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早已经长成了健壮的青年,从前孩子似的瘦弱肩膀早已悄悄地变宽变厚,连说话声音都比那些年厚重深沉了,可在他的长嫂眼中,他似乎还是个睡觉怕黑的孩子。
但他知道,他不是。
月不归不出声,只怔怔地盯着月流魄看,忽然间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长嫂,我喜欢你。我不想你永远都是我的长嫂,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黑漆漆的院子里只有热风吹得草木叶子沙沙作响,虫鸣低低地吟唱着,廊下飘来浓郁的九里香味道,月流魄茫然抬头,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长嫂,我说我喜欢你。”月不归趁着头脑正热又补了一句。
月流魄终于确定那孩子居然在跟她叫板!一次当听不见,没问题啊,我再讲一次,这次你听见了吗?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垮了脸,十分严肃地叫他:“不归,我是你的长嫂。”
拒绝,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更像是条件反射,是她的本能。
月不归一腔热血被她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少年人的倔强激得他满肚子都是怨气,说话竟也口不择言起来。
“长嫂,月如定已经死了,你为他守着,究竟是在守什么?”
月流魄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了月不归的衣领:“月不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长兄?你忘了你是怎么从夷春之乱中活下来的么?是阿定替你挡住了万千乱箭!”
“他护住了你!”却没护住我们的铃儿。
月流魄双眸冷若冰霜,似乎有恨意流淌其中:“我一个山野姑娘入了你们月氏,随了阿定的月姓,我便永远都是月如定的妻子。我永远都是夷春月氏的长媳,孔雀族掀起夷春之乱毁我家园,如今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问我在为阿定守什么?”
“不归,我在为阿定守一个公道!我在为月氏守一个机会!我在为你守一个将来!我们百灵一族为什么要流浪在外?我们必须回到夷春!”
“阿定希望你过得好,我便一心一意地对你好。不归,你我都是在替他们活着,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月不归愣了,他在夷春偏安至今从来都未曾想过这么多,领地是哪一族的重要吗?日子能过便罢了,争来争去祸乱四起毁的还不是自己的生活?
可今日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们阖族都死在了孔雀族的刀下,他是家人用命保下来的希望。
长嫂保着他做了这么久的无忧少年,他是时候长大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他肩上原是有责任的。
……
海风阵阵,浪声喧闹,波涛下的宫室里灯火通明如白昼。
净无倚在镶满夜明珠与宝石的贵妃榻上饮茶,流光溢彩的鱼尾荡在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掀起浪花往池檐上撩水。
柳如絮在一旁神色阴郁:“殿下逼着我暴露,拿我做饵诱使无咎帝君深入,当真阴险,此人毫无信义可言。”
净无摇着一把团扇悠悠道:“殿下不仁在前,我们不义也是必然。待神尊出世,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第186章
人间清醒
南里的气氛莫名怪起来,一个两个的见面就是一脸无所适从的尴尬。
李奉玉第一次和月流魄的身份掉了个面儿,月流魄这个知心姐姐破天荒地跑到奉玉的屋里烙起饼来,翻来覆去地把床摇的咯咯吱吱乱响。
李奉玉突然坏心眼儿上身,就是一个字儿都不开口问,终于逼着月流魄主动叫她:“玉玉,不归那孩子不会想不开吧?”
想不开?你可太小看人家了!现在分明是你想不开好么!
“姐姐,我先纠正你几个错误。第一,月不归不是小孩子,他是个成年男人;第二,你们两个如今都是自由身,他有权利喜欢你,你可以拒绝他,但指责他就有点过分;第三,他都敢喜欢自己的长嫂,你为什么会担心胆子这么大的人会想不开?”
月流魄哑口无言,对第二条尤其不解。
“我们是自由身不假,但我是他的长嫂,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阿定的弟弟。夷春之乱后,我与他便成了亲姐弟。
我真是想不明白,在这种关系前,他是怎么对我生出那种心思的。打个比方,玉玉你会喜欢自己的亲哥哥吗?”
李奉玉叹气摇头:“可你不是他亲姐姐。”
月流魄:“……”你倒是会抓重点!
李奉玉突然翻身捧着月流魄的脸亲了一下,这没来由的亲昵顿时把月流魄给整蒙了:“玉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只搂着月流魄的腰拱在人家怀里蹭了两下,望着一头雾水的月流魄嘻嘻笑道:“姐姐,发挥下你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把我当成月不归,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我感觉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月流魄一把拧住李奉玉的耳朵咬牙切齿:“我发现你不正经起来的时候,根本就不像个人!”
李奉玉得意地笑:“哎,被你发现了呀。不过有一说一呢,我方才那话是认真的,先撇开你们的叔嫂关系不论,就说月不归这样睡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很安心?”
月流魄又一次哑口无言,她对不归当然是一百个放心,但是那也不能——唉,没法说!
看月流魄那般烦恼纠结,李奉玉也正经起来:“姐姐,你们无化境里没有不许嫂子续嫁小叔子的规矩吧?不用管别人怎么看,成见这种东西最是一无是处,你不理它它就伤不了你。”
“我不是因为什么成见,是的的确确把不归当弟弟啊。”月流魄身心俱疲。
李奉玉翻了个月流魄看不见的白眼:“那你不把他当弟弟不就行了嘛。你现在这样分明是内心有动摇,不然我能劝你吗?可你如今既不给他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难道将来不怕后悔吗?”
她叹了口气悠悠说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当初你们帮着主君大人哄我的时候,我不也听劝了吗?虽然我和主君大人的结局不好,我有过伤心、有过愤怒、有过怨恨,唯独没有后悔过。”
现身说法还不够,她又试探着补了一句话:“我猜,阿定想必也不愿让你这么辛辛苦苦地守着一个没有归处的希望。”
月流魄不再翻身叹气,仿佛石化一般躺在那里不动也不出声,李奉玉突然有点慌,这句话怕是戳到流魄的伤心处了。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久到李奉玉以为月流魄睡着的时候,月流魄突然出声问她:“你这么清醒,怎么和君上总也掰扯不清楚?”
哎呦,我的娘嘞,我好心劝慰你,结果你转眼就扎我的心?姐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下刀子?
见李奉玉哑火儿,月流魄乘胜追击:“你和君上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两天跟仇人似的。”
李奉玉晃晃自己包的猪蹄一样的左手,又想起那天他们提前回到南里后的争吵。
对,是争吵,是敲桌子甩脸气得双方面红耳赤的那种争吵!
那日,灼无咎带着李奉玉回到南里,叫来郎中为她包扎左掌后就突然发疯了,对着刚刚醒来还疼得钻心的她恶声恶气地骂她傻子!
挥着戒尺将一张案几敲得稀烂,骂骂咧咧地足足训了她一刻钟,里里外外就是一句话,她这个傻子为什么要通过伤害自己的方法来保持清醒。
清醒不清醒的根本不重要,即便她对他刀剑相向,他也能安然无恙地将她制服,何须她那么刚强!
李奉玉顶着钻心的疼听他骂天骂地地训斥个不停,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无清神君,卑职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换做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这样做的。”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热了,竟然觉得有些冷,说话都忍不住发抖。
灼无咎差点被气裂开,顺手把刚赶回来进屋汇报情况的英武揪到了李奉玉面前:“英武,如果你丧失理智要杀本君的话,你会用自残的方法来保持清醒吗?”
英武当即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自残?我又杀不掉神君,让神君把我打清醒就好了啊。”
李奉玉:“……”就无语,这鹦鹉的脑回路为什么这么简单?
灼无咎轻蔑一笑一把将英武丢了出去:“瞧见没,英武就不会像你那样蠢。”
英武: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着这只暴怒的老孔雀,李奉玉干脆闭口不言,连头都转向了一边去,只当自己是只鸵鸟。
灼无咎突然疯子一样地抓着她的肩膀质问她:“李奉玉你能不能好好面对一下自己的真心?”
她也恼了:“神君,我放下了。我的态度不够明确,不够清楚吗?放下是什么意思,您不懂吗?”
灼无咎恨恨地道:“本君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是一个有心有肉的人,你对我撒谎我也是会心痛的。你当真放下了?”
“放下了。我始终是您身边一个尽职尽责的近侍,担不起您这样的关怀,请您回吧,卑职累了,卑职很疼,卑职很难受,卑职要休息!”她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这句话,眼眶憋得酸疼。
她真的想体体面面地与他平常相处来着,可那人反反复复地叫人心慌。
夜色凄迷,思绪拉回到当下,李奉玉转身靠着月流魄喃喃道:“想做个人间清醒,好难啊。”
第187章
风太妃
悬冰崖。
敲敲凿凿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黑漆漆的洞窟里大约有百来人正在蜿蜒崎岖的山壁上闷头苦干,钎子凿子舞得飞起。
一边窄洽的崖间小道上走着两个人抬着一筐石头,晃晃悠悠地好像随时都会跌倒。
担子前面的人个头儿略微高一些,后面的人难免更加吃力,忍了多时终于憋着气怒骂一声:“狐狸,你能不能走快点儿,老子都快被压死了!”
前头的人也是一脸生无可恋:“青叔,小爷我能坚持到现在没撂挑子已经是积了大德,我迷岭少主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苦?要不是为了玉玉,小爷管你们去死呢!”
说来也是悲惨,青焰、疏星云和孤影跟着惜寒神君混进无相宗之后,竟被甩到这黑的不见天日的地方来挖山,做了这么久的苦力连外面的太阳是红的还是黄的都不知道!这帮宗徒看得紧,他们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去!
惜寒神君这个废物,堂堂左护法也不过是个工头而已,跟着他来卧底真特么晦气!
阳春三月时来的庸南,如今都五月了,他们还在这里挖山,也不知道帝君在外面进行的如何!娘的,饿的都掉斤称了。
但眼下也不算是毫无收获,无相宗把他们关到这里挖山也不是想要挖石头采矿卖钱,而是要将这个悬冰崖内部挖空,这崖底藏着一个法阵,尚不知其威力几何!
但是右护法倒是来过几次,顺着先前开凿出来的小道下到崖底去了,好像是要取什么东西。
疏星云曾悄悄地跟着下去过,无奈下方设有重重结界,他无法硬闯!
只是他可以确定下面的阵法一定与血祭童子有关,因为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可怜惜寒神君逮着空就要安抚一番这三位爷,还要殚精竭虑地想办法传信!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下面的法阵一旦露出全貌来,他们这些宗徒恐怕就是第一口祭品。
……
因着此次追踪右护法失败,大家都有点闷闷的,李奉玉愈发地执着起来,连着几天都没日没夜地练功,阴摩竹林那边的煞气浓如乌云。
这时倒巧,扶云月居然又上门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风太妃。
月流魄和英武老远就把李奉玉给拉到了一边去,甚至喊她回自己的竹林小屋去,没人叫她就不要出来,她猜想那位风太妃与灼无咎的关系可能比较特殊。
但这风太妃明显特别中意扶云月,她瞬间领悟了月流魄的好意,立马乖乖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奈何灼无咎不知发什么疯,居然亲自令侍女把李奉玉给叫了回来,让他随侍身边。
她只能无语摇头,这回要是惹什么事儿可就怨不着她了,她明明很听劝地远离扶云月了,结果灼无咎偏要把她拉出来,她能怎么办?
扶云月仍是那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李奉玉暗地里揣测着她肩膀上的伤那么快就好了么?
真想找个由头试一试,但还是不要给灼无咎惹麻烦的好,遂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料扶云月可没那么好心,她搀着那雍容华贵的风太妃坐下后用眼睛努了努李奉玉:“太妃,您瞧,那位就是无咎哥哥心仪的女孩儿,圆圆的脸瞧着是孩子气了些,不过那双大狐狸眼可真是好看,让人看着就心生怜爱。”
泥马!你这绿茶鸟胡说什么呢?
风太妃只瞥了李奉玉一眼便冷冷的转过了头:“清儿,你见了母亲,既不相迎,也不见礼,怎么连口茶也不敬么?”
李奉玉心里一惊,我的天哪,灼无咎还有妈呢?
啊呸,谁没有妈啊,这说的是人话吗?
从前她一直以为那命运悲苦的变异孔雀兄弟的娘……早就登仙了呢,没想到人家还好好活着呢,看样子活得还挺尊贵。
“太妃,您瞧我说得不错吧,那丫头还是年幼不懂礼数,还是云月给您奉茶吧。”
扶云月正要伸手拿茶壶,却被灼无咎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顿时委屈巴巴地缩回了手:“太妃,无咎哥哥嫌弃我没规矩了。”
风太妃抚着扶云月的手连声安慰:“乖孩子别怕,清儿不是瞪你。”
呵,懂了,不是瞪她的,是瞪我的!李奉玉手脚麻利地过去奉茶,却又收获了风太妃一记冷眼。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灼无咎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扶云月和风太妃的表演。
风太妃似乎并不意外,垮着个脸直接切入正题:“清儿,论说你早就过了议亲的年纪了,如今却还空着君后之位,总归不太妥当。母亲此次来也是为了你的终身着想,云月这孩子母亲喜欢得紧,从前你无缘无故地毁了婚,如今都还是一个人,又何必再耽搁下去呢。”
扶云月娇羞地低下了头,李奉玉只觉得一阵恶心。
青焰君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当年扶云月和云千叠厮混导致灼无咎悔婚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这风太妃居然好意思说灼无咎无故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