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平笙未置一词,依旧垂着眼默默用膳。
江昀杰不由啧了一声,'啪'地拍了声桌子,蹙着眉满脸不耐。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那敢叛国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随随便便就被人拿捏住的?你还有心情吃……”
“将军!!”
门外猛地传来一声大喝,惊的江昀杰一个激灵。
扭头就要骂箫胡,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箫胡端方的眉眼间尽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都紧了又紧。
“是齐国公!齐国公亲自来了,就在军阵前,要与将军谈话。”
江昀杰一侧眉梢扭曲,扭头又看向箫平笙,见他还在垂着眼用膳,不由面色复杂。
“别吃了成不成?先办正事啊。”
箫平笙吃的不疾不徐,直到放下碗筷,才正了正衣襟,继而一脸淡然抬脚往外走。
“走吧……”
跨出门时,又侧首吩咐箫胡,“去知会邢四郎此事,让他安排人,准备护送乔怀藏到阵前。”
“是……”
六月初十,帝都的天色一早放晴。
雨水清洗后的庭院空气清新,廊道围栏前攀爬的鸳鸯藤已经开了两波。
闲来无事,江幸玖一早便跪坐在围栏前,将那些半开的花朵摘下来,清夏捧着托盘在一旁陪着。
突然一阵'扑啦啦'地异响自头顶传来,主仆俩纷纷抬头看去。
一只灰白厚羽双翅健长的鹰隼熟门熟路落在了廊檐下,歪着头,一双锐利的鹰眸直勾勾与两人对视。
江幸玖一喜,连忙扶着清夏的手臂起身,连声唤明春。
“明春,取生肉来,快!”
明春自偏屋里明亮的应了一声,连忙提着裙摆往小厨房奔。
一刻钟后,江幸玖看清了信条上的消息,惊喜之余连忙吩咐清夏更衣,亲自去江府送信。
战事已历经三月,总算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江太傅第一时间便进了宫。
江幸玖转而去了四海院,进门就见江夫人和杜嬷嬷正对着几本册子翻来覆去的看。
见她来,江夫人连忙扔了册子,抬手招呼她到身边落座。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这才刚满了三个月,别大意了。”
江幸玖月眸笑弯,“就这么两步路,哪里就会大意了?”
说着话,她顺手捡起本册子翻了翻,继而诧异的看向江夫人。
“母亲哪儿来的这花名册?”
江夫人掩着帕子,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长公主府借来的。”
江幸玖月眸微瞠,将册子合上搁回小几,一脸的微妙。
“长公主府……”
江夫人笑盈盈点了点头,端起茶抿了一口,“早先长公主有意联姻那会儿,不时常邀我入府吃茶吗?次数多了交情自然比旁人好一些。”
说到这儿,她还有几分得意。
放眼整个帝都城,能得长公主亲近的命妇,又能有几人?她也算是头一份儿。
“女人嘛,左右聊来聊去就那么些事,这东西原是为朔王准备的,长公主为了给朔王选妃,可是暗地里动用了不小的力气,将帝都城内未许婚配的适龄女子,打探了个清楚。”
“那会儿你二哥和三哥都没成亲,我一时好奇,就抹着脸面开了口,长公主倒也不见外,当真就给我看过这册子。”
“我近日闲来无事,总惦记你三哥也不是回事,就想着做些别的,分分心,这不,亲自去了趟长公主府,借这花名册看看。”
江幸玖耸着眉咧了咧嘴,呵呵干笑一声,“那母亲,可有中意的?”
江夫人闻言眉心蹙了蹙,抿着唇叹了口气。
“还得再看看,你三哥是你们几个里最数得着让我费心的,自幼便主意大,拗的像头牛,不能合他眼的,哪怕是天仙儿也白搭。”
说着她就来气,愤愤将杯盏磕在小几上,甩着帕子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
“年幼的时候,叫他好好念书习字,他偷奸耍滑糊弄人,气的你爹鞭子抽坏了几根,也抽不断他这身反骨,最后还是习了武,自觉本事不得了,又跑到那豺狼窝里去撩火,而今可好,如愿了,扛着刀枪比划去吧!断了胳膊断了腿都是他活该!”
“生来就是个讨债的!从不知道心疼人……”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呜咽起来,眼眶当即就红了,扁着嘴就要哭。
江幸玖看的直难受,连忙起身过去扶住她肩,开口打断她。
“好了好了,不念叨他了,母亲真是,您可别难受,不然我也得跟着难受了,本来是要与您说个好消息的。”
江夫人掩着帕子吸了吸鼻子,掀起眼皮看她,瓮声瓮气地问:
“什么好消息?”
江幸玖好笑的拍了拍她肩头:“平笙来信了,他们抓了齐国公世子,齐国公被逼无奈,降了。”
江夫人猛地睁大眼,腰身也坐直了。
“真的?!”
“真的。”江幸玖眸子弯成月牙,轻轻颔首。
“祖父都入宫去了。”
江夫人顿时面露喜色,抚掌笑道:“苍天爷保佑!这么说,三郎和姑爷,就快回来了!”
她再也坐不住,下意识站起身,连声吩咐杜嬷嬷,将江昀杰的院子里里外外好生打扫一番。
江幸玖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喜不自禁地模样,不由会心一笑。
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箫夫人,眼底的笑意便渐渐淡了下去。
同样是做母亲的,箫夫人就内敛的多,从不将自己的关心和惦记表露出来,沉静的,就像是并不太关心似的。
她从定安寺回府这么久了,两人同住一个府邸,箫夫人几乎不往劲松院走。
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她倒是都会叮嘱府里人,一切都做的细致,让人挑不出错。
“阿玖,既来了,就留下用午膳,母亲吩咐大厨房,做你爱吃的菜。”
江夫人高兴完了,连忙回过身来,拉江幸玖坐下。
江幸玖回过身,温顺含笑,乖巧的依偎在她肩头,软声撒娇。
“不止午膳,晚膳我也不想走,母亲,您留我住几日吧——”
江夫人当即笑着应下,拍着她手背道:“留,你这都多久没回来住了,想住几日就住几日,我让杜嬷嬷去跟你婆母说一声,过个门走几步,这么近,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江幸玖挽住她臂弯,笑而不语,轻嗯了一声。
第161章
你要玩儿命,你不想活了,也别连累我江家跟着倒霉啊
对于齐国公签下降书一事,关于乔氏一族该如何处治,早朝上掀起两种截然相反的呼吁声。
主杀的朝臣谏言,该乘胜追击,尃帝应下旨诛杀叛贼乔氏一脉,斩草除根,以竖君威,警示其他公爵与世族。
主仁的朝臣谏言,而今唯一掌大权且怀有异心的,只有乔氏一脉,制服了乔家,便皇权归一,更无需杀鸡儆猴之举。
何况在此之前,乔家历代先祖也曾对大召江山社稷有汗马功劳。
既然齐国公已降,尃帝万不能以铁血手腕处治,否则怕是会引起世族恐慌。
应当施以仁政,可杀齐国公与世子二人以儆效尤,将乔氏的爵位贬黜,阖族充奴,如此足矣。
若是按尃帝自己的意思,自然是该斩草除根,才能彻底安心。
但就连江太傅,都亲自留到御书房,私下谏言:“当日苏家,陛下既然已经网开一面,而今也该贯彻宽仁之举。”
“何况,乔氏已经臣服,这个时候圣上若体现一国君主的宽宏大量,天下臣民必定大肆歌赞天子仁政与大义,更突显乔氏的不识好歹与狭隘。”
最终,这件事在朝内朝外争论了三日,尃帝下了定论。
斩叛贼齐国公与世子乔怀藏。
念及乔氏先祖对大召有汗马功劳,不伤其族人。
贬黜乔氏一族老弱妇孺为奴籍,阖族遣去北关做苦力。
六月十六,陇南,齐国公府。
箫平笙安排了亲卫一队,押送乔家族人前往北关。
庭院内,女人们低低的啜泣声,和孩子们压抑害怕的大哭,听的人心酸不已。
江昀杰揉了揉胸口,颇不是滋味的与邢四郎低声耳语。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一路跋山涉水,可得多加费心啊,但凡病了死了一个,都是造孽啊。”
邢修远憨然一笑。
“放心吧,将军都交代好了,千叮咛万嘱咐的,配了四个军医和大夫,出不了错。”
江昀杰扯了扯唇,继而探着头往廊道尽头的小屋瞅。
门扉敞开,能看清小屋内,箫平笙和齐国公父子正在交代什么,他听不真切。
看了眼庭院里这生离死别的场面,最终还是抬脚往那边靠近。
“太傅已是动用了尽了力,冒着极大的风险,才给她们得了这条生路。此去北关,在我箫家军的管制下,不能说衣食无忧,但一定能确保她们不做苦力,安安稳稳。”
“多谢……”
齐国公长叹一声,指了指桌案上摆放的两个匣子,嗓音暗哑。
“我已是命人做到最好,必能以假乱真,用冰震着,抵达帝都时定然不出差错。”
箫平笙点点头,继而对着他拱了拱手。
“世子随我回帝都,我定好生照看,国公爷放心。”
“青山不在绿水长流,国公爷且忍三年五载,介时定有东山再起的机遇,此去隐蔽万事小心,他日再会。”
齐国公拱手回礼。
看着眼前如青松古柏玉山将倾般的儿郎,他神情复杂,满面感慨。
“当年在帝都城,我与你父亲也算老交情,你有他五分风骨,胜他三分睿智。”
“箫平笙,箫家有你,实乃大兴将起,前途无量。”别的且不说。
只他明明知道自己年轻时和他母亲那些事。
他明明知道箫平怀的身世。
眼下,却还能如此磊落沉稳的面对他,且替他乔家谋划。
一切的出发点,都是舍小义为大义。
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知放知收心怀天下的儿郎。
不止是箫家的福气。
也是大召,是天下的福气。
箫平笙面无波澜,冷峻的面上笑意淡薄,下颚微点以示谢赞,转身走了出去。
江昀杰站在门外,见他出来,抬脚便跟在他身后,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里的父子俩。
“唉!你真要带乔怀藏回帝都?这无疑于把箫家置于险地啊,一旦他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箫平笙淡淡一笑。
“他身子骨金贵,跟着齐国公四处躲藏,会丢命的。”
江昀杰头疼的啧了一声,愁眉苦脸的看他,磨着牙咬字。
“他跟着齐国公,死了那是他老乔家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你把他揽在身边,不等于是供了尊祖宗似的?供吃供喝供灵丹妙药养着,万一养不好人没了,齐国公记恨你可如何是好?你这么仁至义尽,不全白费了?”
“箫老三,你弄两个假人头糊弄帝都那些人,又把活生生的人养在将军府里,你这不是作死吗?”
“便是我祖父知道了,那也不能同意啊!”
“你要玩儿命,你不想活了,也别连累我江家跟着倒霉啊!”
他劝的苦口婆心唾沫横飞,箫平笙听罢,驻足侧目,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你这是被齐国公吓破胆了?当年勇猛无畏舍生忘死的江三爷,而今如此贪生怕死,等回了帝都城,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江昀杰翻了个白眼,双臂一环昂起下巴,神情和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
“三爷当年在帝都那软金窝里没见识,那就是初生牛犊一腔孤勇,傻勇!而今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了,自然看通透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成大事,首先你得惜命不是?命都没了,还扯什么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箫平笙失笑摇头,双手负在身后,远远盯了眼那小屋,语声沉缓。
“留着乔怀藏,自然有用处,能用他摆布齐国公一次,就能用他摆布齐国公一辈子。”
江昀杰闻言一怔,诧异的嘶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养的不是祖宗,不是催命符,而是人质?”
箫平笙牵了牵唇,瑞凤眸漆黑的瞳珠底流淌着丝丝清芒。
“箫家军之所以称之为箫家军,自是不能随意一人领了兵符就能收服军心的,乔家军同理。”
“军中之人跟随主将出生入死,情分堪比金坚。齐国公'死'了,乔家还没倒,若是有朝一日他又突然现身,乔家军自是唯他马首是瞻。”
“我留着乔怀藏,一是让他记恩情,二是他日能以此拿捏齐国公。”
江昀杰瞬间恍悟,顿时满脸赞叹的拍着手,像是被箫平笙的心机给折服了。
“妹夫睿智多谋,心思之深简直不可斗量啊!”
箫平笙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之意。
“如此浅显的道理,齐国公和乔怀藏都心知肚明,只你不开窍。”
“想活着,活的好,得用心,得动脑子。”
“还平步青云?靠贪生怕死?”
他说完,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江昀杰站在原地,目送他高大的背影走远,只觉得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泼了满身。
“呃……”
第162章
猜错了,得惩罚
他满脸不甘心,愤愤的追上去,嘴里稀碎地怼箫平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