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宫嫔的请安、诰命夫人的拜帖,自是不必多说。
除此之外,勤政殿的羹汤与成华殿的糕点,那也是一日都未曾拉下的。
只不过,送去勤政殿的,是花言巧设的虚情假意。
送去成华殿的,才是笨拙无比的拳拳真心。
勤政殿。
刘元基正躺在榻上养神,他先天本就不足,儿时在藩王府日日担惊受怕,后天又未能调养好,体质便比常人差上许多。自受了风寒之后,养了好一阵都还觉得气虚,所以近来除了打起精神上朝以外,就将一切政务都推了。
左右朝中万事有首辅,他这皇帝安歇一阵,也出不了啥岔子,正好趁此时机排兵布阵,以图以后。
这时福海端了碗参鸡汤上前,笑道,“皇上,皇后娘娘近来虽操持宫务自顾不暇,可心里到底念着皇上呢。弄琴说,这参鸡汤乃是娘娘寅时二刻就起床,亲手下厨熬了整整三个时辰做的呢,里头还放了各种可补元气的食料,又知皇上不喜油腻,滤了鸡汤中的油渍,才命人趁热端了过来。”
“皇后娘娘对皇上如此上心,卫国公府对您又尊崇之至,皇上的千秋霸业,指日可待!”福海掐着嗓子,一脸谄媚道。
刘元基瞧着碗鸡汤,只觉得心情甚为复杂。
他最近不怎么与沈浓绮见面,可她好像对他更上心了,三天两头就命宫婢过来嘘寒问暖,事事恭顺。
她这般温情蜜意,倒让刘元基心中生了一丝亏欠,可这亏欠从来不会停留太久,马上就会烟消云山。
鸡汤鲜美的味道窜入鼻尖,刘元基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不禁皱眉,“倒去西门喂狗。”
成华殿。
阿清将屉中的糕点取了出来,一一摆在了红酸枝木的案桌上。
糕点拢共有三样,绿豆糕、糖蒸酥酪、还有玫瑰酥。
——当然,这是阿清按照经验,经过仔细确认后得出来的结论。
景阳宫前阵就开始给成华殿赏赐糕点,虽也不大好看,但今日送来的糕点品相,只能说超出了阿清对与糕点外观审美的范畴。
方不成方,圆不成圆,有些软趴趴的直接变成了个饼,还有些又膨大到异常突出……就连味道闻上去,也与记忆中那几样传统糕点相去甚远。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这糕点不是景阳宫送来的,根本就不会被递到周沛胥面前。
阿清忍了好几日,今日终于忍不住道,“大人,这些糕点这般……奇特,莫不是皇后娘娘给皇上做完糕点后,剩下的边角料吧?”
周沛胥埋首在层层案牍后,又将手中的公文批阅了一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后这种话,莫要再说。”
说罢,眸光朝身侧的糕点望来,似是意欲要尝。
一旁的阿清赶忙道,“大人还是莫要吃了,免得闹肚子不值当,不如小的去给您换些旁的糕点来?”
谁说皇后赏赐的糕点,就一定要吃的?
但到底没拦住,周沛胥长臂伸来,捻起块糕点,薄唇张合,咬了一小口。
软糯的糕点滑入舌腔,他咀嚼了许久,似是在仔细品尝。
嗯,的确咸甜有余,鲜香不足。
但……却意外合他胃口。
燕雀湖。
春初的燕雀湖是没有燕雀的。
湖水被厚厚冻住,一湖碧蓝的水,变成了蓝色的冰。
冰面上显现着白色的裂痕,湖底的朝上喷涌,凝结成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泡,在阳光的折射下,仿佛块光亮透明的蓝宝石。
湖面南侧的湖心亭中,站了个绿鬓朱颜女子,如墨的青丝被绾成个精致繁复的九鬓仙髻样式,髻上的蓝宝石金线攒花珠钗,随风微微晃动,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身姿婷立,宛然若仙。
许是已经立春了,太阳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风儿也变得轻柔无比,天气显然已经还暖了。
许是沈流哲回京,终于寻着了个能商量大事的人,沈浓绮觉得心境放平和了许多。
她也终于理清了诸多杂务,得了片刻空闲,想要散步放神。
燕雀湖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它是宋康帝为宠后所挖,占地广阔,空旷僻静,想要绕着它走一圈,脚步再快,也需要两个时辰。
难得的是,冬日里也有奇景。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沈浓绮才踱步行至湖心亭,歇了不到半刻,远远便瞧见了福海快步而来。
“哎呦皇后娘娘,您来这儿做什么?这湖面的冰都还没化完呢,您可得当心不要着凉。”福海先是喘着粗气请了安,然后叨絮道。
燕雀湖这么大,小径又多,湖边的齐人高的芦苇还遮了视线,所以福海绕着湖边寻了许久,才寻到了沈浓绮。
听着他尖细的声音传来,沈浓绮直感一阵不适。
福海其貌不扬,身形比寻常太监壮实些,脸上常是一张笑脸,眼睛笑眯起来,让人觉不出眼神中的冒犯与凶狠。
前世,沈浓绮只当福海是个寻常太监,直到后来她卧病在床,又因在寒冬中没有厚被而起了冻疮,弄琴为她求药,被张曦月压去给福海做了对食,后来被□□而亡时,沈浓绮才知,原来眼前这做小伏低的太监,许多时候,比刘元基还要更阴狠几分。
对着刘元基她能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可对福海,沈浓绮犯不着给他好脸。
沈浓绮眉头紧皱,语调冷硬,“何事?”
福海愣了愣,毕竟皇后向来是个好脾性的,对待仆婢们鲜少说重话,现在那张素来平和的脸上,却变了颜色,不禁让福海细想是哪里冒犯到了她
他没想出个结果来,欠了欠身赔罪道,“奴才为替皇上传话惊扰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见沈浓绮没有应声,福海朝天微拱了拱手,又道,“皇上道:近日皇后为操持宫中事务,夜以继日地劳累,着实令朕心疼不已,只可惜身在病中,不能以身代劳缓解皇后辛苦。
幸在后宫之中,还有贵妃堪用,能为皇后分忧一二,但贵妃入宫尚浅,对后宫事务生疏,万事还需皇后赐教提携,如此才能成为皇后的左膀右臂,为皇后解忧。”
呵,这说辞,简直跟上辈子的一模一样。
在刘元基眼中,自是认为计谋得逞,她已经中了软骨散,最迟还有半月,便会四肢乏力。
可皇后是不中用了,这偌大的皇宫、六尚二十四司却都还在。
宫中上万号人皆须有人调令,大到皇上膳食,小到花枝修剪,这些能磨掉人脾气心性的琐碎小事,样样都需要人过问。
这里头的牵扯颇深,往往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就能牵扯出许多旧制,里头歪歪绕绕的门道,不是一年半载能摸清的。
刘元基可不想沈浓绮病了之后,无人接手这些事务,搞得整个后宫群龙无首,目之所及到处乌七八糟、混乱不堪,所以才来暗暗敲打,让沈浓绮教张曦月处理宫务。
前生,面对体贴人心的“好夫婿”,与金兰之谊的“好姐妹”,沈浓绮自然是恨不得倾囊相授。
今生,若还想让她做巩固帝位、传经送宝的工具,那再不能够了。
“你去回禀皇上,一则,贵妃才挑灯夜战抄写了经书,本宫怜她劳苦功高,想先让她好生先歇一阵,二则,太后诞辰在即,本就让本宫分不开身顾及其他,眼下贵妃来学,若是本宫疲累当头,指教她时错漏些什么,那便得不偿失。所以眼下不是良机,还需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班太忙了。
咳,今天姑且算短小的两章吧。
第16章
明明沈浓绮对皇上素来无有不依,且有人帮衬打理六宫事务,对她来讲是桩好事,她怎会拒绝?福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始料未及。
碰的这个软钉子,倒让福海犯了难,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若是就这么回勤政殿,实在不好交差。
旁人觉得刘元基敦厚良善,福海心中却清楚得很……
他们这位皇上,才学与脾气成强烈反比。
诗书政务上有多差劲,性子就有多低劣。
这番话递上去,刘元基不会对沈浓绮怎么着,可他福海的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那可就不一定了。
福海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劝一劝,“皇后娘娘多虑了。贵妃娘娘向来敬重您,若知能为皇后娘娘分忧,贵妃定然是乐意至极,说不定一开心,前阵抄写经书的疲累都会烟消云散,再者,太后寿诞一年一回,机会难得,饶是皇后娘娘担心顾不上教,哪怕就让贵妃娘娘在身旁端茶递水、传话跑腿,如此贵妃也定能受益颇深呢。”
福海身躯弓得低低的,语调轻缓,自认为将话说得圆滑又漂亮。
可他直到腰都弯酸了,却还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头顶传来一清冽的女声,音色悠扬婉转,宛如玉石相击。
可语意却冰冷至极,比燕雀湖上凝结的湖面,还要更凉上几分。
“你知在我兄长掌管的西北军中,若是有人质疑军令,会有何下场么?”
沈浓绮扭过身来,噙了丝冷笑,居高临下盯着他,“会被将士们施行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而死。”
福海被那股威势压得喘不过气,只觉得是自己失算了。皇后娘娘虽性子软,可到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依着父兄的权势,连刘元基面上都要敬重着她,更何况他这么个不上算的奴才?
这两个主,实在是哪一个都不好惹。
福海心惊肉跳着,直接脚底一软,匐倒那金灿灿的裙边,一面告饶,一面自扇着耳光,“奴才罪该万死,皇后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不该置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本宫暂且先不将你五马分尸,你自去领三十棍宫棒,退下吧。”
晏朝裕丰年正月二十六,宜订婚、求嗣、破土、祈福、祭祀。
这么好的日子,同样也是太后五十四岁诞辰。
自先帝去世后,晏朝国丧持续了整整半年有余,禁张灯结彩,禁奏乐唱曲,禁饮酒宴请,四十九内不准屠宰,三月之内不能嫁娶。
今日太后的寿宴,乃是皇室自国丧后,办的第一桩喜事,由此传递给晏朝百姓一个信息:国丧已过,今后可万事如常。
这次宴席几乎邀请了全晏朝数得上名号的豪门贵胄,从辰时二刻起,各式各样的车架就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队,递上宫帖核实身份,然后被宫婢们一一迎了进去。
走过两三道宫门之后,贵女们遥遥望见宫廊的尽头,停了辆华丽步辇,辇上坐了个宫装女子,贵女们不禁咬起耳朵来。
“那是皇后娘娘么?”
“说什么浑话呢,按照规仪,皇后娘娘此时应正在宝华殿为太后上香祈福,怎会出现在此处?更何况,这步辇再华丽也只是步辇,皇后出行可是要乘凤鸾的。”
“既不是皇后娘娘,那她怎穿得,那般……张扬?”
“呵,穷人乍富,自然是要招摇过市一番。”
说罢,一行女眷已翩跹行至步辇前方,收起方才的鄙夷,换上了恭顺的神色,跪地请安,“参见贵妃娘娘。”
张曦月神情倨傲地坐在辇上,微抬了抬涂了丹蔻的指尖,“起身吧。”
她的确是故意停在贵女们必经之路的。
曾经人人瞧不上眼的九品芝麻官之女,今日却能让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贵眷低了头颅请安问好。——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儿。
无论她们心中如何不甘,暗地里如何腹诽,面上还不是不敢流露半分?
贵女们一茬一茬地来,谨小慎微地请完安之后,又一茬一茬地走,张曦月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