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黛宁的眼泪簌簌落下,她无法想象,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和痛苦,而他却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走到沈屹背后,伸出手环住了他,怀内的躯体依旧冰冷,在接触到这一点温暖之后轻颤起来,她感觉到沈屹抚住了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已经释然:“我二叔带着藏匿之地的秘密死在抄家灭族的那一天,朝廷把沈家挖地三尺,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所以如今……”
他拉开了谢黛宁的手,转过身,凝视着她:“朝廷能允许我科举入仕,不过是存着万一的念头,也许我这个罪臣之后,沈家唯一的血脉,知道这批财物的下落。他们会允许我查清沈家的冤案,甚至会愿意承认当初的错杀,只不过是因为,大烨如今表面安稳繁华,其实危机重重,朝廷之上有正统之争,太子地位岌岌可危,易储风波近在眼前,而南边郓州允王蠢蠢欲动,北方北狄虎视眈眈,未来必有一战!拿到这批财物,就如凭空得到一个富庶州府数十年的税赋支撑,而我,作为唯一一个可能的知情人,身处乱局之中,一个不甚,就会丢掉性命!所以……黛宁,我不是想瞒你,我和你是不能在一起,不能再见面,我……”
听到这里,谢黛宁恍然大悟,他本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为何来了京城数月都未主动说一句话?她以为的故意冷战,其实是他早已下定决心,现在跟她说这一大篇话,只是要跟自己正式告别!
她死命的摇头,打断他:“那又如何?这些我都不在乎,你要翻案我陪你,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你就是我在云岚认识的沈屹,你答应了我父亲要娶我,你收了我的庚帖,我绝不许你反悔!”
她说着,去他身上摸索:“我的玉玦呢?你还我!我写了信给你的,你把它还我!”
沈屹握住她的手,低下头让她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已经冷静下来,再也不是书院里那个还带着清澈温润的少年了,这段分别的日子,他想清楚了太多,实力太弱,司马澈的一个小手腕,就几乎断绝他的数年辛苦!
但是他怪不得任何人,只怪自己贪恋一时温暖,他必须把这仅剩的温暖剥离出自己的生命,他可以用生命守护眼前的少女,但不能靠近占有分毫,如今的沈屹身上,已经再难寻到少年人的热情和孤注一掷。
这样的沈屹令谢黛宁万分后悔,早知如此,她先低头又如何?本来就是自己的错,她知道了他有如此痛苦的过往,却还是为了一点面子,生生别扭这么久。
沈屹的声音低哑暗沉,他一字一句道:“黛宁,我之前是心存侥幸,以为我顶着沈屹这个名字,就真的能不为人知,能与你有平凡安稳的一生,我是想一辈子待你好的!可是现在我不是沈屹了,以后也永远不可能是,我本就不可能有顺遂的人生,是我贪婪妄求,你我决裂,是各归各位,这才是正确的!你以后会嫁人生子,像你这样的姑娘,就像是阳光一样温暖,一定有人比我更爱你,那人会好好待你,给你一个完满安稳的家,可我不能,我根本做不到!”
屋外天色已暗,两个人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拉扯,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下定了决心,虽然更多的是天真不知世事的一腔孤勇,另一个虽然决然冷酷,却仍剩下一丝温情,万难放手。
外间忽然传来几声呼声:“小六等等,是这里吗?黑咪在这里停下了!”是崔瑗的声音,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这儿。
谢黛宁已是满面泪痕,她停下手道:“好,你不还是吧?我不在乎!反正我就是喜欢你,认定你,我绝不和别人在一起,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恨我让你的身世暴露,让你为沈家平反变得困难重重!”
沈屹望着她,那双小狐狸一样的眸子里溢满了泪水,那本是他发誓要一直守护的。
谢黛宁吸了吸鼻子,泪中带笑:“你说不出来!我告诉你,沈屹,沈饮冰,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这世间善恶有报,如我母亲,出身平民,被高门大户逼至怀有身孕仍落水而亡,可她有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弃为她求得一个公正!而沈家,冥冥之中亦有天命相护,你活下来了,你也一定能为沈家也求得一个公正清白!”她指着外间天色,“太阳总会升起,就算有阴天雨雪,刀剑相逼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过上安稳平顺的日子!你记得我们在林子里说的话吗?你是第一个告诉我,哪怕要求得公平,也不可忘记自己,要想一想自己要什么,要怎样过这一生的人。我现在告诉你,我这一生,绝不会因为眼前一时黑暗就放弃所爱,我绝不!”
沈屹望着她久久无言,谢黛宁平复了一下心情,抬袖擦了擦脸,转身大步走出屋子。
“阿瑗,我们在这!”
崔瑗和司马浚闻声快步奔了进来,一脸焦急的问她:“你没事吧?刚才黑咪在城里乱转,却不见了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崔瑗说着,看见沈屹也从屋子里迈步出来,她打量了一下,才轻声招呼道:“沈师兄。”
谢黛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沈屹已经恢复了冷淡平静,他点点头,算作是见过。
司马浚站在门边的阴暗处,微微蹙眉,虽然谢黛宁含笑和他招呼了一句,可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何能看不出她心绪起伏不定。
不过他没有多问,只道:“走罢,有什么话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这里鱼龙混杂,入了夜更不安全。”
出门走了一段,才看见停在逼仄巷外的两架华贵马车,沈屹拱手行礼道:“诸位,在下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崔瑗看看谢黛宁,商议着去找个地方说话的时候,沈屹和谢黛宁一直没有言语,他们的话应该是说清楚了,谢黛宁转身轻抚黑咪的鬃毛,微笑道:“好黑咪,你今日做的好!以后你就是他的啦,记得一定要一直保护他,忠于他,不过嘴馋的时候,还是可以来找我要糖吃的!”她从荷包里摸出几块饴糖塞到黑咪嘴里,然后拉着崔瑗上了一架马车,“咱们走吧。”
司马浚望着两个姑娘离开,转头去看沈屹,在至味楼里吃过一次酒,两人算是认识了,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和一个身负使命的少年,两人不自觉的有些远着对方,所以并没有深谈。
“沈探花若是撑的住,不如同本王走走?”
沈屹听见他邀约,又自称本王,这是不容拒绝的一丝,他怔了一下,随即道:“是。”
这里离东侧城墙不远,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到了城门楼下,司马浚对守卫亮明身份,带着沈屹上了城墙。
京城承平已久,城墙上虽有兵士守卫,但稀稀拉拉的离的老远,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司马浚率步登上角楼,从上面望去,背后京城一片灯火辉煌,夜市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随着春日熏风飘荡而来,而另一侧的城外,则是一片黑暗,山间几盏稀疏的灯火明明灭灭,隐隐可见一条笔直的驿路一直延展到深夜之中。
“阿宁是个特别倔强的人,她认定的事儿,不撞南墙不回头。”司马浚轻声道,“可是她又很讲道理,若是自己错了,一定低头服软,不会死顾面子。”
沈屹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司马浚,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了遥远的暗处。
“她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司马浚转过头,看着沈屹认真道,素日里那纨绔不羁全都不见,竟带着点凄惶一般,“你既然招惹了她,就该好好待她,不该让她生气伤心。”
她的明媚无忧,是很多人小心护着才生出来的,沈屹没见过幼时惊惧不安的谢黛宁,他不知道,曾经的那个小姑娘也受过伤害,也是一点点成长,坚强起来。
“我明白,可如今,我已没有资格说该不该,只有远离她才是最好的。”
“远离?”司马浚轻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本王堂妹书宁公主已经求到太后面前,说要招你为驸马,太后正在犹豫,不过书宁一向受宠,想必磨得太后松口答允只是时间问题。”
沈屹双眼骤然睁大,昨日宴会上他也察觉了书宁公主的意思,但自己已经委婉拒绝,公主不会再强求才是。
司马浚的声调透出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你要为沈家平反,兴许依靠书宁才是最方便的路子,她的母妃李氏,是汪太后的娘家亲戚,论起来,要称太后一声表姑母,若非皇上宠爱崔淑妃,她本可册封皇后。”
沈屹冷淡道:“沈家平反要靠真凭实据,若依靠裙带关系,免不了为世人诋毁,公主美意,我绝不会承受!”
“不依靠裙带关系?”司马浚斜觑他一眼,“单凭你一人之力,无依无靠,那可是万难喽!”
“沈家之清白,绝不容许沾染半分讪谤,在下多谢殿下提醒!”沈屹说完一揖,转身就要告辞离去。
“等等。”司马浚叫住他,黑暗中他的脸庞上满是阴霾,“你若真是立身清正的君子,对黛宁又一心一意,那我帮帮你又如何?”
沈屹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搭他的话,快步下了城楼。
司马浚在城墙上又呆立片刻,自嘲的一笑,对着夜风低声呢喃道:“他有不得已,我又何尝没有?他尚有平反之希望,而我呢?”
几日后,朝廷授官的旨意陆续下达,张灏,文玖明为为翰林修撰,除了沈屹之外,殿试传胪及之后五人全部入翰林为庶吉士,其余人等或外放或留任京城各衙门不一。
沈屹则授官大理寺少卿,从五品。
入翰林者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地位清贵,离天子最近,是进入内阁成为重臣的必经之路,本朝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
而大理寺,掌复核拨正之职,宣帝执政宽仁却不昏聩,需要用到大理寺复审的案子可谓少之又少,沈屹做个区区从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若非碰上个惊天大案要案,可以想见,日后官途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苦哈哈的熬着罢了。
而他自家那桩案子,明眼人都知道,就算真是冤案,当年下旨的是后宫第一人——汪太后,想要平反可谓难之又难。
旨意一下,张灏和文玖明两个门庭若市,前来拜望结交的官员络绎不绝,而沈屹那边,仅仅分到了京城西侧永安坊一处两进的小宅子,京城官员们大多居于西侧,却无一人上门。
这日下衙回家,沈屹刚刚换下官服,就见柯钺进来禀报:“公子,湛公子使人过来知会,他后日便要离京赴任,邀您和崔姑娘几人明日于至味楼一聚。”他如今已不躲在暗处,负责帮沈屹处理日常事务,兼职守卫。
湛明的名次不算太好,二甲末尾,授了松江一个叫净湖的县令官职。
沈屹闻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说一声,我明日必到。”
柯钺点点头,迟疑一下还是去了。话虽未明说,但沈屹肯定能猜到,谢黛宁会去。
那天半夜沈屹才回来,进了屋子就栽倒在地,他本就是各方势力盯着的一个靶子,柯钺心急如焚,遍寻不见,差点要自戕谢罪了。
可是人虽然回来了,一切脉,柯钺还是吓了一大跳,寒毒封住的脉门被药物强行冲开,幸运的是药量不足,所以他才能缓过来,不幸的是还有一半脉门封闭,已不能再用原来的药物缓解旧毒,否则顺着已冲开的脉络侵入腑脏,两种毒药叠加,就真的药石罔顾了。
沈屹高热了几天终于清醒,等柯钺把情况禀明之后,他只问了一句:“若是自行练功,是否可以将剩下经脉打通?”
柯钺道:“可以,但是寒毒已无药压制,打通经脉的过程会痛苦无比,更甚的是,发作之时若是运功压制,所做努力就都会白费。”也就是说,要生生忍下双倍的痛苦。
沈屹听了面色一丝不变,他在吃下那些药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算算日子,离每月发作的时候不过三日,他可以撑到送走湛明。
柯钺给湛明的下仆回了话,道别之后刚要进屋,忽然察觉到身侧小巷里,似有人压抑着的呼吸,他立刻跃上院墙,伏底身子一看,却是谢黛宁,她穿着一身玄衣卫的官袍,正靠着墙望天沉思,似乎在考虑是不是去沈家敲门拜访。
他微微放下心,跃下墙走过去,一脸阴霾的问:“谢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黛宁吓了一跳,看见是他,才直起身子抚了抚胸前,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来……路过,师兄授了官,一直也不得空拜贺,今日路过,刚好过来探望一下。”
沈屹虽然不肯说,但是柯钺不用猜也知道,他强行服药,肯定和谢黛宁在宫中受伤一事有关,再加上书院里发生的种种,柯钺本就不待见她,闻言便讥讽道:“路过?拜贺?谢姑娘是觉得,一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值得一提?还是说认为我家公子心里有你,所以就厚着脸皮装作无事?”
谢黛宁叫他说的一怔,脸上瞬间挂不住了,难得的动了几分火气,不过想想他是一心为了沈屹,谢黛宁强忍着沉声道:“过去的事情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再不对,也是我跟师兄之间的事儿。这会儿我找他有正事说,等会儿说完了,我再同你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