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宣帝随口说了个题目,令众进士以此为题作诗,从状元张灏开始,一个接一个走到席前,那个一袭白衣的探花郎刚刚起身,就见一抹粉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跑到了席间,挡在他前面先给宣帝行了礼,正是书宁公主。
她今年才满十五,还要一个月生辰才及笈,生的玉雪可爱,天真娇俏。
只听她笑语如珠:“父皇,女眷的席面离得太远了,都听不清这边说的什么,你们笑完了内监才过来传话,着实没意思,女儿想过来陪在父皇身边!”
宣帝对这个女儿一向溺爱,闻言先是蹙眉,随后便无奈道:“那你过来父皇身边坐,先说好,不许捣乱!”
“谢父皇!”
书宁公主得意的上前坐下,扫视一圈在场众人,然后对着沈屹道:“探花郎不是要作诗嘛?打断你思绪真是不好意思,你继续吧!”
沈屹道了句不敢,随后依宣帝题目,缓缓吟诵出声。
这种宴席上的诗作无非是歌功颂德,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毫无新意,而且沈屹深知自己未来如在刀尖上行走,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留个阿谀奉承的印象,所作并不出彩。
只是书宁公主有目的而来,不等沈屹归席,便朗声道:“沈探花请留步,你取中的文章我也看了,可谓是笔落惊风雨,忧国爱民,一片赤子之心,诚挚非常。可今日的诗作,却有些平平。”她娇俏的一笑,望着宣帝眨眼嗔道,“想是父皇这题目出的太大了。”
宣帝闻言一愣,再看眼前清逸无双的探花郎,片刻就对女儿心思明了在心,大烨倒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他心念一动,便顺着她的话含笑问道:“你说父皇的题目出的不好,那你出个题,来考考沈探花如何?”
“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女儿不敢不从,不过我诗才平平,还是请教探花郎几个问题吧!”
她说罢莲步轻移,从御阶座上一直走到了沈屹跟前,含笑道:“都说为官者心系百姓,那探花郎是否真的知道百姓如何生活呢?就说咱们席面上这些菜肴,都有何别称,产于哪里?寻常百姓可能吃到?”她挥手令宫娥端上菜肴,一一问了起来。
这些珍馐美味多是少见食材制成,但沈屹却对答如流,不仅名称产地,连年产几何,售价之类都了若指掌,这样几句问过,便是旁边老臣听了都暗暗赞叹不已。
书宁公主含笑颌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株野草样的植物,笑问道:“沈探花,这是最后一题了,这株植物在宫中随处可见,我听宫人说它有个别称,不知探花郎可晓得?”
沈屹的目光落在书宁手上,那是种京城特有的野菜,青翠欲滴,幼时的沈府中也曾见过……
他心头微微一凝,转瞬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用冷淡平静的口吻答道:“公主见闻广博,臣惭愧!”
“这个叫连理菜。”书宁含羞一笑,“既然我把探花郎都问住了,就算是我赢了,不过我是女子,也不能金榜题名,探花郎倒不必折花相送,这个就留给你罢!”
宫中旧俗,琼林宴上,要差容貌清俊的进士为探花使,于御苑之中采摘最为鲜艳的鲜花,同时作赋一首,若他人先折花,或是诗才落于人后,则需把花拱手相让,还要被罚酒一杯,称为琼宴折花。
书宁明明赢了,反倒送株连理菜给沈探花?这心思倒是巧!
周遭响起了低低的絮语声,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一个个紧盯着沈屹,看他如何应对。
只见沈屹落落大方的接过连理菜,先躬身行礼道:“谢公主相赠!”随后直起身子,眼眸低垂,竟然扯下几片叶子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哎……”书宁公主阻拦不及,惊的叫了起来,“我不是让你吃呀!这……这是……”她羞红了脸,这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口。
沈屹当着众人面把野菜咽下,然后淡声道:“臣此举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让公主见笑了!不过虽是野菜,却也甘甜可口,公主心系苍生,微臣敬服,以后若有机会,一定按公主意思,将此菜推广出去,供穷苦百姓果腹!”说完便回席面坐下。
司马徵微微一笑,这个沈屹,倒有点意思!
书宁开始时就拿心系百姓做文章,他却把赠连理菜的用意又引回到苍生百姓上去,如此大大方方的拒绝公主美意,既不失礼,又不伤她面子,妙哉!
书宁自然也明白,不过好歹没被当众丢脸,她仍旧笑意盈盈的坐回了宣帝旁边,宴席继续进行。
司马徵又坐了一会儿,今日赶了一天的路,着实有些疲累,看着差不多了,便悄悄退了下去。
走了片刻,金明池渐渐甩在身后,忽听前面传来两个女子的声音:“阿宁你慢点!急什么嘛,一会儿还有烟火呢,看完烟火再回家嘛!”
“还要看烟火?你忘了上元灯节咱俩头发都燎了,你还说以后一定躲烟花躲的远远的,才几个月你就忘了?”
“你别引开话题,我说的是烟火吗?我说的是,一会儿大家都站在金明池边上观赏,你不想让沈师兄瞧见你呀!”
他两步绕开一丛花树,只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个是一身殷红宫装,如霞似火,另一个则是蓝白相间的广袖华服,飘逸如仙。红衣的拉着白衣的,正极力劝说不许她走,被拉住的那个容貌极美,但是眼神闪烁,带着三分泪意,七分倔强:“谁要他看,有书宁一个就够瞧了,难不成你还……”
忽见一个陌生男子出现,样貌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谢黛宁止住了话头,这人衣饰华丽,再一看容貌,像是司马家的人,却不知是哪家的王爷世子,竟从未见过,她便微微侧身行礼算是见过,崔瑗也瞧见了司马徵,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挑眉问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语气倨傲,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司马徵微微错愕,这姑娘脾气倒是火爆,他也不恼,只含笑回道:“从御苑离开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过是恰好撞见二位姑娘在此,怎么好说我是偷听呢?”
谢黛宁把崔瑗拉回身边,带着歉意道:“这位公子,阿瑗只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冒犯,还请您不要介意。”
“无妨。”
天色已暗,没了金明池畔的华灯,这姑娘的容貌有几分朦胧之美,而且她眼神虽然疏离,但春日熏风吹起她的发丝,无端带了几分暧昧。
司马徵移开了目光,正想着是否要表明身份,忽听空中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裂响,几朵硕大的烟花在金明池上空绽放,映着池中倒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烟花光彩之中。
“哇!”崔瑗惊叹起来,“离远了看更好看哎!”
她一手指着天空,一手晃着谢黛宁的袖子,两人脑袋凑在一处,仰首遥望着明明灭灭的烟火,谢黛宁的唇角勾起了笑,忽然想起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盛大的烟花,也是为了他们而绽放的。
好一会儿,烟火落幕,周遭又暗了下来,两人冲着一直静默不语的司马徵微微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听一声利刃破空之声,银芒闪过,一黑衣人执剑直刺司马徵。
“阿瑗躲开点!”
电光火石间,崔瑗只觉臂膀被人一拽,随即一道白影挡在眼前,只听布料被撕裂的嗤喇声响,原来是谢黛宁,她手无兵刃,将崔瑗护在身后,用硕大的袖子卷住了这一剑,卸去力道。
司马徵万没料到,刚才还如月宫仙子般的美人,转眼就眼神凌厉,出手快的吓人,他纵身跃前,和谢黛宁一起去对付那个刺客。
过了几招之后,他就发现她的招式上乘,可是内劲却不足,一时可以阻拦刺客,却不能将对方制服,那个刺客也发现了,于是主攻谢黛宁,因为入宫不许带兵刃,两人只能靠双拳肉搏,司马徵思量着是使出真本事,还是借机受点伤,也好让接下来的日子好过点。
不过没等他想好,只听谢黛宁斥道:“不能帮忙就退远些!”
那边崔瑗回过神,也大声尖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很快,宫中禁卫从四面八方奔来,将几人团团围住,人群中有人喊道:“谢大人!接剑!”
一柄长剑被抛入战局,谢黛宁扬手接下,和侍卫们一起将刺客逼入包围圈,几轮下来,这刺客力竭,被数十柄剑压到脖颈上,随后重重的跪倒在地。
“谢大人行啊,穿这身衣服还能拿住刺客!”制服了刺客,立马有人开口取笑她,谢黛宁一看,原来是玄衣卫仪部的旧日同僚,也不知何时调到宫中禁卫里了,她轻笑一声斥道:“还不去禀报上头!”
那人领命去了,谢黛宁赶忙扶起崔瑗,上下检视:“你没事吧?”
崔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又问:“你呢?你刚才护我,可有被伤到?”说着扒拉开那半片残破的袖子,只见上臂处一道血痕,虽未见骨,血却不断的流出来。
崔瑗直吓得要哭,忽听一声唱诺:“皇上驾到!”
众人赶忙伏地行礼,金明池离这里不远,宣帝听说有刺客,便亲自过来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估计那边宴席都空了。
沈屹也在人群中,眼神落在谢黛宁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上,瞳孔猛的一缩,然后攥紧了拳头。
宣帝问清了事情经过,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刺客明显是冲着司马徵来的,他第一天进宫,朝中还无几人知晓,身边随侍也没在,若不是刚好遇见个会武的玄衣卫谢黛宁,单打独斗恐怕会出事。
他若出事,允王那边……
“把人带下去,严加审问!”宣帝沉声吩咐,看黑衣刺客被押送下去,又转脸问谢黛宁:“你怎么样?伤势可重?”
谢黛宁回道:“谢皇上关怀,只是皮外伤罢了,回去包扎一下就好。”说着还动了动胳膊,表示自己无事。
宣帝又询问司马徵如何了,趁这功夫,不知哪个相熟的抛了件薄氅过来,谢黛宁一笑披上了。
人群中有一道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可她自觉现下狼狈不堪,竟不敢抬头去看。
宣帝极为信重阮清辉,谢黛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外甥女受伤,让宣帝凭添了几分火气,再加上司马徵,虽然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侄子,但是到底伤了皇家脸面,琼林宴就此叫停,问完了话,宣帝赐下伤药,然后让众人都散了。
谢黛宁身边围了不少人,除了一直八抓鱼一样小心扶着她的崔瑗,还有不少玄衣卫少年郎,众人簇拥着往宫外而去,还没到宫门口,阮清辉也闻讯赶来,看了一眼谢黛宁知道无事,便嘱咐她赶紧回家,又急匆匆的去宣帝那边了。
他是玄衣卫最高指挥使,这一来一去,仿佛一块无形的大石碾压过,让人心头乍紧又松,气氛变化太过明显,司马徵没费什么功夫,就搞清楚了来人是谁,他的目光随着阮清辉远去,这入京的第一天,就如此精彩,想来以后定不会无聊!
出了宫门,司马徵礼貌的道谢告别一番,又坐上那简陋的乌蓬马车,吱呀呀的走了。
崔瑗家的马车也到了,婢女们小心的扶着谢黛宁上车,对送出来的玄衣卫们道:“都回去吧!”
众人应了一声四散开来,宫门口热闹一阵,又渐渐沉寂下来。
沈屹尚无官职,也没有马车来接,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他回过头,是黑咪一溜小跑过来,亲昵的蹭了蹭自己,他也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牵住缰绳,缓步往租住的宅子走去。尚未授官,他和湛明还在那住。
长街之上,一人一马,影子拖得老长。
“她今晚受伤了!”沈屹的声音有些干涩,对着黑咪没头没脑的说。黑咪的眼睛大大的,睫毛如扇一般翕动,似乎听懂了一样轻轻嘶鸣一声。
“也不知你怎么回事,就这么跟着我?自己的主人也不要了?”
“你不保护她了?”
“我想立刻治好身上的余毒,不能再等了。”
……
新作的裙子少了个袖子不说,还沾染了血迹,狼狈成这样回了家,伤势自然是瞒不住的,谢黛宁刚刚换下衣服,做好心理准备去阮老太太那里挨骂,就见一大群仆妇丫鬟搀着她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进了屋,她先是仔细看了看谢黛宁的伤口,见果然和禀报的一样,只是皮外伤,方放下心,指挥丫鬟把止血的药粉末磨得细一点,等药粉撒上了,又盯着人给她裹上棉布条,一切都弄好了,她亲手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药碗,试了试有些烫,拿勺子轻轻搅动,这才不停嘴的数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