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厢不说话,越想越气闷。
对面的江幸玖,只见他正襟端坐,面无表情垂着眼,也不发一言,满身散发着冷气,也不由郁闷了。
她看了他两眼,鼓了鼓腮,重新捡起西洋镜,想着还是抓紧时间,多看两眼比武场上的郎君们。
然而这一动,惊动了萧平笙。
他眼睑掀起,眸色深深盯着小姑娘的举动,清漠的嗓音打断她。
“别看了,即便看下去,你一样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
江幸玖顿住,心生不满,忍不住腹诽。
我现在不知道他们谁是谁,等我回去问三哥,不就都知道了。
想到她三哥,江幸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口道。
“我三哥他可是……”
“阿玖,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齐顿住。
萧平笙偏淡的薄唇微抿,低声道。
“你先说……”
江幸玖也没客气,直言问道。
“我三哥,可是很想跟你去边关吗?”
萧平笙默了默,声线清淡。
“不过是他自己的意愿,太傅和江伯父,不曾向陛下递折子举荐子弟。”
江幸玖松了口气,微微颔首。
“且不论他武艺不及你,只此番帝都内各大世族皆想分一杯羹,江家还是不要掺和进去比较好。”
她能看透,知道避开纷争,萧平笙心下欣慰。
萧平笙眸色清润,浅浅勾唇,缓声道。
“你放心,我不会带他。”
江幸玖回以浅浅一笑,继而犹豫了一瞬,细声道。
“箫三哥,锋芒毕露树大招风,你,日后也多小心行事。”
得她一句关心,萧平笙心生欢喜。
他不是善于表露情绪之人,故而笑意只印在眸底。
随即,他深吸了口气,犹豫一瞬,自怀中掏出一方青缎丝帕。
江幸玖垂眼看着,那丝帕里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那人修长的手指缓缓将丝帕掀开,露出里头的,是只雕琢着繁复花纹的平安扣,萧平笙将掌心大的平安扣垫着丝帕,推到她面前。
江幸玖怔住,令她怔住的不止是他这番疑似是'私相授受'的举止,还有那枚平安扣稀有的材质。
她喃喃失声。
“鎏金灵犀石!”
她震惊抬头,盯向萧平笙。
“我只在古籍上看过,还以为只是传说中有的,你怎么得来的?!”
萧平笙唇角微翘,眼睫低垂,遮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欣悦。
她果然是无所不知的,不枉费他这番心意。
“阿玖,你收下它,我便告知你,它的来处,好不好?”
第16章
我江幸玖是被人说克夫,但我绝非嫁不出去了
鎏金灵犀石的确世间罕见,现今五州之内,唯一所知的一块,在大召国皇宫里。
江幸玖不由自主凑近了些,想仔细辨别一番此物真假。
“鎏金灵犀石,我曾在《黄帝问玄女兵法》中看到过有关它的注解。”
“道家言,此物本是九天玄女被贬下凡时带来,后被黄帝奉为神物,用于炼化和修行。说道家术法高深之辈,可用它开化神目,识破神魔真身,堪破修行真谛,飞升仙班。”
“可另一本古籍上,佛家却说,它是佛祖堪破七情六欲,超脱凡俗时所摒弃幻化而成,有未知神力,若有缘人得之,能凭此物看破前世今生的嗔痴贪妄苦乐喜悲。”
她下意识说了这许多,再抬眼去看萧平笙,对上他清润乌亮的眸子,声音低下去。
“《大召国正史》曾记载,三百年前,开国圣祖的剑柄上镶嵌着一颗鎏金灵犀石,据传圣祖皇帝凭那柄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后他将此石一分为二,作为聘礼送与定国皇后……”
她说的这许多,萧平笙只看过《大召国正史》,但他耐心听她说到这里,总算是不枉费他一番心思。
他想,她果然是知道的。
江幸玖咽了口口水,缓缓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萧平笙,压低声问道。
“这是……是圣上赐予你的?”
然而,此问刚刚出口,江幸玖自己先摇了摇头。
萧平笙修眉微动,轻轻摇头,重复了之前的话。
“你收下它,我告诉你它的来历。”
江幸玖看了眼桌上的东西,黛眉轻蹙,果断摇头。
“你做什么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不管是不是御赐之物,此物都极为珍贵,怀璧其罪的道理谁不懂?
萧平笙预想过她会拒绝,自然也想到了应该怎么说服她。
“阿玖,这东西不过是听起来名堂唬人,实际上于你来说,不过是一块好看的石头罢了。”
江幸玖唇角不由抽了抽。
——好看的石头?亏他敢说!
她坚决摇头,语气带出几分肃穆。
“如果它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自然更不能收了。何况,箫三哥,男女互送信物,视为私相授受,我就更不能……”
萧平笙浅浅勾唇,气定神闲地打断她。
“怎么能算互送信物?难不成阿玖要给我回礼?”
江幸玖一噎,竟然无言以对。
对面那人将桌上的平安扣,再次向前推了推,接着悠悠然道。
“自小到大,我送你的东西,还少吗?也不差这一件。”
江幸玖,“……”
——好像的确,是这个样子没错……
见她沉默不语,也不再拒绝,萧平笙心情变得不错。
他浅浅一笑,凤眸里光泽柔润,静静望着姑娘清美如画的眉目,声线清缓。
“收下吧,两年不见,就当作我送与你的一件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什么的,萧平笙这些年,倒真是送了她不少。
江幸玖浓睫微眨,转而问他。
“不是御赐之物?那是哪里得来的?”
——这东西,听说其中一块,随定国皇后下葬了。
——圣武皇帝那块,皇室作为帝王象征传承了三百年,想也不会轻易赏赐给旁人。
不过是这么多年,从没在其他地方再见过,所以她方才才有此猜测。
萧平笙凤眸微动,溢出丝笑意来,端起茶盏遮挡上扬的唇角,声线轻缓道。
“是攻下北翟,在北翟圣殿里缴获的。”
不知不通文化的北翟人知不知道鎏金灵犀石的传说,至少在大召国,非博学广通之人,怕是也从未听过它。
更何况是见过它真面目的,恐怕除却历代帝王,就再没有旁人了。
饶是如此,为不招人耳目,他还是一直将此物贴身藏着。
他是在那贪生怕死的北翟祭司口中得知的这是鎏金灵犀石,那祭司告诉他,此物能达成他的心愿。
他当时只想着,送给阿玖,然后,达成他的心愿。
“北翟圣殿?那一定是北翟皇室供奉的圣物了。”
江幸玖双手捧起那平安扣,面露动容,小声道。
“箫三哥,我还是觉得,太贵重了。”
萧平笙面无波动,顺口言道。
“既然如此,不如你也送我一个你认为很贵重的东西,可行?”
江幸玖月眸微怔,连忙摇头。
“不不不,不能私相授受!那这东西,我不收……”
“答应收下的,又怎能出尔反尔?”
萧平笙干脆没听她说完。
——接下来若是直言他恋慕她,她该不会吓得从围椅上摔下去?
萧平笙唇线浅弯,搁在膝头的手微握成拳,嗓音突然低沉而温和。
“阿玖,圣祖黄帝以此物为聘,送与定国皇后。我今日将它送与你,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江幸玖双手捧着那枚平安扣,一双澄净透彻的月眸静静盯着萧平笙,半晌没吭声。
——他的心意?
她眨了眨眼,眼睑低垂,看向掌心里的鎏金灵犀石平安扣,喉间咽了咽。
萧平笙掌握成拳,清沉自持地镇定下,是不为人知的紧张与忐忑。
然后,他听见朝思暮想的姑娘,细语低轻,透着小心翼翼和迟疑。
“箫三哥,可能是我想多了……”
“你不会是想说,以此为聘,送与我,有意结金玉良缘,的意思,吧?”
萧平笙一口气提到喉间,他凤眸微眯,唇微抿,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
江幸玖顿觉惊悚,一脸不可置信。
话摊开到如此地步,属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萧平笙置于膝头的手腕绷紧,拳头紧握,嗓音清润的开口。
“阿玖,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许诺余生只待你一人好,你可愿意嫁于我?”
江幸玖只觉得浑身发毛。
——萧平笙是何等人?
——她自幼看在眼中,世人有目共睹。
——他清高孤傲,独立于世,冷冰桩子一般像个从不屑七情六欲之人。
——他符合她自小到大,所看过很多话本子里的,高贵冷艳不可一世的主人公。
——有朝一日,这样一个人,正襟危坐在她对面,一脸清沉稳重,用毫无波澜和情绪的语气,说着'心悦她'这种话?
江幸玖咽了口口水,桃花眸清冽微厉,猛地站起身,心中忍不住骂了句。
——简直胡扯!无稽之谈!
平安扣'啪'地一声被放回桌面。
江幸玖深吸了口气,自觉镇定自若地,义正言辞道。
“箫三哥!我看在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敬你是个英雄,故而尽绵薄之力助你一把,真能救你性命,我亦不曾敢肯定。”
“你念我恩情可以,谢我亦可以,只是你不该以终身大事做牺牲,以为是在回报我。”
江幸玖咬了咬唇,退了一步,垂下眼清声道。
“我江幸玖是被人说'克夫',但我绝非嫁不出去了,日后,这样的念头,你不要再有了。”
第17章
她最后这番话,可谓是刀刀刺在他心尖儿上
萧平笙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绝不是眼前发生的这种。
他心悦多年的青梅,面对他表达的爱慕之意,回以一番凛然厉语,决然转身离去。
萧平笙来不及细想,她话里为何听起来这般委屈和倔强。
他骤然起身,长腿阔步追上去,在竹帘之前挡住她去路,修眉微蹙语气清沉。
“阿玖,我并非是……”
话说至一半,突然如鲠在喉。
心上人清美如画的小脸儿上,一双清泠月眸氤氲又含霜,他看在眼里,愣是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江幸玖可以说是恼羞成怒。
眼下看着仿佛是心意已定,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他眉眼间的孤冷清峻,究竟哪里有一丝一毫,像是面对着他的心悦之人?
她退了一步,离他远些,冷声道。
“箫将军,请你让开。”
箫将军?
萧平笙眼睑抖了抖,他虽然不知,他的心意为何又被她曲解。
但多少明白,今日不能让她就这样走!
——只是,他不是很擅长哄人……
“阿玖,我们青梅竹马,我心悦你是已……”
“心悦我?”
江幸玖低低打断他,深吸了口气,面上笑意疏离客气。
“我与箫将军相识多年,不曾让你心生爱慕,偏偏在我相救与你后,你心悦与我,百般献殷勤?”
“箫将军,你话本子看多了吧?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用在相识多年的人之间,不觉得多少有些刻意了?”
萧平笙当下被她堵的哑口无言,他心中又气又急,面上却越见冷肃。
江幸玖不再看他,撇开眼淡淡说道。
“不管怎么说,多亏你'一番好意',如今我出嫁之事才迫在眉睫。”
“不过,箫将军,苏亭沅的死我从未怪在谁的头上,若「娶我为妻」,便是你曾说要给我的「交代」,那大可不必。”
“我虽坏了名声,年纪也已大,但绝非就嫁不出去,亦不会随便寻个人委屈自己,就不劳你可怜了。”
话落,江幸玖垂下眼,径直往前,她身形纤细,轻易就从萧平笙身侧擦肩而过,掀了竹帘径直离开。
——她最后这番话,可谓是刀刀刺在萧平笙心尖儿上。
身后楼梯上急促离去的'咚咚'声,一下下刺激着他。
萧平笙凤眸漆黑,面若寒霜,双拳紧握,太阳穴突突直跳。
——怎么就,怎么就总喜欢曲解他呢?
——他恋慕她多年,迫于婚约在身,不敢言出于口,生怕亵渎于她。
——他浴血奋战,挣得军功,想要光耀箫家门楣,提亲时给她风光和体面。
——如今他受封一品护国大将军,又解了婚约束缚,鼓足勇气向她表露心意。
——落在她口中,为何就变得如此可笑?
——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什么因为苏亭沅的死要给她的个「交代」?胡扯的什么'可怜她'?
萧平笙缓缓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楼梯,胸中怒火攻心,眉眼寒戾。
——今日,他非让她清清楚楚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心恋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