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折啼笑皆非,他用手里的折扇隔开娢嫣的手指,又“刷”的一声,将折扇横展在身前,“谁说我是偷的?”
那扇子上画着皑皑白雪,雪上点着几支梅花,墨色氤氲,灵动隽秀,旁边写着一句诗文: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娢嫣见多识广,知道这幅踏雪寻梅乃是前朝大才子卢明昭的真迹。卢明昭善画梅花,可保存下来的寥寥无几,而扇面更是难得一见,放到市面上,价值千金。
这把扇子就是当今圣上赏给霍老王爷的,娢嫣曾在周王妃多宝阁里亲眼见过。如今她眼见着竟跑到了苏折手里,失声道:“你还偷了扇子?你知道这有多贵重么,这是皇上赏给霍家的,被人捉到,打折你的腿!”
“谁偷了?”苏折挑起眉毛。
娢嫣冷笑道:“怎么,这不是霍家的东西?你没偷,难不成是他们送给你的?”
“就是他们送——”苏折说着,突然不想解释了,“行,偷了又怎么样,霍家那几头蒜,捉的住我?”
娢嫣知道苏折的身手,寻常人还真拿他没办法,可偷完东西还这么大摇大摆的,也欺人太甚了吧?
娢嫣道:“偷了东西还不快跑,在这儿晃什么?”
苏折哭笑不得,“喂,你是哪伙儿?霍家有你这样的丫鬟,东西没丢干净真是奇迹。”
“还啰嗦!”娢嫣跺了跺脚,她左右看了看,好在没人,“快点走,别让人知道我认识你。”
娢嫣可不想再被这飞贼连累了,说完,她提起裙摆,匆匆而去。
“喂——”苏折话未说完,娢嫣已经走远,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自语道:“我的气质这么差?穿件好衣裳,看起来就像是偷的?”
娢嫣匆匆进了花厅里,里边早已围坐了一群莺莺燕燕,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话里话外却都带着刺,毕竟今日会考,坐在这儿的每个人都是竞争对手,他们都想成为第二个王云汐,就如同王云汐成为了第二个玉娢嫣一样。
娢嫣将号牌交给舞苑中的两个女史,侍女道:“跟我进来吧。”
会考要穿统一的衣裳,免得因款式、材质的不同影响评判,首饰却可自行添置,娢嫣却什么都没有戴,女史绾好发髻问道:“戴些什么?”
娢嫣望着镜中的自己,道:“就这样吧。”
女史点了下头,秋雨夫人平素管的严,不许她们乱嚼舌头,那女史见左右无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王府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娢嫣道:“我只是个丫头,又不起眼,哪里能见过呢?”
女史“哦”了一声,没说什么,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若叫不起眼,真不知起眼是什么样子了。
换过衣裳,娢嫣也在花厅里头侯着,外头响起阵阵丝竹管弦之声,众女子见了娢嫣,目光同时被夺去了一瞬,纷纷在想,她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众人不好开口询问,只好装作认识的样子打招呼,说的话难免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啼笑皆非。
会舞开始,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出去,娢嫣静静坐着,手心竟微微有些出汗。前世的她,舞蹈不过是信手拈来,就是圣驾前献舞,也从未当什么事儿,毕竟对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来说,皇上也不过是那个曾经把她抱在膝上,低声说着“珠珠长大了”的慈祥老人而已。
可今天却不一样,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在意过输赢,却也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没底。
只希望这具身体,不要太不听使唤了。
时间一点点流失,娢嫣的心渐渐平静了些。几个女子跳舞归来,由女史们更衣。有的兴高采烈,显然是发挥的好,有的因为跳错了几个动作懊恼不堪,摔东撇西,全然失去了大家女子的风范。
约莫过来小半个时辰,一女史突然进来叫道:“陆凝霜。”
娢嫣还想着几个舞步,并没听见,女史急道:“有没有陆凝霜?奴籍的?”
“奴籍?”
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为娢嫣梳妆的女史听见,捅了下她的胳膊:“还不快去,到你了。”
娢嫣这才回过神来,提着裙摆跟随女史而去。众女子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面面相觑,她竟然是奴籍?
娢嫣垂着头,从花厅小路进入碧波园。舞台上铺展着十里红绸,两侧莲灯垂挂,旋绕水晶雕龙,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台前琳琅满目,坐着舞苑的女官,主位上是一身白衣的秋雨夫人,面色庄严,眉目清冷,仿佛神妃仙子一般,让人不敢凌近。
而那些王孙公子,勋贵夫人,一面看舞,一面吃着点心,闲话哪家的姑娘今年又考中了玲珑舞苑,哪家的几年都没考中,到现在还闲着呢。
女史报过曲目,众人听说是霍王府的奴籍,忍不住恭维道:“呦,王妃真是调、教得好呢!”
周王妃尴尬地裂了咧嘴,到现在她自己都还是一头雾水。
第37章
娢嫣轻提裙摆,迤逦而来。台下的人见到她,突然同时被夺去了目光,闲聊的人也都住了口。
台上的人儿一身白衣,长发垂腰,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发尾系了一根白绸,上头悬着两个银铃,反而更显得清冷高雅,出尘脱俗。
恰值一阵微风拂过,将她的秀发扬起,随着飞舞的裙摆,宛如一片氤氲而开的水墨。
她的眉宇柔和,眸光亮似星辉,却偏偏又透出些许刚毅的神色,宛若清溪下的一块美玉,乌云后的一缕月光,刚柔并济,摄魂夺目。
秋雨夫人微一动容,轻声道:“好。”
她的声音极低,却被王云汐听得清清楚楚,她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将指甲都捏碎了。
竟然是她?
在王云汐的印象里,娢嫣一直是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竟脱胎换骨了?
女史报过曲目,两旁乐师奏鸣,娢嫣轻移莲步,翩然而起。
她不再跳“广袖霓裳”,而是七盘舞,此舞要的不是缠绵优美,而是刚中有柔,柔中带刚,描绘了战场上风云骤起,金鼓雷鸣的景象。
台上摆着二十三面盘鼓,此舞对技艺要求极高,寻常人能跳十二面已是高手,二十三面,实是闻所未闻。
娢嫣刚上台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她伸袖击鼓,动作略显生硬。可当她真正跳起来的时候,一瞬间忘了深仇血恨,更忘了今夕何夕,只融进了那一缕白绸,万面花鼓之中。
“咚”
“咚咚”
几声鼓响,完全融合在珠落玉盘的琴声之中,琴声越来越急,而她的舞也越来越快,身子似腾空而起,旋转在二十三面鼓乐之中。
袖可击鼓,足可击鼓,发可击鼓,以至手、腕、膝、腰,她整个人仿佛随意可弯,随处可折,每一声又并非轻描淡写的带过,而似金戈画戟,铿锵奏鸣,铁骑□□,浩瀚高歌。
舞过三分之一,鼓乐复又转急,琵琶与筝音环环相扣,错落不绝,那一袭白衣旋身鼓上,幻化成一条白色光影。其中似有烈火红霞,似有花团锦簇,黑发白衣,幻化出万般千种绚烂的颜色来。
直至曲终收拨,声如裂帛,“咚”的一声,二十三面盘鼓竟一同奏响。
就连秋雨夫人都震惊于她是如何做到的。她不禁站起身,只见娢嫣竟用她发尾上的银铃,打响了一面盘鼓。
舞苑考生技艺参差不齐,之前上场的几人都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娢嫣跳完,众人竟都呆住了。
“这人是谁?”朱贵妃微微侧眸,询问秋雨夫人,秋雨夫人看了看手中红册子,道:“这可要问王妃了,霍王府上还真是人才济济呢。”
“哦?”朱贵妃饶有兴味,对周王妃道:“这是陪在素兰身旁的那个丫头吗?我常说你果然是个最会□□人的,府里的丫头,都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出挑。”
周王妃此刻也是满腹狐疑,可毕竟是为王府争光之事,因而只能尴尬地笑笑,也不敢多说。
会考直到晌午时分方才结束,夏末日头仍盛,不能让朱贵妃晒着,因而周王妃吩咐下头备饭,一众勋贵诰命,并舞苑中的女史乐师们,同去用膳。
会考的姑娘们也各自下去用膳,只是知道午后就要公布结果了,心中都十分焦灼,没什么吃饭的时候。
娢嫣心里也有些忐忑,跳舞时她不敢分心,因而也没瞧见秋雨夫人对自己表现是否满意。她自觉今日发挥得算不得好,至少与王云汐相比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是单论是否能考入舞苑,还是很有希望的。
午休后,女史通知所有考生重新回到碧波园,是要公布结果。众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娢嫣的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
宫女们打着华盖,搀扶着朱贵妃落座。另有几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分坐左右。而朱贵妃旁边那只尤其尊贵华丽的椅子上,却一直没有见人。
女子们一同走回台上,分队站好。台下已有不少公子的目光落在娢嫣的身上,被她的风姿所迷,心神荡漾。
此次会考是二十五取十,入选的会由秋雨夫人亲自送上一只香囊,里头装着蕙香兰,此花茎枝遍翠,香气袭人,喻意佳人。
只见秋雨夫人缓缓走到台上,在武宁侯小姐洛明珠的前头放了一只香囊。
众人立刻都投去了欣羡的目光,洛明珠嘴角一弯,露出高傲而得意的神色。
霍王府的大丫头若琴自然也入了选,过了一会儿,秋雨夫人慢慢走到了娢嫣身前。
娢嫣只觉心要跳到了嗓子眼,可还是抬起头,落落大方地送去一个微笑。
秋雨夫人面露满意之色,低声道:“你的舞跳得很好,虽然还算不得纯熟,假以时日,不可限量。”说完,给了她一只香囊。
娢嫣大喜,向秋雨夫人施了一礼。
“且慢!”忽听得台下传来一个声音,众人抬头,发现说话者正是王云汐,她娉娉袅袅地站起身,道:“此人选不得。”
娢嫣心头一紧,秋雨夫人也侧眸,道:“哦?这是为何?她的舞蹈虽出格了些,到不流俗,颇有潜质。”
王云汐明眸微垂,轻叹道:“她是我霍王府的人,我何尝不愿夫人留下呢?只是凡事都有规矩,不能因我一人破例。”
秋雨夫人一愣,道:“王妃何出此言?”
王云汐似乎有些为难,轻叹道:“她是我身旁的丫头,本是奴籍,可是此次报考舞苑,却并没经由我的手。”
娢嫣听闻此言,心头陡然一震,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奴籍女子要考舞苑,必须要主人报名方可。只是她忘了,她而今跟的虽是霍凌肃,可她的卖身契还在王云汐的手里呢。
换言之,只要王云汐不同意,她就根本没有报考舞苑的资格!
王云汐说完,看着娢嫣,嘴边勾起一丝微笑。
娢嫣流下冷汗,她知道规矩就是规矩,秋雨夫人一向又是个很讲规矩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破例。否则天下奴籍女子人人效仿,岂非天下大乱?
毕竟舞苑是皇家学院,奴籍,只是皇家彰显自己胸襟宽广的一丝点缀而已。
秋雨夫人皱起眉头,看向娢嫣,“可是这样?”
娢嫣咬着唇瓣,无话可说,就算她可以否决辩解,只要王云汐立刻卖身契来,一切都将是徒劳。
怎么办?
娢嫣心乱如麻,秋雨夫人面色冷了下来,道:“你身为奴籍,为何不经主人允许,擅自报考,你可知这是死罪么?”
娢嫣咬着牙,不知如何回答。王云汐却道:“算了夫人,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这丫头自幼跟着我,也是有些情谊的。她本有几分天资,只是年纪尚幼,我还想慢慢□□,等明年亲自给她报考。谁知她就等不及了,竟瞒着我私下做出这事,如今她考中了,本是为我争光,可我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胡来,岂非是乱了规矩?”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让人一面敬重她安守规矩,一面感念她待下仁慈,至于娢嫣,只剩下不知好歹四个字可以形容。
秋雨夫人心性高洁,最讨厌那些为了出头而处心积虑之人,她冷冷看了一眼娢嫣,收回她面前的香囊。
今日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被玲珑舞苑录取。
娢嫣面色惨白,想着不如孤注一掷,与王云汐拼了,忽听一人道:“夫人且慢,此事怪不得这丫头,要怪就怪我好了,如此人才,夫人若不要,岂不是可惜了?”
众人同时回头,只见园子里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个玉带锦衣的男子,肩宽腰挺,英俊非凡,尤其是那双美丽的桃花眼,生着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美得夺魄销魂。
是……他?
苏折?他怎么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这下连娢嫣都惊得呆了。
王云汐并不认得他,愣了一愣,忽听朱贵妃欢喜笑道:“玉缜,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到哪里胡闹去了?”
说着,亲昵地冲他招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哪里敢胡闹,儿子不喜欢看舞蹈,所以去园子里逛了逛。”
母妃?他叫朱贵妃——母妃?
那么他竟然是——
九皇子!!!!
娢嫣瞠目结舌,他原来就是九皇子苏玉缜!
她怎么没有想到,苏乃大周国姓,正所谓玉缜则折,难怪他要化名苏折了。
九皇子因当年夺嫡之争,被皇上派到南边守疆去了。只是娢嫣记得他当初是个七八岁的小胖子,怎么一转眼,英俊成这般模样?
娢嫣忽又想起在自己在奈何桥上的所见所闻,她本有三世好命,下一世是要投生在九皇子之家。也就是说,没有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阎王爷捣乱的话,苏玉缜,就会是——她爹?
这错综复杂的混乱关系,让娢嫣的脸,几乎拧成了一根麻花。
第38章
跟在座的侯门贵女们相比,王云汐可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了,她只想尽快洗白自己的出身,因而步步留心,时时注意,只恐被人笑话了去。
所以当她看见苏玉缜的时候,并没有说话,直到朱贵妃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坐下,她才明白,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九皇子——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