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芳华长公主神色一紧,匆匆挽了裙裾步上前,替尃帝顺着后背。
尃帝握拳抵唇,待到咳过这一阵,轻轻摆了摆手,开口时声线尚算温和平稳。
“不必担心,朕没事。”
芳华长公主面露忧色,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尃帝笑了笑,拍了拍她手背,继而视线看向江太傅,蹙眉开口。
“大召有明律,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平民百姓,皆不得与术士为伍,齐国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陇南那边定是战事艰难,箫爱卿竟能抵挡至今,还斩杀了乔家两个余孽,实属奇功。”
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而今大召内乱之事,属实不能惊动他国,若要再调兵,边关防线上的兵马自然不能动,毕竟远水不解近渴。”
“这样,朔王立即调派帝都周遭城池守备军,人手不够便往外城扩延,务必在最短的时日内凑足四万人马,支援箫爱卿。”
“皇兄,这不可!”
芳华长公主一脸严谨,当先反驳,“如此一来,帝都城相当于全无防卫,一旦有人生事,后果不堪设想。”
江太傅拱手附议,“圣上,长公主所言有理,大召帝都天子居城,必得戒备森严,万万不可大意。”
尃帝沉凝,手搭在龙案上轻轻叩击。
朔王见状,温声谏言,“圣上方才也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既如此,不如下旨给距离陇南相近的那些郡城,命地方官调派阖城兵马,全力支援箫将军作战。”
长公主颔首,看向尃帝,“皇兄,刃玦的提议可取。”
江太傅拢着手没吭声,显然也是并无异议。
尃帝看了看三人,少顷,亦默许,唤了梁安德进来代笔传谕,又命朔王安排人快马加鞭送出去。
朔王一走,御书房内有短暂的寂静,尃帝靠在龙椅上,眉眼沉沉看着芳华长公主与江太傅。
“太傅来之前,朕正与芳华商议储君立位一事。”
“圣上……”
江太傅眸色一怔,看了眼芳华长公主,语气略含诧异:“早先圣上不是说,此事得慎重,需细思量的吗?何况,怀王而今刚刚贬黜,乔氏一脉尚未彻底铲除,厉王和珣王之间也暂时论不出个高低,这个时候,变故诸多,不急于定下储君人选。”
尃帝搓着手抿唇,“没有说今日敲定下来,而是细问一问你们的看法,芳华她……”
“皇兄,臣妹依然觉得,珣王虽占嫡字,但入朝多年从无功绩,且口碑拙劣,秉性荒唐,贪图美色胸无大志,并非当世明君之材,更不能指望他守卫大召山河,若是皇兄执意要立他为储君,臣妹第一个反对。”
芳华长公主娥眉紧蹙满面寒霜,她孤绝倨傲的姿态,仿佛尃帝若立珣王为储君,那她当即便能甩脸子跟尃帝死磕。
尃帝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满满都是无奈。
“她觉得珣王并非储君的合适人选,但是厉王,刃玦也不认可,只说他太过儒弱,在朝中与文武大臣往来,都还要仁厚客气几分,行事也优柔寡断,容易听信旁人的言论,若是他作为新君,日后朝纲必乱。”
“朕昨日也传了厉王入宫,探过他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唯恐朕起疑心,那副怂态实在担不起大任,他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说自己并无意于储君之位,若他对皇位虎视眈眈,便让雷劈死。”
想起厉王那副'皇位于我便是催命符'的恐慌嘴脸,尃帝便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的哼了一声。
他再看向一言不发的江太傅,叹息道。
“太傅之前总劝朕,说不急于一时,而今朕思来想去日夜难安。”
“朕已过知命之年,怕是也难熬过花甲,前段日帝都城连绵大雨,朕近日便更是汤药不断,瞧着安康,实则是外强中干了。
储君之位一日不定下来,大召社稷与黎民百姓无人可托,此事压在朕心里,宛如一颗巨石呀,便是饮再多的汤药,也无济于事。”
江太傅揣着手默默听完,再看尃帝面色,才觉是比刚刚进来时那一眼,瞧着要蜡黄些。
这一幕,像极了先帝临终前,将大召山河与新帝托付给他的那日。
做帝王的,操心不完的国事与天下事,总是比旁人要显老。
人是得服老,好比他,已近古稀,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安排了。
早些年与尃帝也是亦师亦友,有袍泽之谊,所思所想无不是为尃帝考量。
又何曾像近日一般,做下许多瞒着尃帝,算计他江山的事。
人老了,总是要命归黄土的,在此之前,谁都想为后人多做些什么。
这样想着,江太傅面上却毫无波澜,他垂下眼,浅浅叹息一声。
“圣上忧思为国,是大召臣民之福。”
“只是立储君一事,事关重大,眼下五州四国鼎立,说不准何时又要起战火,新君人选势必不能草率,诚如长公主所言,珣王殿下实难扶起,又如圣上所言,厉王殿下无心帝位。”
“老臣看,二位殿下,都非储君的合适人选。”
第155章
你是个有福气的,自己要惜福
都非储君之材。
尃帝浓眉紧蹙,龙眸下下垂的眼泡青黑交加,衬得他整个人都沉郁非常。
“那储君的人选既然定不下来,便只能等朕撑不住的那日,听天由命了?”
江太傅抿唇,侧身看芳华长公主。
芳华长公主与他对视一眼,端正身姿,广袖平展略略躬身,一字一句温婉严谨。
“皇兄,臣妹以为,皇兄如今只是偶感风寒,仔细将养必然能龙体恢复康健。”
“事关储君立位一事,却也不能就此搁置,皇兄膝下数位皇子,既然厉王和珣王都还有待考究,皇兄为何不一视同仁?”
尃帝闻言神情复杂,“芳华,你该不会是说小八和十一?”
芳华长公主朱唇一翘,明眸生辉,“皇兄,小十一太过年幼倒也罢了,小八已年满十岁,正是幼学之年,若有明师点悟教授其治国之道权谋之术,假以时日未必就长不成一代明君。”
尃帝浓眉紧蹙,不置可否。
相比起青涩稚嫩的年幼皇子,他自然还是乐于在已长成的皇子中选出一位继任人。
他没接话,江太傅挽唇一笑,慢吞吞道了句。
“圣上莫不是忘了先帝登基之时,也不过是刚及舞象之年,只要圣上有心培养,他日再选出可托付大业的良臣,辅佐新帝继位,自然万无一失。”
尃帝看向他,默了默,沉叹一声。
“太傅与先帝是忘年交,又惊才绝艳,乃是百年难得的栋梁之材,当年先帝离世,朕已过不惑,论治国处事之道,这些年还是多亏太傅提点,才不曾铸成过错,守得大召江山稳固,也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只是而今,放眼我大召庙堂,又何曾有一人,能出太傅其右?”
“若是,将年幼的新帝托付于那些人,离我大召亡国,必然也不远了……”
这是他不愿选择年幼之子继位的主要原因,孩子小容易培养,却也极其容易误导。
辅国之臣的才学秉性尤为重要,这决定了新帝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君主。
何况,还有两个已经长成的皇兄在侧虎视眈眈。
年幼的帝王,是最难坐稳帝位的。
明白他的忧虑,江太傅绽袖躬身,语声铿锵有力。
“圣上看重老臣,实乃老臣之幸。”
“若圣上有心培养八皇子,老臣抹着老脸,倒是可为圣上举荐皇子少师。”
尃帝龙眉一挑,来了兴致,“哦?太傅请讲。”
“老臣嫡孙,吏部左侍郎,江昀律。”
尃帝一怔,换了别人来说这话,他定然嗤之以鼻,觉得这人是在给自家府邸和儿孙谋私。
但今日说这话的,是辅佐他一辈子的江太傅,他还当真细细考虑了起来。
芳华长公主默了默,轻声开口,“皇兄,江家儿郎文武皆谋,江侍郎乃太傅嫡长孙,自幼便受太傅亲自教导,乃是状元之才,帝都人人要赞一声「清风才子」。”
“而且,早先又曾外放历练,有赈灾救民匡时济世之功绩,而今在吏部任二把位,若在年轻才俊之中筛选,必然是出类拔萃名列前茅,再无人能出其右。”
尃帝被她说动,轻轻颔首,又看向江太傅。
“既是太傅一手培育出的后才,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若是小八能多受江侍郎提点,也与受太傅提点别无二致。”
“嗯……既如此,朕再考虑考虑。”
正此时,梁安德亲自端了药碗进来,低声提醒。
“圣上,该用药了。”
尃帝点点头,冲江太傅与芳华长公主摆了摆手,神情温和的笑道:
“朕便不留你们用晚膳了,都累了,回去吧。”
自宫中出来,江太傅与芳华长公主并肩走到凤车前,和蔼一笑拱了拱手。
“今日,多谢长公主殿下,为我孙儿美言。”
素日里冷傲孤高的芳华长公主,难得露出笑脸,对着江太傅颔首示意。
“太傅一心为皇兄和大召着想,而今既又与本宫的意见不谋而合,本宫自是要与太傅齐心协力的。”
“江侍郎是凭真才实学走到今日这步,本宫只是实话实说。何况,太傅又并非那等沽名钓誉贪慕权势之辈,举荐他为日后太子的少师,自然是良心之举。”
江太傅顿时拱袖长叹一声,“长公主殿下贤明,造福于圣上和大召。”
芳华长公主清笑一声,搭着内侍的手,转身登上了凤车。
“太傅大人慢走,本宫先行一步了。”
“恭送长公主凤驾。”
尃帝说是考虑考虑,其实不过第三日早朝后,任命江昀律为上书房先生的圣谕,便颁布了下来。
定安寺里活佛大师的讲座延长了一日,故而箫夫人回来的也晚了一日,且是与江夫人一路回帝都的。
回府的第二日,江夫人便带着徐氏到将军府来做客。
江幸玖听到这则消息时,不由愣了愣。
“上书房而今的先生,不正是大哥的上司,现任吏部尚书冯存霁?”
江夫人捧着杏仁茶点了点头,眉梢眼角间溢出笑意。
“你大哥重回吏部后,冯尚书大多事务都交给他去应付了,而今圣上这意思,想来不是暗示,你大哥就快高升了?”
江幸玖默了默,垂下眼翻着花样没接话。
——如今十三皇子尚且年幼,在上书房学课的只有八皇子和两位公主,故而上书房只有冯存霁一个先生在教学。
——两位公主等同于虚设,她大哥接了冯尚书的盘,日后相当于是八皇子一个人的先生。
——难道,祖父他们说动了圣上,要立八皇子为储君?
——若是一切顺利,日后她大哥,岂不就是下一任太傅么。
她这边暗自琢磨着,那边江夫人与箫夫人,已是唠起了江幸玖身孕的事。
“她是头一次,什么都不懂,到底还是得你来替她操心,多提点着,我日后闲来无事,也会多来走动的。”
“我做祖母的,本是应该如此,你这大郎媳妇眼看就出怀了,哪里忙得过来,我而今回府,正是为着好好照顾阿玖,你就放心吧。”
“唉。”江夫人笑了一声,“她倒也是个安详的性子,并不跳脱,就是些吃食用物上,很多忌讳不懂,你劳心提点几句就成。”
箫夫人闻言失笑,“我昨儿回来,将劲松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提点过了,你就放心吧。”
江夫人讪讪一笑,也觉得自己是说的太多了。
江幸玖在旁听罢,浅笑柔声道,“我那院子里的鹅卵石,婆母怕我不小心滑倒,都让人清理了,青砖铺的整整齐齐,连个缝隙都瞧不见。”
江夫人听了连忙嗔了她一眼,“你是个有福气的,摊上这样细心又舍得的婆母,自己要惜福,别总指望别人替你操心啊,也是要做娘的人了。”
江幸玖月眸笑弯,抿嘴细声娇嗔。
“我知道的呀,母亲您就别念叨了。”
第156章
打这么多场仗,我就没带过如此富庶的兵
转眼入了六月,帝都又迎来了一场雨季。
此时的陇南,却是接连半月骄阳似火,赤日炎炎。
交战场上未来得及收殓的英烈尸身,被烤的皮都干裂了。
刚刚攻下陇南最东侧的城池,将士们收编降军安抚百姓,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这个时候,郡守府内,正进行着一场炼狱般的血洗。
嘈杂的嘶声和尖叫声中,正堂内,江昀杰翘着腿靠坐在围椅上,连灌了两壶凉茶,才长长出了口气。
他抬手整了整略略凌乱脏污的衣襟,歪头看向席地坐在门栏前台阶上的人,扬声吆喝。
“你不嫌热?坐那儿不怕晒干了?”
穿黑金长袍的背影没理他,兀自低头在摆弄着什么。
江昀杰「啧」了一声,满脸不耐烦,提起另一壶茶水,抬脚走出堂屋。
到了近前,低头一看,这人在摆弄的竟是个黄橙橙的罗盘,中心是副八卦图,转圈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阳光一打,看的人头晕目眩。
他撇开眼,将水壶抵在箫平笙肩头戳了戳。
“这神神道道的东西,有什么看头?你都坐这儿思量快两刻钟了,日头这么晒下去,烫不烫手?”
箫平笙眼睑轻掀,淡淡扫了他一眼,接过水壶昂首灌了一口,拭了拭唇边水渍,开口时声线沉缓。
“那道士拖了我们大半个月,我自是得好生看看,他用的,都是个什么神器。”
江昀杰嗤笑,弯腰凑近打量了两眼,问他,“看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