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哲继承了卫国公府浮夸的风格,那件青色常服上,用金线穿制了张牙舞爪的饕餮,羽冠束发,金腰带勒在腰间,坠了翠色夺目的玉佩,通身金灿灿,哪怕隔得再远,也能一眼就能看到。
他衣襟半斜,官靴一只立着,一只歪倒,高高翘着二郎脚,正捡了块椅边的糕点往嘴里塞。
这番闲适的模样,倒是很有一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味。
“二姐,你可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可要闯去慈宁宫寻你去了!”少年一见她,赶忙起身,一面穿靴子一面踉跄着迎了上来。
沈流哲今年十六,身板还有些少年的单薄,嘴角隐现了颗虎牙,爽朗间又带了丝不羁。
慈宁宫可是未经宣召便能进的?她倒忘了,她这三弟,行事向来乖张,不按常理出牌。
“我原本在扬州游学呢,一听闻你坠马,赶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骨头都快被颠散了,你瞧瞧看,这块是青的,这快是紫的,啧啧啧,疼得我呀…………”他语气夸张,捞起袖子就要给沈浓绮看伤痕。
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哥儿,一点痛都吃不得的,也不知道在昭狱中时,是怎么捱过了那些可怖的刑法。
沈浓绮越想越心疼,眸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难过得连下唇都抖了起来。
这倒让沈流哲慌了神,他忙手忙脚乱着要给她抹眼泪,“不是,二姐,你再感动也别哭啊!我这身子骨,养两日就好。”
“额,你若是再给我些鹿茸牛鞭,人参雪莲,兴许还能好得更快些呢!”
原还有丝温馨的气氛,随着这句“再感动也别哭”,生生烟消云散。
沈浓绮拍开他的手,取出丝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斜乜了他一眼,转身坐定在雕花椅上。
这反常的态度,倒让沈流哲有些慌乱了起来。
他行事乖张,沈浓绮每每见了他,总是要蹙起眉尖训他几句,数落一番。
今日这落泪的情景,确实从来没有过的。
沈流哲神色紧张起来,试探道,“可是扬州有人告到长姐这儿来了?”
“是扬州知洲告来的?还是节度判官告来了?莫非是那真州县丞告来的?不应该啊…他官那么低……”
沈浓绮眉头越皱越紧,方才还含泪的眸中,此时现了些火光,狠瞪了沈流哲一眼。
沈流哲哆嗦一下,武艺高强的父兄他不怕,面对娇滴滴的二姐,反而有些怵。
“我这次真没惹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砸了些东西,烧了几条船,与人打了几架罢了!谁知那扬州知洲的侄儿不堪一击,当场血溅,几乎去了半条命?”
沈流哲原本说得硬气,随着沈浓绮眼中的怒火越来越旺,他声调也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没了底气。
他不禁解释道,“可这些都是事出有因的!况且我也不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立马派人送去医馆了,并未闹出人命。”
所以未闹出人命,便不算大事儿?
沈浓绮直感气血翻涌,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所以前世是她听错了吧?沈流哲或许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子吧?
看在是亲弟的份上……
沈浓绮脸上愁云惨淡,长长舒了一口气,才道,“明日开始,上午去国子监念书,下午来朝廷中当差。”
不是询问,是命令。
话语坚定,无一丝商量的余地。
沈流哲知道她是真动了气。但无妨,二姐以前也生气过,过一阵便好了。
“好好好,哲儿听姐姐的,明日就照姐姐说的做。”
沈浓绮冷哼一声,“你也不必与我虚与委蛇,本宫明日便下一道懿旨,但凡与你厮混、耽误你学业者,无论他是何人,家中但凡有官职者皆降三等,本宫倒要看看,还有谁敢与你鬼混!”
沈流哲见她动真格了,也急了,“二姐怎能如此?这是挟势弄权!姐夫定不会让你胡来!”
“呵,你那群狐朋狗友,哪个底子是干净的,真追究起来一个都逃不过!你倒试试,刘元基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本宫的!”
沈流哲被训斥懵了,并未意识到沈浓绮冒犯着唤了当今圣上的本名。
他此刻只觉得很痛苦,“二姐这是何必?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读书写字,也不喜欢那些酸臭孺士。”
“我爹是手握虎符的卫国公,我兄长是统管西北军的骠骑大将军,我阿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莫非这样的家世,都不够养个闲散子弟么?我就想这么吃喝玩乐、斗鸡打马着过,不行么?”
“不行!你可知,眼下我们卫国公府、乃至整个晏朝都已岌岌可危?我同你说,我做了个噩梦…………”
说罢,沈浓绮便将前世的遭遇,说给了沈流哲听。
沈流哲听罢,只觉得在听天方夜谭。
“你是说姐夫要毒害你?还要陷害我们一家?这怎么可能?我听袖竹说,姐夫为了给你治病,大冬日里去野厕旁念经祈福来着?这般情深款款,怎会害你?
再者说,我就算再不闻政事,也知道他眼下正是需要咱顺国公府的时候,他岂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沈流哲有些不放在心上,只当沈浓绮在皇宫中憋坏了乱想,所以才做了噩梦。
“二姐你别担心,但凡只要他敢妄动,父兄就敢杀进京城,剁烂他的龙椅!”
“你以为起兵造反,谋求篡位是容易的么?”沈浓绮沉了沉气,有些循循善诱道,“我问你,连你都知道我坠马了,快马加鞭疾驰而来,为何父兄知道了,却未回京?”
沈流哲愣了愣,想来还真是,沈家只有一个嫡女,父兄从来都是护眼珠子般护着,这次倒是奇了怪了。
“这……这定是因为听闻你无大碍,所以心安,免得奔波一趟呗?”
“错!是眼下边境极不太平,父兄分身乏术。
晏朝北有蒙古瓦剌、北有女真、南有安南,全都在虎视眈眈。最近蒙古还出了极其骁勇善战的可汗,可眼下朝中能用的良将不多,几乎就是靠着父兄死守。”
“揭竿而起谋反是容易,但你信不信今日父兄为我杀来京城,明日边境百姓便生灵涂炭、国土尽失?!”
沈流哲被问懵了,他的脑中常想的,不是下一顿吃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待会儿去哪儿潇洒快活。
这样严肃的问题,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活中过,他也侥幸地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触及。
“你那金玉堆出来的富贵窝、避风港,哪日风一吹便散了,塌方掉下来,砸也能将你砸个半死。
阿弟,我若是个男子,此时怎么发奋图强都觉得不够,岂会像妳这般安于现状?只有我们守好阵后,让父兄无后顾之忧,一切才会化险为夷。”
沈流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翁声道,“那也不能仅凭你一个梦境,便如此草木皆兵吧?”
沈浓绮就知他会这么说,“那梦还说了些别的,我说与你听,若是灵验了,你便帮我去宫中的宝华殿还愿,且今后事事都要听我的,如何?”
沈流哲觉得不可能如她说得那般悬乎,便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了。
像是办妥了一件大事,沈浓绮觉得心中的大石落了落,这才心思打量起沈流哲来。
“阿弟,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
“你今后若是还穿成这样,那便不要踏进景阳宫了。”
“诶!我这身衣裳,可是京中最流行的样式!饕餮!凶兽!算了,你不懂。”
成华殿空旷的殿前,朝臣们正三三两两在议事,蓦然,远远的有一辆华贵无比的车架缓缓行来,车身贴了金箔,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众人皆知,先祖时便有规定,宫中不准行车驾。
可不是所有权贵,都是那般守规矩的。
不仅不守规矩,还是个骄奢淫逸、无视规矩礼法的纨绔子弟。
谁敢管?谁都不敢管。
朝臣们摇了摇头,唏嘘几句,继续议事。
沈流哲刚从景阳宫出来,坐在车驾中回想着沈浓绮的话语。
他向来是个想得开的性子,现在却只觉得气闷不已,干脆撩起窗帷透透气。
一眼,便瞧见了前方的周沛胥。
那一身银白,在青砖上徐徐走着,分外显眼。
碰到这般作古正经之人,沈流哲顽劣的性子便起来了些,他掏出怀中的荷包放在手里颠了颠,嗯,挺重的,砸在人身上,估计要起个大包。
紧接着抬手,用尽了全力,将它朝周沛胥的后脑勺砸去!
随之而起的,还有沈流哲似是施舍的、不着调的慵懒声音,“听说是你救了我姐姐?喏,赏你的。”
谁知周沛胥似是身后长了双眼睛,连头都未回,脖子微微偏了偏,手臂一扬,便接住了那枚钱包。
周沛胥转身,目光沉沉,对上了沈流哲惊诧不已的眸子,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在宫中随意驾车、乱掷物品。
来人!拖去宣武门下,打三十大板。”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流哲:请问我可以做个废物么?
沈浓绮:哒咩。
第15章
“皇后娘娘,首辅大人说三少爷无视宫规,要罚打了三十大板呢!”
“什么?嘶……”
沈浓绮正在对镜梳妆,闻言冷不丁心头一跳,忘了正在梳发髻,下意识就要扭头细问,发丝缠绕在梳齿间,揪扯头皮疼痛不已。
“娘娘无事吧?都怪奴婢手粗。”弄琴立刻跪下。
“无妨,起身吧。”
沈浓绮沉了沉气息,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装作毫不在意,抬起指尖,在梳妆台上珠光宝气的首饰前流连,轻描淡写道,“打便打吧,不必大惊小怪。……唔,待会儿就用这只釵。”
“娘娘这是糊涂了?那可是整整三十大板!糙皮武夫受了尚得皮开肉绽呢,更何况是咱三少爷?他那身细皮嫩肉,怎能经得起打?说不定要生生被打去半条命!”袖竹如临大敌状。
“他如此不知轻重,就该让人好好治治,首辅大人罚得没有错,此时若是本宫出手去拦,那今后他岂不是更猖狂?愈发觉得捅了天大的篓子,都有本宫替他兜着?”
“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行刑的侍卫也不是傻子,还真往死里打不成?疼几日是难免了,给他送些上好的金创药去吧。”
沈浓绮显然不打算包庇,袖竹只得听了吩咐,送药去了。
京城的狂风未停,依旧刮得有些萧瑟,好在几缕阳光穿透了层层云雾,这才让人觉察出几分暖意。
阳光透过窗面的琉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投射在殿内正在梳妆描眉的美人脸上,愈发显得她艳光动人。
皇权本就是端坐在高位之上的信仰,需金衣塑身,华丽端严,令人仰脖拜视。
沈浓绮身为皇后更是深知此理,所以平日在装扮、梳妆上从未马虎过。
她抱恙了好一阵,手下的宫婢们虽得力,可后宫诸事繁多,到底也还需个拿主意的人,这期间已积压了许多俗务待处理。
除了些宫中常发生的日常琐事,还要帮太后的道场善后,以及安排即将到来的太后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