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挑挑眉,也不多劝,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在应山时,几个村落的村民都帮着重整书院,三娘和四娘也去了,同沈屹湛明都算熟识,可在应山提起谢黛宁,是沈屹掉头就走,来了京城,这个主儿也差不离。她和华庭先启程离开,临行前湛明偷偷让她劝劝谢黛宁,她还腹诽一番,沈屹这般小气,谢姑娘可不会如此,如今看来,这两个半斤对八两,且有的磨了。
天色一暗,谢黛宁换好了衣裳出了门,一群少年已经在阮家门口等着了,众人说说笑笑去了至味楼,要了个了雅间,边吃边聊起来。
“昨日我抓那个贼可真是可笑,说什么本来不想下手的,可是今年他家嫂嫂诞下了双胞胎,他这个当叔叔的算了算,这笔礼金得备双份的,不得已啊又出手一次,结果好了,礼金省下了,年货钱也一并省了!”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卢文的二子卢兆廷,他性子好,遇事总乐呵呵的,全当有趣笑话一般讲出来。
卢兆廷旁边坐着的是承恩侯家的崔景,他是崔瑗的堂哥,仗着家里姑姑是皇上的宠妃,素来有些傲气,撇了撇嘴不满道:“嗨!照我说这抓毛贼就是京兆府捕快们的事儿,哪能劳动的了咱们玄衣卫的,我穿着这身儿衣服提搂个小毛贼,百姓看着他不丢人我都嫌丢人!”
“你才进玄衣卫几天?就想着办什么大案子了,咱们如今还在历练!若是巡查时运气好破个大案,那才是靠真本事升迁呢!”明威将军之子张子恒道,他家是靠军功实打实起家,最瞧不上外戚崔家的跋扈。
不过都是少年人,虽然有些龃龉摩擦,也不甚在意这些小节。
兵部侍郎周家的小公子周瑜铭道:“我倒觉得崔大哥说的有理,抓毛贼用咱们,那是牛刀杀鸡,哪能那么容易碰的上大案子!”
张子恒道:“这你就不懂了,之前咱们缇骑巡视时,不就遇上个什么江洋大盗去喜公公家宅里偷东西,结果被咱们的人逮住了,一查此人竟是个朝廷要犯,杀人如麻,记载他罪行的卷宗足足堆了半间屋子,这可不是泼天功劳一件?”
谢黛宁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每次咱们巡查,若是抓着小贼了都要写份记录交上去,这些都会保留下来?”
张子桓在几人中资历最老,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这种卷宗每隔几年销毁一次,玄衣卫又不是史官或是内廷的起居郎,抓个毛贼还能写本书流传下来。”他顿了顿,又对着旁边几人道,“不过每天哪个时辰,哪队缇骑去何处巡查,倒是记录的一清二楚,也是怕事后追查之故!所以你们几个别老是借口家里有事躲懒,我每日都记着呢,回头出事请假的人就是失职!”
张子桓是这队缇骑的队长,能入缇骑的都是官宦子弟,最是难管,他这个明威将军之子说出来好听,实则谁也惹不起,也是头疼,只能逮着机会就耳提面命一番。
众少年不以为意,随口答应了,又纷纷聊起别的趣事。
等酒足饭饱,忽见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少年们赶紧起身回家,一会儿天黑路滑,喝了酒再跌进沟里,那可就惨了。
一群人挤挤搡搡的下了楼,厅堂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街面上也无人迹,漫天飞雪直扑人面,酒楼门前的红灯笼随着风雪摇晃,殷红的灯光照耀下,只见雪片纷纷洒洒,煞是好看,几步之外还有三四个客人站着,其间一个少女,披着件大红色的大氅,兜帽用白狐毛缀边,正伸出一只素白如玉的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花,如此白雪红衣,霎是动人。
众人看的呆了一呆,只听卢兆廷喃喃道:“这姑娘光是看这背影,就如此风姿绰约,不知样貌如何……”
那姑娘似心有灵犀,转过脸来,崔景诧异的叫了一声:“三妹?”原来是崔瑗。
谢黛宁眼瞅着她旁边几人也回过头来,雪片虽然迷了人眼,可那个一身布衣,却依旧俊美的夺目至极的,不是沈屹又是谁?周围传来一阵抽气声,又是卢兆廷,喃喃道:“见鬼了,这人怎么长的?比姑娘还美?”
谢黛宁一下闪到张子桓身后,小心的缩了起来,手里抓着他后腰带,低声道:“张头,张哥哥,你可千万别动啊!”
张子桓的腰最怕痒,这一下哪里禁得住,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着:“你你你,谢黛宁你干什么啊!”
谢黛宁转身就跑,旁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件黑色织锦的大氅落在地上,人却早没影了。
崔瑗看着几人在那里乱动,冲着自己堂哥翻了个白眼,不用说也知道他和谁混在一处,她朝着沈屹望去,却见他目无波澜,表情淡漠的又转过脸去。
这次他的变化太大了,以前虽也冷淡,不过落在陌生人眼里,不过心里想这少年人是不善言谈罢了,今日再见,却觉得他不止冷淡,身上的活人气儿都没了。
他们一共四个人出来,司马浚是个自来熟,连湛明喝了酒都称兄道弟了,沈屹却整晚上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不停举杯,崔瑗逗他说话,也不过给个“嗯”字罢了,若非司马浚洒脱不羁,又知道他和谢黛宁的事,这般举动真可谓无礼之极。
谢黛宁一路小跑,跑出半里地才停下步子,她恼怒的想着:“我怕他作甚?当时我是气急,这之后不也写了信去嘛,他不理我,我反倒心虚了?”
她一脚踢开地上渐渐积厚的雪堆儿,不由又心酸起来,上次在吞虎庄山上,她也乱发脾气来着,可沈屹还是跟了上来,还哄她说是自己说错了话,她还当他是好脾气呢!可是不知怎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落下去,滴到被雪泥污了面的靴子上。
长街飘雪,她独个走了过去,雪将脚印一一掩盖了,仿佛她和他的过去,也没了痕迹。
只是不过片刻,街那头一个布衣少年撑着把纸伞,顺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一直到了挂着阮府额匾的大门前,看着脚印消失在门框处,修长秀美的眉头舒展开来,雪花打着旋落在他肩上,似也怕惊扰了他。
少年轻轻叹息,这一瞬落在雪里,也落在石狮子眼中,冬去春来,雪消花开,阮府门前的梨树又白,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而至,而梨花如雪飘落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
大烨皇宫里,慈安殿的西暖阁内,宫女正伺候汪太后喝药,纯银的小勺刮在玉碗壁上,发出叮叮脆响,宣帝坐于一旁,他要说的话说完了,榻上的汪太后却没什么反应,只得有几分尴尬的干坐着等。
汪太后今年六十出头,眉间一道深深的刻痕,头发也完全白了,只皮肤保养的极好,每日用牛乳沐浴,细白的和年轻妇人一样。
她喝了药,又饮了香茗漱口,然后才摆摆手令宫人尽数退下,对着宣帝缓缓道:“祖宗创业艰辛,司马家的江山传到你这一代,本该有个守成之君的,可你大哥他性子急躁又好武,险些酿成巨变,这些年大烨在你治下好容易恢复了些元气,然为国取士不可不慎而又慎,旁的人倒也罢了,这个姓沈名屹的学子,我听说有些来历,是故护国将军沈唐之子?”
宣帝闻言坐直了身子,回道:“正是,他弃武从文,才学出众,这次取中他,高太傅……”
“高太傅是个老学究了,只知道读书,却不懂为君用人之道!”汪太后皱眉打断了他,拿起一个小小的玉轴去按摩自己眉心,“为官者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都说自己有才学,可落到做事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就说忠心罢,若都是发自肺腑的忠于皇家,又怎会有贪腐弄权之徒呢?”
宣帝点点头,却没附和这番说辞,当然也没反驳。
汪太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宣帝是她的二儿子,打小当个闲散王爷培养,不像大儿子,从小就是储君,精心教养。可当年太子年幼,身子也不大好,国家危难之际,她不得不依靠这个已长成了的儿子,推了他上位。
他学了这么些年,仍不似他哥哥那般,在政务上有股锐意进取的劲儿,说话做事总是软绵绵的,太过仁善,让她不能放心。
而且这么些年过去了,母子间的罅隙愈来愈大,尤其是上个月,她驳了他给崔淑妃晋位分的意思……
再晋位,那就是贵妃了,位同副后,她又无子,崔家同老七走的近,若前朝后宫都被老七笼络住,太子又该被置于何地?
如今的大烨,还禁不起一场易储的风波!
也罢,沈屹一个毛头小子,已无根基,汪太后细细寻思着,便是允了他又能怎样?不过话还是得说明白了,“沈家当年抄家灭族的旨意是我下的。沈屹若想为自家翻案,有真凭实据,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皇上也得好好掂量一下,焉知他是不是只有复仇之心,却无报国之意!”
“太后说的是,只是一来新科进士或是去翰林院,或是分去去六部及外省衙门,都需要从底层做起,又逢年逢季的考核着,若有不妥立时罢免就是了。二来,不论当年的案子是否是错案,沈屹那时不过八岁小儿,他懂得什么?此时让他入朝为官,天下有才之人见了,反会感叹朝廷惜才之心,有利于我朝广纳人才。再者,母后说的好,若是错案,平反就是了,也显朝廷的襟怀广阔,他若记恨,反倒是他的不是。”
汪太后心里已有了取舍,听完这篇话不过是微微点头,既不辩驳也不赞许,只道:“也罢,政务既已交到你的手里,你拿主意就是,我也不好驳了你。”
母子二人又聊了两句不打紧的话,宣帝方告退出去了。
他才走了片刻,只见暖阁内室里闪出一个内监来,正是汪太后的心腹喜公公,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接过玉轴,扶了汪太后躺下,然后跪在一旁,用玉轴在她那双滑腻的手上轻轻按压起来。
“娘娘,您当真打算不管了?”
汪太后闭着眼,轻声道:“这个时候出手,不显的心虚吗?”
喜公公笑道:“太后瞧您这词儿用的,您怎会心虚?您并非是故意冤了沈家,只可惜捷报来晚了一步,而且当年旨意一下,朝野上下的老臣们不也没有反对?”
汪太后叹了口气:“当年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接到消息说沈家那个老二贪了那么大笔买军饷的金银财物,又是在前线吃紧的关隘上,不杀不能定军心,杀了又乱了前线沈家军的军心,天下兵马,沈家独占一半,我也是着实为难!可是你一句话点醒了我,司马家的天下,断不可受旁人威胁,焉知这事不是前线后方串通一气?在危难之际趁火打劫?我若不下旨,沈家得寸进尺又怎么办?难道叫这天下改姓了沈?”
“那自然不能够。”喜公公忙道,“天下只能是一家的!不过您也不必忧心,皇上不提防,但玄衣卫里还有咱们的人,派他们紧紧盯着,一有异动,动手除掉便是!”
汪太后缓缓点头,宣帝今日这般维护,的确是没有半点提防之心,看来这天下还是得慢慢交到老二手里才行……
九年前北狄入侵,虽然大烨力挽狂澜,可到底伤了元气,之后两届科举很是潦草,因此这次春闱殿试,宣帝十分重视,他如今掌权渐稳,也是时候培养自己的嫡系亲信了。
他将钦点了前三甲的旨意颁布下去:状元张灏,榜眼文玖明,以及探花沈屹。
两日后,奉天殿金殿传胪,当着众大臣的面,宣帝亲自唱名赐第,下令由状元张灏领诸进士拜谢皇恩,然后从长安门出宫城,绕京城一圈游街,另外还下旨,游街后在皇宫御苑金明池边为一众新科进士举办琼林宴。
点沈屹为探花一事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去年湖州爆出秋闱文册弊案,数百学子被剥夺学籍,终身不得科举入仕,所以今年春闱,湖州籍的学子可说寥寥无几。
加上的他身世,虽去年七殿下司马澈禀报文册之事时就被爆出,但只是高官权贵们略微知晓,如今他成了新科探花,便流传到了街头巷尾,被京城百姓当作新闻议论起来。
今日游街,百姓们早早占据了沿途酒楼茶社,只为一睹其人风采,至于新科状元和榜眼,连名字也没几个提起的。
谢黛宁卯时初就起身了,看了眼三娘捧进来的衣裙,却没吱声儿,这身衣裳是女子的衣裙,配色蓝白相间,还绣着熟悉的云纹,是三娘亲手缝制的,她家世居应山,对那纹饰再熟悉不过了。
而且三娘手巧,把腰间收的紧紧的,还做了个阔幅的腰带,宽袍广袖,是如今京城时兴的款式,将身段衬的曼妙非常。她帮着谢黛宁穿戴好了,又给她梳了个倾髻,插上了几样素雅别致的银饰,看着镜中满意的点头。
谢黛宁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肤色偏白,她每日习武,脸上是一种带着健康气息的微粉,加上那双美目,若再施脂粉,反倒污了这般好颜色。
收拾停当,谢黛宁坐到饭桌前用早膳,三娘又问道:“姑娘起这么早,就是去看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也着实不必这个点儿就出门的。”
“哦,我是有别的事情呢,打马游街有什么好看的?”谢黛宁把一只包子放在口中,一副淡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