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的靠近架子,仔细分辨着上面的签条,生怕呼吸一重,就能让眼前的纸化为齑粉。
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靠墙的架子,上面虽然没有贴条子,但是左侧是文成七年的记录,文成八年是景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沈家的事情就发生在文成和现如今的庆熙交替的年间!
她心中一喜,正要伸手,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谢黛宁被惊的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最下层差役衣服的老人站在门前,因为背光她看不清那人面孔,她收回手轻轻抚了抚胸前,朝外走了两步,刚要说话,就被眼前所见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老差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一层布条,将大半张脸都掩藏起来,可漏出的眼睛到鼻子的部分,却是疤痕密布,密密匝匝的,像无数的小虫子趴着,甚至眼皮儿上都是,让他的面容扭曲的如同鬼怪一般。
谢黛宁头皮发炸,心脏狂跳,好容易才压抑住没有直接惊叫出声。
“这位差役,我也是玄衣卫的人。”她努力用平常的音调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我是来查阅档案的。”
老差役眯起眼睛,上前两步凑近了仔细去看她,谢黛宁强忍着害怕,勉强站着不动,虽然很想大喊一声推开这个鬼怪一样的人,但是如今的玄衣卫,几乎都算是新人,九年前那场清洗过后,几乎没剩下几个干了十年以上的,这人看着有些年纪了,若是再找不到线索,她想找他打听打听。
老差役看着她极力镇定的样子,眼神里划过了一丝赞赏,忽然弯腰行礼:“小的见过大人!这个库房一向少有人来,小的一时眼花,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惊吓了大人,还请您莫要怪罪!”
谢黛宁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和这副样子极不匹配,不过好在他退开了一些,她咽了口唾液,缓声道:“无妨,按理说我该事先打招呼,再由此处差役开门查看的,不过我看这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自己动手了。”
“不知大人要查什么档案?小人可为大人效劳?”
谢黛宁有些迟疑,不知为何,这个人让她十分不适,不是因为他被毁的面容,而是他的动作语气,处处都透着股怪异阴冷,虽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可是那双眸子,隐含精光,半点也没有身为一个普通差役的谦卑。
“不必了,我自己看看就行,这屋子不大,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说着转身想继续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动,又道:“你下去罢,这里不用你候着。”
老差役笑了笑,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响声,随后猛烈的咳嗽起来,佝着背一步步往外挪走了。
谢黛宁长长的出了口气,又回到那个架子前,上面的卷宗文册倒是没有腐坏,她轻轻拿下来一本,触手有些湿凉,小心的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文成六年,内监喜敬侵辅国公王峥田宅百余顷……王峥诉至……殴其家人致死……后多为喜敬所辱,屈以避祸……”
这张纸上,有的地方一大片黄渍,字迹模糊,有的地方像是被线香故意烫出洞,弄得语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总之读下来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如今朝中早没有辅国公这个爵位了,就是王峥大人也在锁牢关一役中身死殉国,王家几乎没有留在京城的后人,倒是喜敬,如今还在宫中伺候,她知道这人是汪太后的亲信,如今内监里的第一人,权势几乎和宣帝的御前内监景祥不相上下。
又翻了几页,后面本应是案件审理证词,口供以及处理结案的结果,可是空白一片,不是因为年久而墨痕消散,而是根本就空无一字!
谢黛宁放下了这本卷宗,又拿起一本来翻,结果这本全部都是空白,她不死心,把架子上所有的卷宗都翻了个遍,结果却是一样的!
再去看别的架子,卷宗虽然陈旧,可是却是都归档整齐,并无遗矢,字迹虽然浅淡,可是却没像那本,破的有些奇怪刻意。
看了几卷她猛的想起,那本卷宗虽然陈旧,字迹模糊,纸也被烧出洞,可墨痕却和其他卷宗不同,颜色更深,她赶忙拿了一本卷宗过去对比,果然,这模糊和黄渍都是故意为之,和自然陈旧造成的不一样,更别提那些破洞,不可能是九年前的大火造成的。
她想了想,虽然和沈家的案子无关,但是这本卷宗透着股诡异劲儿,还是查一下为好。于是便把这本卷宗卷了,塞进了袖子。
出了屋子,阳光一下暖烘烘的直晒到人头顶上,感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跨出来了,那个奇怪的老差役就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太阳正照在那一处,他把脖子上的布条取了下来,一手伸进去衣衫内,正使劲挠着。
看见谢黛宁出来,他嘿嘿一笑,道:“大人您看完了?”
不知为何,他这话问的像是知道谢黛宁看见了什么似的,她心里一颤,忽见那乌黑的指甲上似乎沾着血迹,而他裸露的胸膛上,更是布满了比脸上更为恐怖的伤痕。
谢黛宁再也忍不住了,煞白着脸点点头,急速跑出内库。
到了外间,空气也一下清新了,但那屋子里的阴冷潮湿,还有尘土呛鼻的味道仿佛还沾在身上,她蹙眉站着想了片刻,时近晌午,她决定先回家换身衣裳,估计还能赶着去阮老太太那里蹭一顿午饭。
一路思索着这卷诡异的卷宗,进了屋子,才发现崔瑗斜倚在她闺房的湘妃榻上,吃着她的点心,看着她的话本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黛宁头疼的迈步走近:“怎么来也不先下个帖子,我出门去了,倒叫你干等着!”
“我哪想的到你受了伤还往外跑?”崔瑗丢下话本,拍了拍手,上前扶她坐下,“你这胳膊如何了?我今儿带了些补血的药过来,你记得叫三娘她们熬了,每天晚上都要喝。”
谢黛宁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你昨日也受了惊吓,怎么,你母亲肯放你出来?”
崔瑗闻言撅起嘴,哀叹道:“我求了她一早上,好话说尽,说你是为了救我,不来道谢岂不是失了礼数?又搬出你舅舅来当尊大佛,她这才肯看着阮大人的面儿,放我出来。否则,我得禁足半个月!”
两个姑娘说了会儿话,因到了饭点儿,谢黛宁便留她用午膳,崔瑗本就无事,乐呵呵的应了,又催着她换了身儿裙子,才推着她一道往阮老太太那里去了。
阮老太太一向喜欢崔瑗的活泼娇俏,再一看外孙女儿穿上裙子,更是喜的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就该这么着,阿瑗你会打扮,以后多教教阿宁,别让她老跟个假小子似的,多跟姑娘们一起玩闹儿多好?六殿下每次来,都是带着阿宁打啊杀啊的,都不知毁了我家多少个东西了!”
“老太太,六殿下最有钱了,您让他给你都换成金子,毁了什么都按斤两称了赔钱,看他还敢皮?”
“哟,那可不敢!若真是这样赔法,我家都能拿金子修屋子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崔瑗哄阮老太太最有一手,妙语连珠,直哄的她中午多用了一碗饭,等消食的梅子茶端上来,谢黛宁瞅着阮老太太似有疲累之态,于是道:“祖母,您好好歇午,我陪阿瑗就是。”
阮老太太犹自有些不舍之意,和煦的笑道:“你们打算去哪里玩儿呀?阿瑗晚上也别回去了,就在家里吃饭罢,我让厨下烧你喜欢的菜!”
崔瑗笑道:“那感情好,我待会儿让人给家里送个信儿,今儿就赖着不走了。下午我跟阿宁说好了出去踏青,申时末一准儿回来。”
阮老太太连连道:“好好,那祖母在家等着你们!”说好了,才搀扶着刘妈妈的手进了西梢间歇觉了。
看阮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帘幕后,谢黛宁一把拉住崔瑗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踏青啦?”
崔瑗一挑眉,“你紧张什么,今儿没别人,就你我还有小六。最近你老是瞎忙,叫你出来玩儿净是推辞,咱们可都疏远了。小六新近学着做风筝,每日都去香陌林那放,也不知他手艺如何,咱们一道瞧瞧去!”
前段日子崔瑗总想把谢黛宁和沈屹凑在一处,好叫他们两个别再冷战了,只是沈屹此前忙着备考,之后又是准备授官,而谢黛宁刻意避开不见,所以竟一次没成功过。
“我胳膊受伤,你还叫我放风筝?”
“你不放就是了,咱们一边踏青,一边看内监们放。”
看崔瑗是有备而来,谢黛宁只得应下了。
临近清明,浅草才没过马蹄,到了地方,两人下了马车,只见香陌林这片有不少踏青赏春的游人,暖风阵阵,颇为舒爽。京城地处北边,春秋短而冬夏长,如此好的天气实为少见,谢黛宁也放下心里的事儿,畅快的游玩儿起来。
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司马浚在一片空地上指挥着小内监放风筝,“你收线,快收线!还有你,往边上跑跑,一会儿风筝撞上啦……”
他倒是很会享受,着人布置了一张方桌,摆着时鲜瓜果,后面一张太师椅,上面放着一张雪白的狐裘,旁边还支着一柄硕大的黑色皂盖,用来遮挡日光,此时他正站在方桌后,左手拿着个咬了一口的青果,右手惦着个酒壶挥舞,指挥的几个小内监四处乱窜。
有几个来此处游玩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看着这边直笑。
谢黛宁走上前,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司马浚刚要骂谁敢动小爷?转脸看见是她,立马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上下打量一番,又蹙眉道:“今儿怎么又穿裙子!”
谢黛宁叹道:“穿上男装也只能坐着。”说着指了指自己胳膊,“受了点小伤。”
昨天的琼林宴太子和司马浚都没有参加,太子是为了避嫌,毕竟是宣帝招揽人才,他去了无论是和官员们打招呼还是寒暄都显得打眼碍事儿,至于司马浚,这种场合他一向没兴趣,宁愿窝在府里扎风筝。
不过宫内发生的事他倒是已经听说了,只是看谢黛宁穿着裙子,不由眉头一蹙,疑她其实伤的比下人说的重。
他压下心里的事儿,三个人随意聊了几句,崔瑗瞧风筝有趣,挽起了袖子亲自下场去了。
司马浚递给谢黛宁一个果子,“今儿你不能喝酒,吃个果子罢,南边刚来的贡品。”
谢黛宁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可口,又听司马浚问道:“你这伤势如何?我听四哥说不要紧,不过刚出了刺客的事儿,四哥不许我乱跑,就没去看你。”
“不碍事儿,就是划破了点皮儿,我这半年多来是真下苦工夫练习了,昨日一对战就发现,还真挺有用,可惜没有从小修炼内劲,还是花架子一个。”
“得了,又不要你领兵打仗,会一点就行了。”
司马浚说完又仔细看了看她,面色红润,他微微放心,想了想又道:“阮大人跟你说了吗?昨天那个刺客,是冲着允王世子司马徵去的。”
“司马徵?”谢黛宁回忆着昨日情形,就是那个和她们搭了两句话的少年?当时的确觉得他和司马浚长的有些像,看来没猜错,真是皇家的人。
“他昨儿个刚进京,只去拜见了皇上,还没来的及和宗亲们见面呢,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去琼林宴坐坐,也认识认识人,结果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挑事儿,好在没真的伤了你。”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其中的愤恨情绪,听闻此事后,他当夜就想冲去阮家,可太子派人去郡王府看住了他,今儿早又亲自过来,让他近日收敛着些,司马徵的身份敏感,最好不要往跟前凑,至于谢黛宁,因为她舅舅的职位,最好也别见面,免得惹人议论,否则对两人都不好。
太子这么些年处事可谓谨小慎微到了极点,旁人议论他身为储君,却无一星半点建树,实在说不过去,可他却知道,四哥是有大才也有大志的人,可是因为上头坐着的皇帝不是亲父,他非但不能显露才华,一言一行还要慎之又慎,简直憋屈到了极点。
谢黛宁啃着果子,笑眯眯的望着风筝飞起落下,一点都没察觉到昨晚的事儿有多么严重。
“你听见我说话了没?司马徵若是找你道谢,或是送谢礼给你,你可要先问过阮大人再决定收不收,记得了?”
“嗯?好,知道啦,怎么你也这么啰嗦起来!”谢黛宁不以为意,若是有事,舅舅自然会叮嘱的。
司马浚轻叹一声,太子说的对,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而是不忍,就如此刻,他宁愿她永远单纯如初,永远不要看见京城一片繁华背后的暗流涌动。
玩儿了一会儿,天上云团渐渐聚起,风也带上了微凉的湿意,彩衣的少女四散离去,眼见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