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是不能听人诋毁你声誉,便与对方杠了几句。”
萧平笙此人,一向独来独往,不爱结交人。
江幸玖的三哥算是他唯一的挚友,江幸玖曾听江昀杰提起萧平笙。
说他寡言少语,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冷场,谁若惹他,毒舌病犯起人来,不分四五六,毫不留情面。
现今,她几乎能想到,那日苏相府赏春宴上,几个年轻郎君因为她的名声而唇枪舌战,场面想必不会很好看。
苏二郎受刺激,是必然的。
然而,人都已经死了,再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
江幸玖垂下眼,浅浅叹了口气,细声道。
“箫三哥是为我好,就更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她不欲再提此事,想着说些别的,好缓解他这份心理负担,于是,关心起他的伤势。
“战事再要紧,你也不该不看重自己的身子,你这伤……”
她自识字起便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加之江家诗书传家,也算是饱读书册。
过去因着与苏亭沅有婚约,他又体弱多病,她也为了他博览过不少医书,故而才能一瞬想到萧平笙伤势的蹊跷之处。
“究竟什么毒?”
萧平笙垂眼看了看胸腹处,似乎觉得她挺执着于他中的什么毒,于是淡漠回道。
“北翟异族善用弯刀,那将领的兵器更是从未见过,弯钩刀上遍布齿钩,还涂了些内土不曾见过的毒……”
他说的平淡,江幸玖却听的忍不住吸了口气。
寒气从脚下直冲发顶,几乎能想到那样一把刀穿刺身体,拔出来时连带出血肉模糊地画面,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入骨疼痛。
听到她这声'嘶',萧平笙的话戛然而止。
他苍白的唇微抿,苦涩一笑。
“抱歉,不该与你说这些……”
江幸玖摇了摇头,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思绪翻飞,过往看过的那些医书如在眼前,书页翻的极快。
她下意识的上前两步,低声询问。
“这毒,秦家也没见过?”
秦家世代传医,族中内卷当是记载着许多疑难杂症和奇毒妙药的。
萧平笙眼睫低垂,轻轻摇了摇头,嗓音淡漠。
“他们知道是什么毒,也无济于事,这伤口已溃烂多次,等不到寻药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虽他不会束手等死,但做到最坏的打算下,他想着,万一真的就此撒手,某些藏匿了多年的心思,总不能也这样带走了。
他萧平笙素来不是善人,更不想生前得不到的人,死后还忘了他。
总要在她心里留下些什么,叫她日后总不经意间就念起他,才算甘心。
这样想着,他直直看向两步外远的姑娘,清冷开口。
“阿玖,你摘了帷帽,过了今日,你兴许再也见不到我了,与我面对面说说话吧。”
“我答应过你的事,想当面说与你听。”
江幸玖脑子里还琢磨着那些医书。
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素手抬起扶住了帷帽边沿。
第5章
若是能活下来,谁又真的想死?
没有了那层模糊的薄翼纱阻隔,四目相对,江幸玖看清了,萧平笙的面色不止苍白,还隐着青黑。
此时在萧平笙眼中,冰肌玉骨黛眉月眸的姑娘,仿若是从梦境中幻化为实了。
骤然间,胸腔里浓重的不甘和怨恨充斥到四肢百骸,令他冷峻青白的眉眼,看起来含了几分戾气。
明明他为了再见她,为了名正言顺求娶她,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
他怎么甘心死?绝不能就这么走了……
江幸玖不知他此时心中的愤懑和不甘。
她的视线落在萧平笙伤口处,试探的开口。
“箫三哥,我能不能看看?”
萧平笙唇角紧抿,眸色暗的能滴出墨来。
江幸玖想,反正他都要死了,反正她都在这屋里呆了一刻钟了,还有什么可顾及的?
她看了眼床边小几上的托盘,盘上摆放着一应换药的用具。
她上前捡起一把金色秀气的剪刀,低头看了眼垂目不语的萧平笙,细声解释道。
“箫三哥,我看过许多医书,总归你如今,是觉得自己……给我看一眼,也不碍事的吧?”
萧平笙眼睑轻颤,那只握着剪刀的素白玉手,已经伸到了他胸膛前。
他下意识抬起手,一把扣住她素腕。
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扣在江幸玖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却桎梏的她不能动弹。
她张了张嘴,意识到他可能是怪自己逾越了。
于是,低声解释道。
“若是你不愿,就算了……对不住,是我唐突……”
“我自己来。”
萧平笙清声打断她,缓缓放开她的手,指尖颤了颤,垂着眼低沉补充了一句。
“都是血,别脏了你的手。”
江幸玖浓睫微眨,没再继续,而是缓缓将剪刀递了过去。
萧平笙没接,只抬手抠住纱布边缘,微微用力。
布帛轻易被撕裂,跌落在青色的锦被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瞬间出现在江幸玖视线里。
巴掌大的窟窿,露出森森白骨,她嗅到一股血腥气息伴随着一种铜臭异味。
血迹顺着他的肌肤流淌在烟青色的薄衫上,很快蔓延着一路往下。
江幸玖瞳孔微缩,唇色微白,下意识的握住自己的广袖,一把堵在伤口处。
萧平笙蹙了眉,哼都不曾哼一声,一手扯下托盘,将厚厚的纱布堵在胸口,一手推开江幸玖的手。
直到这会儿,她看着自己满袖满手的血迹,那湿滑温热的触感,才总算深喘了口气,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这伤拖了这么久,他怎么活下来的?
看她愣着,箫平笙修眉紧蹙,眸色暗沉。
“阿玖,你别怕。”
他不该依着她,他是想让她记住他,却绝对不是这样血肉模糊又狼狈的姿态。
箫平笙咬了咬牙,想着干脆快刀斩乱麻。
“我今日唤你来,其实不止是因为苏亭沅的事,他的死我虽难辞其咎,你若真怪我,我自是该为此负责。”
“阿玖,其实即便苏亭沅没死,这些话我也揣在心里多年,我们青梅竹马。实际上,我原本已心悦你……”
江幸玖眼睫颤抖,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她脑海里翻腾的书页就突然停住,清泠的月眸动了动,她抖着唇看向萧平笙,语声低促。
“我想到了,箫三哥,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提着帷帽转身匆匆跑了。
“阿玖!”
江幸玖跑的急,没看到她身后的人,幽暗的眸色发怔,直直盯着她的背影。
她,她听没听到他的话……
杜嬷嬷和箫莲箬就在屏风外,见着突然跑出来的人,正要开口,却见她一袖鲜血,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九姑娘!”
杜嬷嬷连忙追出去,箫莲箬追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返回了里屋。
看清萧平笙捂着伤口倚在床头,她连忙上前替他包扎,口中忍不住低声责备了一句。
“三郎,你怎么让九妹妹替你包扎,会吓着她的!”
萧平笙抿着唇,没应声。
江幸玖裹着一袖血色毫无形象地奔回江府,且不论一路上吸引了多少视线,单单留在皎月院里的清夏,就被吓得瞪着杏眼儿一脸被惨白。
“主子!您受伤了?!”
江幸玖没理她,径直奔到外室软榻前,将榻尾的两个大木箱打开,翻箱倒柜的开始找书。
清夏急的发抖,直勾勾盯着她的手和衣袖,声调儿都拐了弯儿。
“您找什么?主子您受伤了,您先让奴婢看看您的伤,奴婢传大夫来?您……”
江幸玖黛眉轻蹙,低声训她。
“别吵,我没受伤!清夏,前几年二哥为我寻来的那本《孤草集》呢?你快帮我找找!”
清夏正一脸懵,还盯着她的衣袖瞧。
这会儿明春气喘吁吁追了进来,闻言连忙道。
“奴婢收着的,在靠窗的箱子里,第二排第六本。”
江幸玖闻言,连忙弃了第一个箱子,去翻第二个箱子。
翻出那本《孤草集》时,她凌乱的心跳总算略略安定,照着记忆里翻到第六页,找到了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绘图。
然后,她怔怔看向窗外,呢喃失语。
“秦家未必不知道解毒的法子。只是……找到解药,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箫平笙他……”
根本撑不了那么久的。
明春和清夏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担忧。
明春跟着她去的江府,虽然不知自家小姐跟箫三爷说了些什么,可看她满袖血迹,又失魂落魄地模样,不由跟着揪心。
她与清夏低声说了句,取身干净的裙裳来,然后倾身低语,安慰江幸玖。
“主子,奴婢知您是不忍看箫三郎落得英年早逝,可连秦家都没法子了,您又能做些什么呢?”
江幸玖侧头看她,眼前出现的,却是箫平笙平静淡漠的眉眼。
明明胸膛上的血窟窿那样可怖,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无惧于生死。
本该是风华无双前程似锦的儿郎,有一腔抱负还未施展,箫家门庭刚刚被他撑起来。
“若是能活下来,谁又真的想死?”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说不出地艰涩难过。
“秦家不是没法子,只是觉得艰难,便不愿为他试了。还没到那一步,为什么不能试?”
江幸玖抿了抿唇,从榻上爬下来,疾步往外走。
“三哥呢?”
“还在祠堂跪着呢,姑娘,您先换身衣裳再走。”
江幸玖匆匆洗净血迹,又换了身裙裳,脚下不停直奔祠堂。
祠堂的庭院里空无一人,朱红门扉半掩着,江幸玖径直推门而入,扑面而来浓郁的香火气息。
“三哥!”
趴在蒲团上啃烧鸡的岚裳少年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翻身爬起,一双月眸瞪得溜圆。
然而,瞧见来的人是她,江昀杰顿时松了口气。
他张嘴将嘴里的鸡翅拿出来,一边捂着屁股,疼的龇牙咧嘴,慢吞吞趴回蒲团上。
“阿玖,你吓死三哥了……”
“别吃了!”
江幸玖又气又好笑,她就知道,最是叛逆的江家三郎没这么老实,让跪着就跪着?
她走上前去,面露嫌弃,小心翼翼的避开他满手油腻,扶着他臂弯拽他起来。
“快起来,去一趟苏相府。”
江昀杰瘫在蒲团上不肯动,满脸不情愿。
“去苏相府做什么?不去!罚跪呢!”
江幸玖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儿,单手叉腰,慢条斯理地问他。
“想不想救萧平笙了?”
“啊?”江昀杰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站了起来。
“想救他就听话,过来,听我说。”
江幸玖月眸笑弯,冲他勾了勾食指。
第6章
阿玖说的?
傍晚,劲松院。
烧红的落日余晖,自半开的窗棱里斜斜射入,像是要点燃床边矮榻上的竹席。
萧平笙倚在床头,乌黑的眸子定定不动,看得入神。
箫胡唇瓣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劝他两句,却听廊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掀帘而入。
主仆俩纷纷看过去,绕过屏风出现的,是个穿靛蓝色武服的秀隽青年,他生的白净俊秀,雌雄莫辨,此时行色匆匆眉眼含着喜色,进门就快言快语地道。
“箫老三!你可应该记着爷的大恩!算你命硬!哈哈哈……”
箫胡唇角抽了抽。
“江三爷,您快别闹了……”
他家将军都危在旦夕了,派出去寻人的人还没个回信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嬉皮笑脸的。
江昀杰大步上前,笑的明朗朝气,嗓门也颇大。
“我刚从秦家回来,你可知道为了你的伤,我们江家有多上心?”
“我年迈的祖父亲自入宫请了圣旨,逼着苏家拿出秘密私藏的千年红芝,我马不停蹄地送去了秦府,刚从那边回来。”
他说着顿了顿,呲牙笑道。
“你还不知道千年红芝的功效吧?我也没听说过!阿玖说此物乃药草集里极其珍稀的神草,可净秽洗髓,解化百毒,现今世上年难存几株!”
“秦家人看到这东西,都被惊呆了!”
萧平笙目光如炬盯着他,金口玉开,哑声追问。
“阿玖说的?”
江昀杰掀袍坐在榻边,仿佛解了件天大的事,他整个人都精神奕奕,闻言点了点头,一脸与有荣焉。
“我跟你说过,我家阿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她看过许多旁人听都没听过的奇书谬集,我祖父收在书斋里书,她全都看过。”
“当年苏二郎体弱多病,她遍览医书寻了许多法子拖我父亲送去苏家,苏二郎后来不是养的挺好吗?”
似乎想起来,后来苏二郎突然旧疾复发,郁郁而终,跟眼前这位还有些关系,江昀杰连忙止住这个话题,接着道。
“这次阿玖不知是在哪本异论上知道此物。她说,当年苏家为了养苏二郎,不遗余力执着于搜寻神草妙药,府中还建有私库专门囤药。”
“当年她拖我父亲给苏家提过醒,他们一定会遍寻天下去找千年红芝,虽然苏二郎现今不在了,可时隔两年了,拖人去苏家问一问,未尝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