷如冰霜的目光,谢黛宁讥讽一笑,看来谢老夫人是要下狠手了,也罢,和母亲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华庭冲出屋内重重围堵跳了出来,抢了一根棒子把沈屹和谢黛宁挡在身后,大叫道:“你们一起往外冲,我挡得住!”
谢老夫人迈步出屋,手中龙头拐杖狠狠砸向地面,指着众人大骂道:“你们顾忌什么!这两人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仆人,全都拿下就是!”
众仆正要上前,院墙外传来一阵马蹄杂沓之声,隆隆震动,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一声巨响,祠堂的院门被从外撞开,数十个身着铠甲的侍卫举着火把涌入,瞬间兵刃铿锵之声大响,冷刃齐齐对准了谢家人,谢老夫人大惊失色,往后连退了几步,大声惊叫:“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我谢家!”
侍卫们沉默不语,让开了一条缝隙,只见一个华服公子稳步走来,却是司马澈,他环视院中一下,冷笑道:“都说谢家是言情书网,没想到关着门打起自家人,竟比山里的蓬门荜户还要乱上几分!”
谢老夫人脸色一变,针锋相对道:“阁下带人擅闯我谢家,不报上尊讳,反倒指责我家无礼?未免太霸道了罢?我谢家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家,但是在这应山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来人,去县衙报官,请官府来评评理!”
司马澈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一阵,道:“我的尊讳?告诉你也无妨,鄙人姓司马名澈,在家中排行第七,只是我喜欢人叫我殿下就是,这个七字可免了。”除了沈屹和华庭,其余众人脸色大变,尤其是谢老夫人,身子一软,若不是手中拐杖,几乎就要跌倒。
司马澈也不理会,含笑看着谢黛宁,手指向众人:“黛宁,跟我走罢,想告官想揭发想干什么都随你!谢家如何,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司马澈突然出现在这里,让谢黛宁松了口气,他虽然心思诡谲阴狠,但是对自己似乎没什么恶意,至于他如何知晓这些回头再问,可以先靠着他先脱身再说!
只是今日只要走出谢家,那就是彻底决裂,想到这里谢黛宁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她恨了七年,如今不过是尘埃落定……
可是沈屹——他说他不在乎自己忤逆背弃家族,可他也不同意用秋闱文册揭发谢暄,他究竟是不是全心全意的待自己?
朝着司马澈走了几步,她忽又转头看向沈屹,当着众人问道:“师兄,你说过,就算所有人都指责我不对,你也不会背弃!现在还作数吗?”
火光跃动着照在她脸上,神色看着又是眷恋不舍,又是疑惑不安,沈屹胸口钝钝的痛起来,他明白她在问什么,可是却不能如司马澈一般,任她为了报仇失去理智,甚至纵容怂恿她去做错事,他压下心中隐隐不安,柔声劝慰道:“当然作数,我不会背弃你,永远不会!我只怕你因一时愤恨做下错事,你母亲的事……谢家遣出去旧仆里也许有人知道真相,我们再派人去查问,一定可以……”
谢黛宁长叹一声,这件事过去的太久了,真凭实据恐怕难寻,她打断他:“看来你不是完全站在我这边。”她自嘲的笑了起来,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静默无言,只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哀殇悲痛到了极致,沙哑的笑声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她低下头对着牌位道:“母亲,我跟你一样,喜欢上一个所谓端方正直的君子,也跟你一样,得不到他全心全意的支持。”
沈屹听了这话,心痛如绞,可是有的事情谢暄不能说,他更不能,谢黛宁看向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像刀一样割了过来,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玦,那是她上山第一日就挂在身上的,是谢暄的旧物,也是阮清忆一直保存,又到了她的手里的。
“师兄,我来书院上学,还有接近你,其实都是别有用心,后来喜欢你,却是真的。”她把玉玦抛了过去,“绝人以玦,这份喜欢,今日到此为止了。”
沈屹大惊,身上瞬间彻骨寒凉,他一把拉住了她:“我绝没有背弃你的意思,你要报仇也好,要做什么都好,我……”他要怎么样,要帮着她给谢暄定罪吗?要看着谢暄承受一切,不言不语吗?
沈屹心中悚然纷乱,死死抓着谢黛宁,只见她眼泪纷纷而下,却久久无言。
司马澈看着这一幕冷哼一声,不耐的下令道:“把人带上来。”
“是!”
几个侍卫提着两个人推搡到了众人面前,却是柯钺和柯鸣两个,司马澈阴测测的望着沈屹,指着人道:“黛宁,你不知道罢?你的沈师兄并不简单!那日从萧家出来,我恐怕萧妍再害你,便派人暗中保护,谁知却发现这两人一路隐在暗处,还将你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你的沈师兄知道,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你不妨问问他此举意欲何为?又或者,先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谢黛宁疑惑的看过去,这两人从未见过,皆被捆的牢牢实实,动弹不得,她又望向沈屹,只见他脸色苍白,全身都开始微微颤动,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她一时只觉得麻木,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除了失望,她竟没有半点别的情绪。
“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是谁?”
沈屹察觉到她在用力挣脱自己,惶恐的语无伦次:“我不是……我不是想瞒你,只是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得做沈屹,我是……”
“公子!”只听地上的柯钺大喊一声,“不可!”他被人制住封了穴位,此时强行冲开呕出一口鲜血,仍勉力撑着身子,虎目欲裂,又大声喝道:“不可!”
沈屹和他对视半晌,缓缓摇头,“迟早会有这一天。”
柯钺愕然,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瞧着沈屹神情,分明和八年前一样,了无生意!
幼时想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忠,做一个守土卫疆的大将军,他才八岁,旁人就赞他豪气干云,有乃父之风,未料一夕之间却家破人亡,他从云端跌入谷底,本以为此生就要这样了,为了复仇而隐姓埋名,一步步辛苦谋划,没有资格恣意快乐,如阴云中一抹阳光漏下,他忽然有了牵挂,忽然觉得前路不是那么难捱,然而这点光和暧,才短短两日而已,终究留不住。
他松开了手,不知是该悲愤天地不公,还是该怪自己贪念太重,一步步深陷。这一生这样短,却只教会他一件事,就是不该妄求!
“我姓沈,名饮冰。”
柯钺闭紧双目,一拳砸向地面。
“沈饮冰?”只听司马澈重复道,声音似乎极为讶异,“不会是那个什么护国将军沈唐之子,沈饮冰?当年护国将军在行军途中听闻家中妻子产下一子,落地不哭,以为有异,旁人劝他请旨回家探望,他却说朝受命,夕饮冰,昼无为,夜难寐。连睡觉都在忧思国事,又哪里有空回去探望妻儿?”
沈屹没有理他,只是望着谢黛宁,缓缓道:“我八岁时家中遭逢大变,父亲在锁牢关战死之时,朝中却有人诬陷他侵吞了送往前线的军饷,击退北狄的捷报和抄家灭族的旨意一同到了家中,我还记得家中一片混乱,不知是哪里烧起来了,烈焰冲天,可混乱中,是家里的仆人,守卫的兵士,还有沈家附近一个个不认识的普通人,他们为了心中道义,一双双手接力把我藏匿起来,为了躲开捉捕,我靠顶替了家仆之子的名字活了下来,又不得不弃武从文,指望能靠科举,做个查案子的大官,给父母洗清冤屈!是我骗了你,我这样的人,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娶妻生子,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谢黛宁茫然的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听他继续道:“黛宁,这个人间的恶和悲很多,可是我不能因为他人之恶,自己也跟着恶行而行,人心中得有一条底线,这样在最深的黑夜中才能安眠。”
一旁司马澈目光微微闪烁,心中极快的盘算起来,当年的事情他也听说过,景帝身陷乱军之中,前线告急,朝中紧急征集的一批军饷却不翼而飞,押送军饷的是沈唐的弟弟沈承,不知是谁进了谗言,说他定是得知前线状况,兄长如若大败,帝王蒙难,沈家必然因罪覆灭,所以便私吞军饷跑了,汪太后震怒之下,下令将沈家抄家灭族。
后来虽然锁牢关沈家军全军覆没,景帝失踪,但是北狄也元气大伤,无力再进犯京师重地,如此才为朝廷赢取了喘息之机,否则怕是国家颠覆,大烨早已不复存在!
可沈家的悲剧已经铸成,汪太后自然也不会承认下错了旨意,加上老臣尽数折损在锁牢关,竟无人出来为沈家说话,一场泼天冤案就此消弭无声。
若是他能为沈屹平反,那倒是一件绝好的政治资本!
这般想着,他朗声道:“原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惭愧!沈兄原来是忠良之后!来人,解开他二人!”他指着柯钺和柯鸣下令道,“沈家当年的事情我亦有耳闻,虽然那时候年纪尚小,但是仍旧记得自己在王府和父皇一同哀戚将军大义!”他说着,竟向沈屹长长一揖。
话音才落,一名侍卫急匆匆的奔入院中,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司马澈脸色一变,随即很快掩住了慌乱之色,对沈屹和谢黛宁道:“出了点事,有一伙儿匪徒朝着县城这边来了,你们快随我一道离开此地!”
院内众人闻言大惊,一大群人慌乱的冲出了谢府,来到门前大路上,却见书院方向的天空泛起红光,浓烟冲天而起,县城的百姓纷纷步出家门,惊惶的看着远处,议论纷纷。县衙方向响起了示警的锣鼓声,隐隐有人呼喊着书院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