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半天,尼姑一点亏也没吃,终于颠倒了黑白,让人赔了一地香灰钱,她收拾起筐子,对着周围妇人们得意的笑道:“今儿个我可早回去了,你们就待着吧!”说完便要离开。
卖菜的妇人蹬蹬两步上前拉住了她,耳语几句,那尼姑便看了过来,眼神在谢黛宁身上上下打量,最后不情不愿的把那一两银子掏了出来,交给卖菜的妇人后转身走了。
那妇人把银子塞回给谢黛宁,笑道:“看罢,钱要回来了,不算骗了你。”
谢黛宁心下诧异,再看旁边的人,显然都是知道那尼姑的小勾当,可是从刚才开始一个个要么不帮腔,要么反而说什么尼姑的药有效,自己也吃过,生生把那几个人气跑了。
她笑了笑,将这两银子塞给了妇人,道:“我真不是为了钱。”
说完,便挣脱妇人拉扯,朝着尼姑离开的方向跟去了。
那尼姑脚程不快,很快便被她赶上了,谢黛宁悄悄跟着,走了一阵便到了一处破败的庵堂外,只见一群孩子呼啦下涌了出来,她一数,竟有十二个之多,年岁不一但都是女孩儿。
尼姑带着气,嚷嚷道:“你们吵吵什么,生怕不引来人呀!”见孩子们静下来,她才掏出麻饼分给众人,正是她刚才用讹来的钱买的。
谢黛宁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便走上前对那尼姑道:“原来你卖假药,是为了养活这些小孩?”
尼姑冷不妨有外人,倒被她吓了一跳,很快恶狠狠的说:“是又如何?再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那是假药?我们是有正经营生的!”
她指着庵堂里,地上散落着许多编制的竹篾和小筐,想来她不是只有卖药一件营生。
谢黛宁笑了笑,道:“你不要急,我并不是来抓你把柄,或是为难你的。”
尼姑皱着眉,仍旧没有好气的道:“那你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聊天罢?这里都是女子你看不到吗?多有不便!请快点离开吧!”
谢黛宁一愣,才想起自己为了方便是穿着男装的,刚才那妇人认出来了,这尼姑却没看出来,于是只得扯扯衣衫笑道:“我也是女子。”
那尼姑愣了愣,仔细看了看她脖颈喉结处,这才信了,再开口语气和缓了许多,但仍是满不在乎的道:“原来你也是个姑娘,刚才我还当是哪里来的傻小子,有钱又好骗的,不好意思了!”
谢黛宁摇摇头,问她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这些孩子吗?为何不教她们自力更生呢?”
尼姑带着她进了庵堂坐下,顺手倒了碗水给她,然后才道:“怎么没教?只是人但凡有靠,总是不能看清眼前事实的,这群孩子手艺活倒是学会了,但是因为遇着我,便觉的天下没有那么多坏人,一个个傻的什么似的,出门就能叫人骗走,若是男子也就罢了,吃点亏不当什么,女孩子我哪能放心?一个不甚便是万劫不复的事,所以我才小心辛苦,指望为她们多积攒些再放手罢了。”
她回到庵堂也没有来的及整理自己,身上还带着刚才同人撕打叫骂留下的痕迹,但面容上的狰狞泼辣被一种奇异的慈和代替,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坐回去,有的凑在窗户下看书,有的编竹篮子,有的绣起了帕子,还有一个主动带着更年幼的,在教她们识字。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人喊道:“慧文回来了没?”随后便见一个妇人进来放下半担米,又道,“五婶子让我捎过来的,说是今儿有个阔气人给了一两银子,也不知是为什么。”
她说完就走,慧文倒是明白了,转头向谢黛宁道:“是你那一两罢。”也不道谢,神情自若的把米收好了,才又坐回来,又问谢黛宁道:“你还没说说,跟着我是为什么?我可先说了,我不卖人,也不收你的钱。”
谢黛宁听她这么说,不由一笑,道:“你宁愿费力骗钱,却不肯受人恩惠?”
慧文冷哼一声,看看那些女孩儿,道:“都说了我们也有别的营生!而且那些香灰粉,包在纸包里当做药卖,我说值一百两,只要有人买了就不是我骗他,是他愿意信我。但是我若可怜兮兮的求人给我一百两,什么都不出,那才一钱不值!我今日卖你药粉,可有求着你信我?”
这倒的确没有!正是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才让谢黛宁觉得药粉是真,爽快的掏了钱。
看看谢黛宁惊愕的样子,慧文又嗤笑道:“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世人被什么狗屁道德所困,反而忘了什么才是真的,有时候事情不是看上去的样子,这些孩子无父无母,这一生比旁人更为不易,我要是再教她们学寻常女的三从四德,或是什么不可妄言,不可偷盗,不可这,不可那,把这些孩子教傻了不相当于洗净了羔羊送入虎狼之口?那我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呢?”
她这一套歪理令人无从反驳,谢黛宁想了许久,才道:“所以,你在教她们活下去的方法?”
慧文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教她们知道,这世间的真实和欺骗往往难以分辨,她们终有一日要自力更生的,只要别被蒙蔽,就是好的了。”
谢黛宁沉默了很久,道:“你会不会不告诉她们一些事?出于保护她们的目的,让她们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这次轮到慧文惊讶了,她看了谢黛宁好一会儿,才道:“这种事情,怕是只有亲近之人才会这么做,但是若非太过脆弱的孩子,我是不知道有什么不便说的。”
谢黛宁的心像是一下亮了起来,她忽然明白过来,谢暄和沈屹的死咬不开口,也许不是为了维护自身,也不是为了维护谢家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为了她,她就是那个太过脆弱的存在,有的事情不能够让她知道的原因,恰恰在她自己身上!
京城,阮府。
天刚亮,阳光尚不刺眼,下人们提着木桶将清水洒下,青石板瞬间光可鉴人,水汽蒸腾上来,一大早的就带着股燥热劲儿。
谢黛宁一身大红纻丝的蟒衣鱼服,腰佩鸾带绣春刀,乌发以墨玉冠高高束起,发尾随着她轻快的步伐摇晃,一副英挺的少年模样。
下人们见了她纷纷行礼,有新来的小丫鬟红了脸,看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的喃喃道:“这真是府里姑娘,竟如此英气勃勃!”
“你还没见咱们姑娘穿上女子衣裙,那才是天仙一般呢!”
小丫鬟们嘀嘀咕咕,谢黛宁一笑而过。
绕过垂花门,穿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可见一间不大的正房,额匾上书乐寿堂三个字,正是阮家老太太,也就是谢黛宁外祖母的居所,织玉草的门帘被高高挂起,正厅内几个下人在擦洗打扫,右手处博古架隔断出一个小花厅,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夫人正拿着把银剪子修整盆栽,正是阮老太太。
她今年六十出头,衣着朴素,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老太太,瞧不出是个朝廷正三品大员之母,这和阮家自市井发迹有关,她出身贫苦,嫁进阮家十来年,家里大小事都是她一手操持,若非后来阮清辉入玄衣卫一路高升,她还是京城贫家陋巷里一个乐呵呵的老太太。
阮老太太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外孙女立马笑了,招手道:“你快过来看看,这盆花叶子都蔫了,前日我让她们搬出去晒晒光,一柱香的功夫就得搬回来,偏那小丫头不懂事,见着个绿的就一通浇水,都给我浇坏了!”
“老太太,哪个敢动您的花哟!”一旁伺候的刘妈妈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剪子,“进了乐寿堂的丫鬟谁不知道您最宝贝这些花花草草了。”
“我看这叶子挺好,枝桠也长得甚是雄壮!”谢黛宁也笑道,“这盆看着像橘树,兴许明年能吃到小橘子呢!”
阮老太太瞪她一眼:“我这橘树是拿来看的,你莫要捣乱。”见她一身官服,又蹙眉道,“手上伤还没好利索,又要出去?”
“是,小六放出来了,我去瞧瞧,好赖我是他的仪卫,躲懒了几个月,白领着俸银也不做事,多不像话!”
“你还知道不像话,早就该辞了这个官才对!答应及笄就不干了的,尽是哄我,你舅舅也不管管!”
“谁说我不管了!”
只听一句爽朗的笑语响起,随后一个颇为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将门口的日光遮挡住大半,他生的甚是俊朗,行动间英气勃勃,眉眼和谢黛宁有几分相似,身上穿的是一身形制差不多的官服,只是颜色是深紫的,更显威仪整肃,他就是谢黛宁的舅舅,玄衣卫指挥使阮清辉,他身后跟着妻子张氏以及儿子望哥儿,一家三口也是过来请安。
阮清辉对着谢黛宁一瞪眼,斥道:“之前伪造太子府谕旨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今日你先跟我去指挥使衙门领板子去!”
阮老太太一听急了,骂道:“一大早急赤白脸的做什么!还想打板子?黛宁这个官还不是你撺掇着做的?要打也得先打你这个上峰才是!”
张氏站在后面偷偷冲谢黛宁挤了挤眼睛,然后放下才五岁的望哥儿,笑道:“快,哄哄老太太,你爹爹又惹老太太生气了呢!”
望哥儿赶忙一路小跑,抱着阮老太太的腿扭骨糖似的撒娇道:“祖母,别生气了,生气伤身!”阮老太太生恐他摔着,忙一把抱住他,“不气不气,咱们望哥儿最懂事了!比你老子强!”
阮清辉上前一通好话,忙不迭的赔着不是,阮老太太哪能不知道这是故意逗自己开心,霎时一屋笑语连连,和睦非常。
这一打岔,阮老太太也忘了此前的话,吩咐下人道:“快把早膳端上来,老爷要上衙门,两个小的也不能饿着!”说着一手拉着谢黛宁,一手牵着望哥儿往饭桌前走去。
丫鬟们布好了早膳,阮老太太看了一眼,把软糯的南瓜糕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谢黛宁,一半放在望哥儿眼前,柔声哄着:“这个糕好,又甜又好克化,你们小的爱吃。”
谢黛宁拿起来放入口中,一股清甜滋味直化开来,她微微笑着,这样的日子,阳光和暖,一家人坐在一处,又慢又温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仿佛一场梦般不真实。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狰狞的疤痕,张氏眸光落在上面,流露出几分心疼,只是当众提起老太太免不得又要伤心,于是生生忍住了。
吃罢了饭,谢黛宁跟着阮清辉后面一道告退出去,两人一路出了大门,随侍牵马过来,阮清辉翻身上马,接过递上来的缰绳,对着谢黛宁嘱咐了一句:“今日早些回来,你舅母说下午去齐国公府家给你讨些去疤痕的药,你早点抹上试试!”却不提什么打板子的话了。
谢黛宁笑着点头:“嗯,我晓得了!”
阮清辉一夹马腹急驰而去,她便慢悠悠的踱着步子,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手上伤没好利落,加上那晚为了救人,吞了好几颗澈骨净髓,结果有些伤了身子,这半年都得好好养着。
不过成日躺着也无趣,阮家离太子府不远,她便慢悠悠走着过去。
第38章
◎你的事◎
##38 连
这次司马浚禁足, 太子殿下是动了真格,他是已有府邸的皇子,却被圈在了太子府里, 着人严加看管, 谢黛宁回来了半个多月了, 太子才松了口,今日过去,也是太子要两人当面一起认错, 保证不再犯,然后才能正式放人。
想着时辰还早,太子下朝还有段时间, 她便又绕了段路,去西市上挑了几样点心, 又去至味楼提了一壶桃花醉, 这才上了门。
她是熟面孔了, 进了府,内监一路含笑领着她往落英阁走, 司马浚如今就被圈在那里, 还未到跟前,就听远远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铿锵声响,谢黛宁笑问:“六殿下如今倒勤勉了?”
内监点头答道:“是呀, 寅时末便起身, 先读上一个时辰的书,然后跟着侍卫们练功,这会儿刚用完早膳, 又开始演练了!”
说话间到了院门外, 只见数个身着短衣革靴的少年正斗在一处, 每个人身上都叫汗水浸湿了大半,精壮的胸膛露着,汗渍在阳光下闪着光,谢黛宁倚在门框处,看见几个熟悉面孔,便笑道:“哟!看来我酒带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