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什么仪态万千,什么举止大度她都不要了,只想将长久以来的情绪抒发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她哭着哭着,只觉得揽着她腰肢上的臂膀,愈发紧了几分。
终于,感觉脚掌触地,那臂膀轻稳将她放落在了地之后,她腰间的温度骤然抽离,又撤了回去。
沈浓绮哭得难以自抑,浑身都充满了股透明的脆弱感,阵风吹来,仿佛身后的随风吹倒的细高芦苇,都能将她如玉的身姿压倒。
她乌羽般的眼睫全然被泪珠浸湿,晶莹的泪珠从眸眶中顺着吹弹可破的肌肤,轻轻滴落在了地上,重重砸在了身前男人的心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颤着修长的指尖,递上来块稠缎手帕,上头绣着三两竹叶,甚为清雅。
“就因皇上辜负了娘娘,娘娘便要去寻死么?!”
这声音音量不大,似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带了丝劝导的意味,可语中终究还是泄露了难以压抑的心痛与愤怒。
此言犹如平地一声雷,炸裂在沈浓绮耳中,她猛然抬头,便瞧见了身前俊美无涛的男子,身形僵硬,手掌攥紧成了拳头,正蹙紧了眉尖,满眼猩红,尽是疼惜与痛楚地看着她。
周沛胥向来是冷静自持之人,可现在俨然已经失态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差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坠湖而亡,更能让人意乱心慌。
沈浓绮心间震动,未能想到从旁人的视角,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细想一番,方才她的行径,的确是很像是个抓住恩爱丈夫在外厮混,而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的怨怼女子!
但已不能让他这么误会下去了!他们二人本就疏远至极,若再如此下去,岂不是愈发淡漠?
有些话若再不及时说,今后便愈发说不清!
且一提到刘元基,沈浓绮心中就直升了股气愤来,她用那竹叶手帕擦了眼泪,赶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寻死,刘元基那般宵小,岂配我跳湖自尽?”
“我只恨不得将他杀了,今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她哭得鼻尖微红,言语哽咽,情绪颇为激动,大有玉石俱焚,与之同归于尽之感!
弑君之言,乃为大罪!
这种惊世骇俗之言,若是被文臣御史听见了,定是要被连番弹劾、不肯罢休的,最后的结局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满门抄家。
周沛胥乃文官之首,自然也知道此等忌讳。但方才发生的事,他都恨不得将刘元基碎尸万段。
又如何能忍心怪责于她?
她一个柔弱女子,自小瞧着就金尊玉贵,顶着太子妃的头衔,人人不敢得罪。可实则却是被先帝那纸婚约束缚住了,原本活泼开朗的性子,硬生生被磨得没有了菱角,那张灵动无比的双眸,也渐渐沉静得如冬日里结了冰的燕雀湖湖面。
偏偏这天家御赐的婚事还如此坎坷,大皇子与二皇子接连夭折,她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道是祸水红颜,命中带煞。
好不容易与刘元基成亲,与他琴瑟和鸣、浓情蜜意了不过几日,谁知丈夫乍然变心,被妖妃所惑,她怎能不伤心欲绝?
以往对刘元基的心意越浓烈,此时遭受的背叛感才越深,这才有了跳湖轻生此等不理智行为!
是的。
周沛胥只当她是寻短见不成,气急之下说得愤慨之言。
毕竟那些不间断往勤政殿送去的精致糕点;几乎每个时辰都往勤政殿关心皇帝饮食起居的宫婢;在寿宴上与皇帝言笑奕奕……
甚至方才在太后面前,她张嘴闭嘴间控诉的都是张曦月,一句指责刘元基的话语都没有……
…………这一切,皆是为刘元基周全打点,他皆瞧在眼里。
帝后间确实生了嫌隙,可眼瞧着二人确实余情尚存,他身为帝师,不在其中劝和一番,莫非要还乘虚而入,怂恿皇后说这些气话,将这份嫌隙越扯越大么?
周沛胥只觉得眼前女人的眼泪,犹如千斤重的铁锤,砸得他的心脏毫无喘息之机。
他不能说什么逾矩安慰的话语,甚至极力控制着想要给她拭泪的动作,还要尽力压制心意,免得让她瞧出异样。
他能为她做的,不过就是狠狠鞭打刘元基一顿,然后狠咽下心中的浊气与郁闷,以他帝师的身份,轻颤着声柔然开解道,“皇后娘娘万不可因此自暴自弃!皇上向来爱重娘娘,眼下只是一时糊涂。
自古帝王身旁,从来不缺张妃此等媚主惑上,邀功希宠的妃嫔,好在张妃已经伏法,于妃向来安分,君侧已无叵测之人,”
“臣身为帝师,今后也定多多以史为鉴,戒导皇上引入正途。”
沈浓绮原本稍稍平复的情绪,瞬间又涌了上来。
是啊,在这种情况下,她盼着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若是声声附和着,道要帮她磨刀擦戟,去取了刘元基的项上人头,那便不是那个素来隐忍妥帖的帝师周沛胥了。
他若是那般张扬狂悖之徒,前世在她还未嫁给刘元基之前,他便可将一切世俗负累抛下,不计后果对她巧取豪夺,金屋藏娇。
但他没有。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正是因为他哪怕后来称帝,也一直寡然不娶的这份情意,才愈发让她敬重感激。
她也想将前世种种倾吐而出,可就像他之前说的,刘元基此时只是预谋犯罪,坠马下毒这些种种恶行,抽丝剥茧层层严查之下,都牵扯不出刘元基分毫,她说出来如何能让他信服?
此情此景之下,他定当她是极端情绪化下的激愤之言,当不了真。
罢了,既言语不中用,用行动表明心意,他或许……能更明白几分吧。
沈浓绮抬起湿润的眼睫,两眼汪汪地望着他,然后吸了吸鼻子,眼神中尽是委屈,柔声道,“胥哥哥,我冷。”
这声胥哥哥,仿佛如点点星火烧入心间,将他冰封刚硬的心瞬间融化。
他这才察觉,方才在湖边虽然救起了她,可她的裙摆衣襟在身姿倾斜间皆沾了湖水,脚上的绣鞋也在方才腾空间掉落了,正穿了单薄的袜子,瑟然地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倒春寒不可小觑,难怪她觉得冷。
周沛胥见她情绪已不如方才那般激动了,只当劝慰起了效果,心安了些许,赶忙将身上披着的薄氅解下,迎风敞开,覆在了她身上。
他低头给她将氅带系好,又退了一步,“娘娘,此处风大不宜久留。娘娘无鞋,行走不便,微臣这就去派人遣轿辇了,你在此稍等片刻……”
沈浓绮头一次觉得,男子有风度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传轿辇要许久呢……”
沈浓绮又急又恼,赶忙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有没有,快一些的方法?”
“微臣倒是可抱娘娘回宫。”
周沛胥抬眸瞧了她一眼,又迅速补了一句,“只是如此于礼不合……”
沈浓绮抬起指尖轻柔太阳穴,佯装着斜斜往旁一歪,如玉的面庞惨白,嘴唇惨白道,“可本宫真的好冷…”
眼见她快要晕倒,哪儿还顾得上再说其他?周沛胥赶忙伸臂膀,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娘娘,恕臣冒犯了。”
说罢,双膝微微屈膝,将她轻盈横抱起来,直直就往景阳宫奔去。
沈浓绮躺在他怀中,眼前是周沛胥俊逸非凡的侧脸,星眉剑目,鼻梁高耸,神情焦灼。
他身上散出来的味道无比好闻,略带着松竹清新气息,窜入鼻尖,使得她不禁红了红脸。
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若是旁的男子在此,早就大献殷勤了,他竟还要她主动提点!
更何况他抱是抱了,但这抱得……实在是生分至极!
几乎就是用双臂架着她,手掌更是僵硬地握成了拳,生怕若是张开手掌,额外再多触及她的身躯一寸。
虽说沈浓绮是订过三次婚之人,可与男子这般亲近,这还是头一次,羞得肤白如玉的肌肤,顷刻之间就被染了红,这片红逐渐扩散至了粉嫩的耳尖,与颀长的玉颈……
可他既是个有风度的,她若是再扭捏,那他们二人岂不是愈发背道而驰?便娇蛮任性些又何妨?莫非他还能拒绝她不成?
沈浓绮鼓起勇气抬起垂落的手臂,一直向上攀,直到那双白泽的柔荑,完全圈住了他直挺修长的脖颈。
她怯怯将脸往他怀中埋了埋,极其不好意思闷声道,“大人抱紧些,我害怕。”
周沛胥的脚步微顿了顿,身躯也肉眼可见地僵了僵,然后果然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燕雀湖的芦苇荡旁。
陈嬷嬷与三两心腹仆婢正等在原地,待沈浓绮传令驱使。
蓦然袖竹低声惊呼一声,指着远处道,“嬷嬷你看!”
大家齐齐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碧波荡漾的燕雀湖旁,从曳缠棉絮的芦苇深处,快步流星走出来个气宇非凡的白衣男子,怀中还紧抱了个艳若桃李的黄衣女子,女子小鸟依人地环着男子的脖颈,二人亲密至极!
“这、这、首辅大人怎得如此僭越?!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这可如何是好?”袖竹慌乱道。
却被陈嬷嬷立即喝止住,“是要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么?没瞧见娘娘脚上没了绣鞋?大惊小怪什么?”
“皇上那般肆意作为都不见你们惊奇,皇后娘娘不过因丢失绣鞋被首辅大人匡助而已,倒在这里小题大做起来了!还不快去前头清道?让闲杂人等避开?”
听了陈嬷嬷的吩咐,三两个仆婢这才收了脸上的惊诧之色,这才朝各个方向,作鸟兽散而去……
卫国公府,黄金灿灿的府门前,停了辆瞧着平平无奇,却是由金丝楠木打造的车辇。
开道的骏马皮毛发亮,四题健硕,驰停在了府门前,仆人提来一个塌凳,幔帐掀起,走下来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头上戴了顶帽帷,雪白的幔纱遮住了面庞,却依旧掩盖不住仪静的体态。
卫国公府的管家立即迎了上来,“二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家里都乱成一团了。”
沈浓绮一面往门中走,一面问道,“有给边境传信么?三弟情况如何了?”
管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原是要给老爷和大少爷传信的,可三少爷死活拦着不让。从诏狱回来后,也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闷在屋里,除了换药,连汤羹都未进几口。”
“捂住不说是对的。眼下边境正极其不安生,那蒙古可汗屡犯边境,实则是在试探我方军务虚实,怎能在此关键时刻去扰乱军心?你传本宫的令下去,不仅咱们卫国公府不能传,其他我卫国公府麾下武将,也不准传出任何消息。”
吩咐了几句,沈浓绮就轻车熟路地行至了沈流哲的云山阁。
她将房门推开,前脚才蹋了进去,脚前就被摔了个杯盏,茶水溅出,染湿了沈浓绮坠了硕大南珠的蜀锦鞋面。
沈流哲暴躁的声音随之响起,“爷不是说过!未经爷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么!”
沈浓绮的眉尖骤然皱起,冷哼一声,“真是好大的脾气!好大的派头!怎么?莫非也想将我杀了不成?”
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传入房中,令爬在床上的沈流哲心中一凛,浑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他忘了身上有伤,赶忙要爬起身来,牵动伤口,又被疼得龇牙咧嘴得跌回了床上。
“阿姐,你怎么来了。”
房中传来股隆重的药味,塌旁还团了绷带、金疮药等疗伤之物。
沈浓绮到底还是心疼,上前行至床榻前,“莫要乱动!”
可又觉得不该如此待他如此柔和,立即又绷紧了玉面,“得亏被你杀了的那女子,不是良家女子被逼为暗娼的,而是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有了案底才主动混迹进了烟花之地,否则,你觉得你还有命躺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