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幸玖眼睫微眨,樱唇濡喏,“我母亲还未许她进祠堂呢。”
——未进祠堂,便不算宗妇。
“年都过了,竟是还端着性子呢?”箫莲箬闻言一怔,不由咂舌感叹,“看不出来,江伯母这婆婆,也这么难伺候。”
也?
江幸玖黛眉轻挑,侧首盯了她看,“你那婆母,寻衅了?”
箫莲箬白眼翻出了个大弧度,掩唇嘀咕。
“我这过门还没满两个月,便拿我肚子说事,明里暗里点拨我四郎屋里没人,膝下又空旷。”
“可笑当初,也不是我要求她们把人打发干净的,如今又想怪到我头上来。”
江幸玖听罢,不由浅叹,臂弯伸过去与她相挽。
“日子还短,急什么,你可莫要受人影响,要紧的是邢四郎,你围住他的心,万事让他去替你出头,比什么都强。”
箫莲箬掩唇而笑,“不用劝慰我,我早说过不介意做「悍妇」。”
“三郎如今在帝都行事张狂横行霸道,我那公爹和婆母也畏惧,不敢真与我较真儿,这种事,装个傻糊弄过去就是了。”
她并没因此心生郁气,江幸玖便也放心了。
“箫伯母和箫三哥可知此事?”
“鸡零狗碎的小事,何至于让他们跟着烦心。”
箫莲箬不甚在意撇了撇嘴,“年关里正月十五前,我母亲都要闭关礼佛,连相府的帖子都推了,三郎眼下更是替圣上办差事忙的脚不沾地,我又不是那等受气的人,何至于连这点事都要他们替我出头。”
“你知道便罢,可莫要说给三郎听啊。”
江幸玖樱唇浅翘,“知道了……”
吉时到,堂内静下来,庆和公主苏青鸢盛装出席,在万众瞩目下举行了繁琐的及笄礼。
芳华长公主替她绾了最后的花髻,又将一只紫金钗簪入她发间,金钗紫丝缠枝,行若雌凰,尾坠彩琅,端的是矜贵奢华。
今日的苏青鸢,宫装华美仪态端方,螓首微垂的姿态柔美矜雅,一眼便可看出与过去的不同,像是已经从一个骄纵俏丽的世家女,蜕变成了真正的皇室公主。
然而,江幸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收回了视线,甚至四下打量了一圈儿。
——箫平笙叫她来看热闹的,这热闹也不知何时才开始。
她这厢刚琢磨完,突听堂外一阵喧哗,随之是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不一会儿,廊下争执了一阵,前堂内观礼的众人纷纷侧目打量。
议论声嘈杂,便听外头一声哭喊。
“羽攸没了!五爷您快去看……唔唔。”
这哭声只一句半,便似是被人扼住了。
江幸玖眼瞧着,斜对面一位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少年猛地站起身,他面色骤变,疾走几步奔了出去。
“是苏家五郎……”
“方才听着是个女子的名字,是说没了吧?”
“什么没了?哪个没?丢了还是……”
“这也太不吉利了……”
江幸玖与箫莲箬对视一眼,看向堂内苏家人的面色,似乎具都是青白生硬,不太好看。
这时,刚刚行完及笄礼的苏青鸢自蒲团上站起身,一片嘈杂中,她沉着的对着长公主行礼,清声道:
“青鸢谢过长公主殿下。”
堂内静了静,芳华长公主眉眼淡漠,「嗯」了一声,掩袖回到座位。
苏相爷踱步上前,温声和气的开口。
“及笄礼已毕,诸位请先移步「屏翠园」吃茶。”
即便是真出了人命,这样的日子,苏家也是能遮掩便遮掩,自然也没人愿意去触苏家的霉头。
但不去触霉头,不代表不能看热闹,故而一时间竟然真没人辞别,齐齐移步去了「屏翠园」。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苏家五郎方才的反应,已是足够这些妇人们猜测不下十七八种八卦段子。
江幸玖听着周遭议论,突然就想起来,苏家五郎是和忠勤伯府陈家姑娘定了亲的。
于是,等抵达「屏翠园」时,江幸玖下意识留意了一圈儿,果真没再瞧见忠勤伯府陈家的夫人和姑娘。
“唉。”箫莲箬扯了扯她衣袖,“会不会是苏五郎的通房侍妾?不是说这个月底,陈家姑娘就要过门了吗?”
江幸玖睫羽眨了眨,小声猜测,“若真是,陈家应当也提前打听清楚了这姑娘。”
“兴许是陈家容不下她,苏家要打发她,她故意在今日寻死的?”
“可我看那苏五郎像是挺上心的,应当不是普通的通房侍妾。”
这句话刚落,园子入口处突然传来骚动,两个身穿藏青色职服的宫廷内侍步履匆匆奔进了湖中亭。
紧接着不过一会儿,芳华长公主为首的命妇夫人们陆续从亭内出来。
远远的,瞧见江夫人左顾右盼的打量,江幸玖连忙牵了箫莲箬的手,穿过人群迎上前。
江夫人落在队伍的后头,她自石桥上下来时,前头的命妇大多已经随着长公主走了,只余几位在拉着自家姑娘细声叮嘱什么。
“母亲……”
“阿玖,你与莲箬别乱走动。”
江夫人张口先叮嘱两人,伸手握了握江幸玖手背,垂下眼压低声道:
“苏家五郎的屋里人溺死了,腹中还揣着五个月大的身孕,惊动了京兆尹,正在府里审讯。”
“京兆尹?”月眸里莹泽微澜,江幸玖追问一句,“那女子可是官家出身?”
“还未听闻,你们俩要么先回府,要么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江夫人再叮嘱了一句,继而随着另外几位命妇匆匆走了。
目送她们离开,箫莲箬挽着江幸玖小声嘀咕。
“后府内宅之事,谁家没死过人?通房侍妾大多都是奴籍,便是死了也就死了,事情竟然传的这样快,还惊动了京兆尹,说明这女子身世不简单。”
“有人在她死前报了案。”江幸玖微微颔首,拉着她坐回围栏前,“京兆尹既然插手了,这事儿轻易过不去,且坐着等等吧。”
然而,她尚未坐稳,箫莲箬突然又将她一把托起来。
“三郎来了。”
江幸玖被她扯的一个踉跄,被迫追着她的脚步,同时下意识抬眼,看向屏翠园的园门。
站在那儿的,果真是箫平笙。
第106章
这孙府的姑娘,一个一个可够倒霉的,这是祖坟歪了吧?
墨松覆雪,清冽绝尘化为实境。
丰神俊朗的郎君身穿青衣黑裘,负手立于雪松下,眉梢带笑凝望着她,耐心等着她靠近,大大方方冲她伸出手。
“带你去瞧热闹。”
江幸玖垂眼,瞅着摊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
——有婚约在身是一码事,私下里无人时亲密些,她也无可奈何。
——可眼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牵手?亏他想得出来。
她眼帘一翻,挽着箫莲箬,径自绕过他往前走。
箫平笙眉峰动了动,薄唇轻扯笑意纵宠,负着手跟在两人身后。
盯着小姑娘清绝高傲的后脑勺,他故作无奈的浅叹一声,慢吞吞开口。
“好心来带你过去,竟是一点情都不领。”
江幸玖充耳不闻,箫莲箬却是掩嘴笑了,她用手肘杵了杵江幸玖腰侧,笑语戏谑:
“可是我碍事了?要么我还是先回去吧?”
“那你回去吧。”江幸玖气定神闲。
箫莲箬腮面一鼓,“不要!”
庭院内清寒寂静,花厅内温暖如春。
衙役们身穿统一的雪青色袄衫,腰佩弯刀,五步一岗,这架势和排头,在当朝三品之上官员的府邸,是极少见的。
箫平笙带着两人悄无声息地绕到花厅后窗,那处是一片奇石怪状的园林,靠花窗最近的廊道下,正站着一锦袍如雪的翩翩公子,正是朔王。
听见动静,他侧过头看来,视线在三人身上溜了一圈儿,温隽如玉的面上笑意清浅,未置一词。
几人此举到底是偷窥的嫌隙,未能做到光明正大,便都凝神噤声听下去。
花厅里听不见审讯声,先听清的,是一道哀戚的哭骂声。
“我攸儿自幼恪守女训,知礼贤淑,她性子最是绵软内敛,当初若非你主动招惹,怎么敢做下无媒苟合之举?!你哄骗了她,答应不日会迎娶她过门,可最终又做下些什么?!”
“堂堂苏氏大族!你们仗着自家权势地位,纵溺嫡子坏人名节!又始乱终弃!我呸!”
“攸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可怜我孙家势单力薄……被人欺辱至此,可怜你一番真心喂了野犬!可怜你腹中幼子竟连见天日都未能熬到啊!”
“攸儿,我的攸儿……黄泉路上你可莫要回头惦念呀,下辈子要心清目明,别再被这负心竖子欺骗啊呜呜呜……”
“孙夫人。”一道生硬略粗重的男声迟疑开口,“您先冷静冷静,事关三族清明,令嫒溺水一事,还有待……”
“你说的容易!!我如何冷静!!”
“我攸儿一尸两命啊!我心痛,我心痛欲死啊!”
“孙夫人,您且听我一言……”苏相爷僵着声试图安抚她。
“我听什么你一言!你们苏家人表里不一面善心黑!当初在我府上是如何如何保证,待陈氏女过门后,便扶我攸儿为平妻!
庚帖都换过,喜礼具全,我便是信了你们!才让你们接攸儿过府,结果呢?!我攸儿她就躺在这儿了!!”
孙夫人的哭声,闻之肝肠寸断,在凄清的花厅内外盘旋,江幸玖听的闭了闭眼。
箫莲箬细声疑惑,“孙府?哪个孙府?”
“几年前弹奏《凤求凰》得罪过长公主,被当众训斥,后羞愤欲死,最终被孙家送了出去,长伴青灯古佛的那位孙姓姑娘,是死者的嫡姐。”
朔王长眸微眯,转着食指上曜石指戒,轻描淡写地替她解惑。
听他提起这件事,态度和语气竟是十分的淡漠寻常,箫莲箬不由撇了撇嘴。
——当年这事在帝都传的沸沸扬扬,长公主喜怒无常性情怪异,也是因此被众所周知的。
——这孙府的姑娘,一个一个可够倒霉的,这是祖坟歪了吧?
“帝都孙府,追溯到二十年前,原是大召国八大世族之一,到上上一辈时,原家主孙老太爷还曾高居刑部尚书一职。”
箫平笙薄唇轻掀,瑞凤眸浅含笑意,看了看身边沉默不语地小姑娘,声线轻缓解说起来。
“受当年九龙夺嫡牵连,孙家站错了位,嫡系一脉被当今圣上连根拔除。”
“尃帝初初继位,正需安抚臣民广施仁政,故而手段未做的太过狠绝,特赦了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家偏枝。”
“饶是如此,这一支孙氏也受些牵连,原是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三年后,皇城内添了五皇子,尃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这一支旁系的孙氏长孙,才得了机会。”
“现今的孙家家主,曾高中探花,娶得是秦氏幼女为妻,凭着自个儿的本事留在了帝都城,入仕十多年,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江幸玖鸦黑的睫翼轻眨,侧目看他。
——大理寺少卿,她父亲的直系下属。
——不过……
“孙夫人出自秦家?”
箫平笙微微颔首,清润的眸光似是穿过前头深灰的山石,看向花窗内的花厅。
“孙夫人的母亲是秦老太爷的继室夫人,她与秦院判虽是兄妹,却同父异母,兄妹情谊浅薄。故而出嫁后,孙家与秦家也并不亲近。”
江幸玖了悟,细声喃喃,“不亲近是一回事,出自一门是事实。”
——这位孙羽攸姑娘,若论出身,怎么也不该为妾。
——只可惜,未出阁便与人私通,还珠胎暗结,也只能落得个见不得光的下场……
花厅内,孙夫人的嗓音已经哭哑了。
她如杜鹃泣血般,声声戾讨苏家的过错。
对着一个痛失爱女失去理智的妇人,道理是讲不通的。
孙夫人状告苏五郎始乱终弃,又怀疑是苏家和陈家联手逼死她女儿。
陈夫人闻言便不乐意了,愤愤道:“好好地结个姻亲,谁知他苏家刻意瞒着苏五郎与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一事,我忠勤伯府在帝都城屹立多年,素来光明磊落家风严谨,陈家女儿何曾愁嫁过?!断做不出棒打鸳鸯,还害人性命之事,你可别乱攀咬人!”
孙夫人早已失去理智,撕心裂肺地回怼她,“苏家人来我府上那日,可坦言说的,你陈家点了头,只要姑娘顺顺利利过门,满了三月,便扶我攸儿为平妻!而今你敢说你陈家不知苏五郎与我攸儿早许终身?!”
陈夫人气的声音都发抖了,“苏相爷!你可听见了!我陈家可是在结亲后才知你家五郎的腌臜事的,亲事已定,是你们好言好语百般殷勤,许诺过已经将前事处理干净,我才打消了退亲的念头!”
“眼下这是什么意思?这孙家女不止大了肚子,你们还许她平妻之位?哦!合着苏家左右瞒混着呢?这等行事犹如骗婚,简直为人不耻!”
“这门亲,我陈家高攀不起了!我的女儿绝不再嫁你苏家,你们也少往我陈家门前泼脏水!我们走!”
“唉!陈夫人您息怒,这事还得商议……”
“有什么好商议的!”
“你不许走!我攸儿的死因还未明呢,你休想撇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