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玉佩太过显眼,人人都是知道是她的物件,这一世定然不能给他,所以才费劲了心思,又造了眼前这块玉佩来。
她头一次这么诚心满满地准备礼物,以为他会开心的,却没想到,他第一反应却是顾及了起来。
她内心深处不禁涌现出了股女儿家的扭捏之情,蓦然就生了几分羞恼,脸上浮现了几抹红晕,大多是被气的,少许是被羞的。
她微低了低头,柔声问道,“怎么?莫非未曾登记在恩赐册上,大人就不要了么?大人既然担心惹麻烦,那不如还是算了……”
沈浓绮赌气般地说完这些话,抬起指尖,将红匣子的匣盖按了下去…
在即将关匣的刹那,一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挡在了匣子锁扣中间,将按下的匣盖重新抬了上来。
那块竹翡玉佩,又重新暴露在了二人的视线当中。
“娘娘既然送了,岂有收回的道理?”
周沛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知她或许是恼了,可却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恼。他问那一句,只是觉得一个玉佩虽是小事,可若让居心叵测之人察觉到了,便可揪着这点微末之事大做文章。
毕竟如今皇上在众人眼中是烂泥扶不上墙了,那沈浓绮这皇后便显得愈发重要,若是她再行差踏错半步,那这端坐在紫禁城,令人仰视的皇权,就成了个笑话。
可现在的情景,周沛胥必须先得将那些隐患放放,最紧要的,是先让她满意才是。
周沛胥执起那块玉佩,对着洒进殿中的春光照了照,竹节玉佩顷刻散折射出了璀璨的光芒,散落在了房中的各个角落。
“是块无双好玉,臣多谢娘娘恩赏。”
周沛胥说罢,微微后退一步,双手拱起,便要弯腰致谢,谁知臂肘处却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架在了半空。
“大人何必这般见外。如今你我二人虽然身份有别,可在本宫眼中,大人一直还是那个儿时帮我摘桃,犯了错替我遮掩的兄长。”
感受到肘部传来的温热,周沛胥身形一僵,他放下了双臂,却还是道,“娘娘能记得儿时之事,臣心甚慰,只不过礼不可废……”
沈浓绮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语,心中万分紧张,鼓起莫大的勇气,上前一步,如儿时般扯了扯他的袖角,
“情大于礼。今后若是四下无人时,咱们可否以儿时的称呼相对?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般客气?”
沈浓绮扯着袖角晃了晃,“好么?胥哥哥?”
周沛胥只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那半截袖角剧烈晃动。
他蓦然抬头,只见眼前的女子双颊泛红,眉眼低垂,鸦羽般的眼睫轻颤,神情似哀求又似撒娇,殿外的斜斜洒来,在绿色的宫装下,宛若一朵在湖中含苞待放的清荷,正随风微微轻颤。
他知道如此是不合规矩的,但只觉得中了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自然是依娘娘所愿。”
终于,如荷花花瓣缓缓盛开,她眉眼逐渐舒展开来,颊边的梨涡越变越深,似是颇为欢愉。
但她竟还不满意,瞳孔微阔直直盯着他,不依不饶再轻声问道,“胥哥哥应当唤我什么?”
真真是得寸进尺。
可叹他竟被吃得死死的!他垂下眼眸,内心的些许挣扎一闪而过,终究屈服,轻声道,“自然是、依绮妹妹所愿。”
自他唤出口的那一刻,沈浓绮才觉得,这块冰疙瘩,是有被捂化的可能。
她甚至觉得二人间巨大的鸿沟,被那声“绮妹妹”拉近了不少,他的情意,或多或少随着称呼的改变流露了出来,让她在这偌大的深宫中感受到了一股暖意。
她本打算乘胜追击,但知道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且她所图之事,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来定会被千人唾万人骂,而他偏偏又是那般正直无私之人。
她只能缓缓图之。
礼也送了,关系也拉近了一层,沈浓绮终于将指尖的袖角轻轻松开。
她望着那块被他握在手中的竹节玉佩,缓缓背过身去,不禁轻声提示道,“胥哥哥,此玉难得,如同世间真情,亦很难得。刘元基那般待我,我对他再无念想,今后不过是在宫中了却残生罢了,人生中的慰藉有许多种,亲情友情亦能让人开怀,虽然姻亲上有些许瑕疵,但……也未必不能从其他地方找补。”
周沛胥瞧不见她的神情,一时间也并未听出她语中深意,只当她被皇帝伤透了心,发出如此伤悲之言。
他只握紧了手中那玉,“绮妹妹如今才多大?切不可生出如此自哀的心思。”
“唏嘘几句罢了……”沈浓绮点到为止,也不愈再说多,眼神瞥见了桌上由景阳宫送来的糕点,不经意问道,“这些糕点可还合胥哥哥的口味么?”
这些是她亲手做的,初时学的时候,做得很是难看,还被陈嬷嬷念叨,不宜拿给首辅食用,可她想着到底是一番心意,无论形貌味道如何,也是她一点一点掐造出来的,纠结一番到底还是派人送了来。
“嗯,咸香可口,尝着甚好。”
沈浓绮笑了,“胥哥哥喜欢就好。”
“说起糕点来,我记得咱们儿时最喜欢去京中的韵点轩买糕点,他们家的糕点招牌百年不倒,尤其是刚刚蒸制出来桂花糕,是最可口软糯的,可常常一大早就会被京中百姓一抢而空,以往我最喜欢睡懒觉,可也没少为了他们家的糕点早起蹲守。现在入了宫了,宫中的御厨做出来的点心,虽然瞧着精致,可味道反而略逊一筹。”
说起童年往事来,周沛胥倒能搭上几句话了,“嗯,那时候你贪吃点心,仆婢们担心你不易消化拦着不让多食,你就将糕点藏在袖中,不让仆婢们瞧见。”
沈浓绮接嘴道,“有一次藏了几块肉松糕,竟被你们府上的卫犬嗅见了味道,追着我满府跑,吓得我差点跌进了池塘,还是胥哥哥帮我赶跑了那恶犬。”
说到此处,二人似是会想起了许多童年乐事,默契相视一笑。
周沛胥见她笑眼弯弯,心微微一动,赶忙又扭了目光。
“后宫还有事要忙,胥哥哥这儿定也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我便就此别过了。”
“恭送娘娘。”
周沛胥望着她的身影愈行愈远,直到消失不见,才将手中的玉佩摩挲一番,然后将腰间的白玉取下,换成竹节玉佩系上了腰间。
景阳宫。
阳春三月,春狩在即,按照祖训,皇上会携后宫朝臣往九安山狩猎。刘元基除了藩地和京城,便再未踏足过其他的地方,所以对此次春狩期待不已,甚至三番两次派福海来景阳宫提点此事,话里话外皆是让皇后打点好此事。
皇宫主子的伴驾,再加上朝臣,以及番邦使节……这么多人的吃穿住行都马虎不得,沈浓绮也是头次上手打理,未免有些分|身乏术,好在手下的女官们各个得力,倒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她才打发了几个女官出去,然后正在清点后宫随行的名单。
“怎的?上次太后寿宴,淑妃便身体不适没有出席,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好么?春狩竟也不去了?”
弄琴道,“淑妃娘娘向来身体不好,性子又冷清,从来不喜热闹,去九安山路途遥远,一路颠簸,若在皇宫好好养病亦是好事。”
沈浓绮点了点头,“嗯,到时候去春狩,宫中也需要有人打理,除了本宫,也就只剩下淑妃这么一个妃嫔了,她若不想去,留在宫中也是好的。”
说罢,沈浓绮又查看了名单确认无误后,便干脆将手中的册子扔下,半躺在贵妃椅上休憩片刻。
袖竹上前来给沈浓绮轻按肩颈,“往年的今天,娘娘可是正梳妆打扮,准备晚上去长安街上看灯会、喝茶听曲儿呢,今年倒是劳累了一整日了,想必定是累着了。”
沈浓绮蹭得一下坐了起来,“今日是春社?”
“是呢,近来事多,娘娘许是忙忘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社便是用来祭祀土地神,祈福收成,祈雨求晴,婚恋求子的好日子。这一天中,各种祭祀庙会层出不穷,民众们会欢聚在一处,弹琴捶鼓,晏朝取消宵禁,欢畅至天亮。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每年沈浓绮都不会缺席,常是在卫国公府祈福完毕后,在侍卫的护卫之下,与沈流哲二人去长安街上玩逛到天亮。
今年她同样不想错过!
沈浓绮双眼放光,“今年,本宫也照样可以去看灯会,喝茶听曲儿啊!那么多手艺人在春社赴京而来,长安街上现在肯定已经热闹起来了!”
弄琴与袖竹立马要劝,“娘娘!您如今已经嫁入皇宫了,可不是在卫国公府做女儿了,按照祖制,今日您需得在景阳宫彻夜为民祈福呢!”
沈浓绮那股子叛逆心理起来了些许,“嫁人了就得被束缚住了手脚?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了?天下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本宫为百姓祈福还祈得少么?入宫大半年,日日都在祈福,不差这一天的,再说了,本宫扮成宫女悄悄出去,不会有谁知道的。”
沈浓绮说罢,就要起身换装出门。
以前哪怕是在卫国公府,沈浓绮也向来是个不爱多事之人,万事万物都是按照着规矩来,就连春社狂欢,也是被沈流哲撺掇出去的,后来得了老爷默许之后,每年才在侍卫们的保护下放肆开怀这么一次,可如今这势在必行的气势,倒让两个婢女惊慌失措了起来,主子怎么愈发离经叛道起来了?
“娘娘出宫易得,进宫可就难了!宫中下钥之后,宫门可不会轻易开的!”
“往年都是三少爷陪着娘娘的,今年只娘娘一人,侍卫也不能带,若是出了什么三场两短,奴婢们就算有十颗头也不够砍的啊娘娘!”
弄琴上前挡在了沈浓绮身前,袖竹则抱住了沈浓绮的胳膊。
结果竟然拦不住,沈浓绮执意如此,抿嘴一笑,“你们放心,本宫已经想好对策了,不会有事的。”
十里长安街,烛光闪闪,灯火通明。
春社是国丧过后的第一个节庆,百姓们玩闹的心思本就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在今日能好好发散出来,所以长安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比以往更加热闹。
街上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走两步便是卖杂耍的艺人,更有人穿着祭祀用的奇装异服在街道上行走,百姓们皆呼朋伴友,一家老小走出家门来看热闹。
但这热闹,却与金阙楼中,以装潢雅致的包厢无关。
今日是顺国公府的家宴,周家人相对而坐,面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却无人动筷。
桌上摆了四幅碗筷,却只坐了三个人。
这气氛停滞了许久,周公宏才率先端起一杯酒,与无人坐落的座位上的空酒杯,碰撞一下,发出了清脆了响声。
周公宏满眼沧桑,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今儿个,是守诚离开的第七年了。”
周母知道此事长子之死,乃父子二人间的心病,她虽然也有些悲感,但只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然后扯出一分笑来,“好好的,说那些伤心事做什么?”
周公宏道是,“确不该说这些。”
然后,周公宏破天荒地,执起酒杯给周沛胥到了一杯酒,“今日你我二人,好好畅饮几杯!”
酒水滴落的声音传来,周沛胥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春社日在金阙楼家宴,是顺国公府的旧俗,可自从大哥去世之后,周公宏一气之下远走云山书院,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京,这春社家宴,便七年都没有过,更别提,父子二人能这般平心静气,在一个桌上用膳了。
许是过去了这么多年,父亲心中的芥蒂,满满消解了些。
思及此处,周沛胥落在膝上的拳头,缓缓伸掌开来。
若是周公宏给他机会,他又何尝不想做个孝子?
宴席上随着二人的杯盏交错,气氛缓和了不少。周公宏开口问了些政务,语气还是带了些颐指气使,周沛胥倒也并未介意,应对自若地回答起来。